周恩来从红岩村毛泽东下榻的房间出来,已经是月明星稀的时辰了。可是,因为张治中下午已从新疆返回重庆的缘故,也因为明天就要举行第七轮谈判的缘故,他还得驱车去复兴关中训团那所破旧而狭小的院子。
张治中没有睡。虽然青灯黄卷之下,他已睡意朦胧,哈欠连绵。
“是恩来先生!”客房门前,他既欢快莫名,又惊讶不已,“哦,我恐怕应该说几句光临寒舍,有失远迎之类才是……但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吗?”
周恩来坐定之余。轻声笑道:
“好个文白先生,来而不往非礼矣!当年东征淡水打陈炯明的时候,我从前线刚刚回到黄埔岛,你为什么要赶来看我?现在你从新疆回到重庆已有半天之久了,难道就不准我深夜造访一下么?”
“岂敢、岂敢——”
张治中前虑尽消,倦意全无地道:
“老实说,若不是下了飞机就直奔德安里官邸面见委员长的话,我早就来桂园看望润之先生和你了。唉,虽说我是第一次飞迪化,在那里也不过呆了五六天,但是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内心交织着无限的忧虑与焦急。一面忧虑和伊犁代表商谈进行得迟缓,一面焦急内地的局势动**不安、瞬息万变!不管怎么说,新疆那边已经不打了,可是上党地区这边呢?至今摩擦不断、枪声不断呵……”
周恩来平平静静地道:
“上党地区即便炮火连天,硝烟弥漫,但是事态的前因后果是清楚的。我不清楚的倒是政府方面平息‘伊犁事件’的手段。当边民们举行起义要驱逐盛世才的人的时候,蒋委员长派了一个师的军队去镇压,当这个师几乎完全被歼灭的时候,蒋委员长却派了你一个人去进行和谈。那么,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张治中眨巴着眼睛道:
“我这样告诉你吧,恩来先生。伊、塔、阿三区的武装力量加起来不过三万人马。击败这点力量,政府方面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但是。为什么不继续派兵了呢?那主要是防止有其他国家的军队参加。诚如你知道的,苏联红军第八团从新疆撤走后,一直留驻在中苏边境上,要来是很方便的,在伊犁方面参加暴动的好些领导人,都加入了苏联籍。再说这一带的边民与苏联人的语言、文字、宗教、习惯以及长相都大体相同,只要他们把服装一换,那是很难辨别出来的……”
周恩来倏然一笑道:
“那么,文白先生,我是否可以这样来理解政府的神机妙算呢:因为防止有苏联军队参加,因为防止有苏联军队参加的武装力量不易被击败,所以‘伊犁事件’的出路在于政治解决;而上党地区呢?因为不必防止有苏联军队参加,因为不必防止没有苏联军队参加的武装力量容易被击败,所以国共冲突的出路不必在于政治解决,即或根本就不会在于政治解决!”
“这就是你的误解与偏见了,恩来先生。”张治中皱着眉头,苦苦一笑道“别的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么?就是把国外的因素完全排开,不管是苏联人的还是美国人的,单凭国共两党这么多年来的对立,就该知道要求得一个协议是怎样的困难……”
周恩来神色凝重起来:
“是呵,我方才的那种理解,正是基于这种从痛苦的经验中所能够得到的教训。重庆谈判迄今已进行二十来天了,我在想,谈谈其间的教训,兴许要比前时那种不着边际的空论较为有益。怎么样?文白先生,明天又是一轮会谈的时候了,今日晚上,你愿意听听我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吗?”
“当然,我非常愿意。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机会。”张治中一边说,一边拿起热水瓶,分别往茶几上的两杯盖碗茶里加了开水。
周恩来深思熟虑地道:
“我需要向文白先生陈述的第一点,是要互相承认,不要互相敌视。既然商谈了,就是要政治解决,尤其是商谈的双方代表,更要常常保持这种态度。中共方面有这样一个信念,不管冲突怎样严重,我们对于已经承认了的并不改变。比如说我们认为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是今日中国所必需,我们承认,我们拥护,而且在我们自己的工作区域内努力求其实现,决不因为冲突而抛弃自己已经承认的信念。”
张治中口服心服地道:
“关于这一点,我相信恩来先生是由衷之言。包括在承认委员长的全国领导地位的问题上。记得民国三十一年中共的‘七七’纪念宣言中,曾用相同的措辞提到此点。这句话,相隔四年多,现在证明了。那么,相比之下,在承认国民政府方面在服从统一政令军令方面,我觉得中共的诚意尚嫌不足。”
“文白先生此言差矣!老实说,国民政府虽然是国民党党统治,且到今天为止还是一党的政府,但是我们既然合作,所以从民国二十五年底以来,就没有不承认国民政府,也没有任何时期想推翻国民政府,而只是要求改组政府——”周恩来喝了一口水:“只要看自抗战以来敌后的民主政府是地方性的,始终没有树立另一个领导中心政权,就可以证明。这些承认,我们认为很重要。有些承认,可以证明不是敌视,而且是建立政治解决的基础。因此我们同样要求国民党方面给我们以应有的承认。如我们过去所常提到的,中共合法地位问题,陕甘宁边区及其他解放区问题,中共领导的武装部队问题……”
张治中插科打诨地道:
“恩来先生,你这个‘第一点’就点了如此多的问题出来,那么第二点、第三点的问题又是什么呢?也罢,也罢,你干脆统统点将出来,问题多得可以用箩筐装的时候,我明天就赶早不赶晚地把它们挑到谈判地点去。哦,还是德安里一〇一号侍从室楼上吧?”
周恩来没有搭理:
“要互相商量,不要独断。这便是我需要向文白先生陈述的第二点。既然是政治解决,就是要互相协议,而不是一方决定了,通知另一方去执行。这样是无法求得问题的解决的。过去许多纠纷就是因为不能互相协商,徒然引起更多隔阂,树立更多障碍。老实说,朋友间处理一件事情尚不能如此,何况两党的事情,关系到国家和人民的事情……”
张治中不再说话,却也不再洗耳静听。周恩来则欲罢不能:
“至于第三点看法,那就是要互相让步,不要独霸。既然政治解决,总是要于国家和人民有利。只要对国家和人民有利,两党之间有什么不可以让步的?不错,立国的原则,像今天中国所需要的三民主义、民主国家制度。这些是不能让的。没有这种准绳与方针,就不能谈到合作。不过,在这种大前提下,许多具体问题应该力求互让,如同过去之所争执的地方自治问题,人民权利问题,军队缩编问题……”
张治中突然打断周恩来的话:
“好了,先前还谈得好好的‘伊犁事件’现在被你老兄不知不觉转到重庆谈判上面来了。唉,有什么办法?你毕竟是聪明过人的人。国民党阵营里面,有你这样的一个抑或半个人就好了!那么让我们书归正传吧:恩来先生,今晚你来找我,为的究竟是明天谈判桌上的什么话题?”
周恩来直截了当地说:
“明日的话题不变,仍就军队缩编及驻地问题进行商谈。但是,文白先生,如同我刚才告诉你的那样,由于我们有了要互相承认、互相商量、互相让步的看法,而且相信这种看法必将提出不同于过去的方案来。当然,我还应当告诉你,这是今天下午我和毛泽东先生讨论的结果,现在就先行奉告于你了——”
“不同于过去的方案?”张治中语意踟蹰地道:“我谢谢你们对我的友情和信任,但愿这个方案同样值得我谢谢才是!”
周恩来直言其事道:
“第一个问题,关于军队的数目,赫尔利大使拟议中共军队占全国军队的五分之一我们以此比例考虑,愿意让至七分之一。就是说,中央现在有二百六十三个师,我方应编为四十三个师。较之九月三日所提方案,我们让步了五个师。以后中央军队缩编,中共亦依此比例进行递减:如中央军队缩编为一百二十个师,中共应为二十个师;中央军队缩编为六十个师,中共应为十个师……”
听到这里,张治中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嘴唇开始嚅动,双腿开始颤抖,虽然时至深更半夜,这位军人依然直直地挺着身腰。
周恩来继续说:
“第二个问题,关于军队、军队驻地与解放区三者,上轮会谈中张群先生提出此项议案一并讨论,我们也表示赞同。现在,我们拟将海南岛、山东、浙江、苏南、皖南、湖北、湖南、河南境内,黄河以南等八个地区的军队撤退,集中于苏北、皖北及陇海路以北地区,此为第一步。第二步再将苏北、皖北、豫北地区的军队撤退,而将中共所有的四十三个师集中驻防于山东、河北、察哈尔、热河与山西之大部分,绥远之小部分,与陕甘宁边区等七个地区。而解放区——”
张治中这时已经离开他的座位了。当然,不会走出客房,拂袖而去。他只是背着双手,徘徊在这连灯光也显得昏黄的斗室里。
周恩来又继续说:
“解放区亦随军队驻地的规定而统一解决问题,不管是军队问题还是政治问题。这就是说,山东、河北、察哈尔、热河四省与陕甘宁边区之主席,由中共推荐。山西、绥远两省之副主席,天津、北平、青岛三个特别市之副市长,亦由中共推荐人员充任。但对于苏北、皖北、豫北三地区,中共军队尚未撤退以前,其专员、县长均由中共委任。哦,以上便是我们要在明天提出的新方案。文白先生,你能对此谈谈你的看法么?”
张治中久久没有说话。
伴随着这里的沉默与寂静的,是墙头上那嘀嘀嗒嗒的钟摆的晃动。打破了这里的沉默与寂静的,却是周恩来双臂伏在茶几上的阵阵剧烈的咳嗽。
张治中猛地掉过头来,那声音则是微弱的,低沉的,从而显得嗡声嗡气的:
“我若是一方面说,你们所提的新方案甚难考虑,一方面又说我们也没有什么意见,只等请示委员长决定,那么,我是在应付你们,欺骗你们。我自然不会这样做的。作为对你们对我的友情和信任的回报,关于这个新方案,我只想发表以下的看法。”张治中的嗓门渐渐提高了:“关于军队问题,我觉得你们的要求过分了,有点儿讨价还价了,老实说,这个问题不会是距离大小的问题,而是两种根本不同的观点。中共之观点,以为必有军队、必有地盘,控制军政机关始有保证。而中央则认为军令、政令必须统一在中央原则之下,始可解决问题。如依中共之办法,则非为谋军令、政令之统一,而完全为分裂。所谓民主乃分裂之民主,所谓统一,也只能是分裂之统一……”
周恩来听着,还用本子记录着。张治中的声音却愈发尖厉了:
“你们完全可以试想:中共军队悉数撤退至黄河以北,而据有黄河以北的地区,这岂不成了封建王朝的分疆而治,欲三分天下有其一?就拿军队的数目来说吧,民国二十六年中共要求编为三个师;后到民国三十二年,要求增加为十二个师;去年要求增加到十六个师;事隔一年,现在又要求增加到四十八个师,较之抗战初起之三个师,已增加了十六倍!唉唉,你们所要求者,距离中央所能允许者如此之大,这又怎么能够拿出来商谈呢?”
周恩来合上了笔记本:
“以文白先生之见,莫非是要我们在明天的谈判桌上,把这个新方案撤下来不成?”
“是的。”张治中坐回沙发。
周恩来霍然起身,一语双关地道:“要是我们不撤呢?”
张治中自然是听得懂这句话的,所以,张口结舌之余,他又不得不强颜欢笑:
“恩来先生,明日之谈判,即便和今晚我们两人的谈话一模一样,我看也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有道是:各为其主嘛!好了,好了,我既息怒,你又何必愤慨呢?”
“我的主人,是全体民众。我的愤慨,是我们全体官兵的愤慨!”周恩来飞扬着他那对浓黑的眉毛道,“眼目之下,汉奸军队都已获得中央之委任,而中共抗日部队反而不能得到中央之承认。须知中共军队,即令不获得中央之承认,不获得中央之接济,也同样能够生存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