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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利接到回国述职的命令的时候,禁不住好一番又惊又喜!惊的是国务院的反应如此迅速,如此强烈,仿佛久旱的土地渴望着倾盆大雨;喜的是他又可以回到那久违的华盛顿的舞台上了,他将振臂高呼,他将慷慨陈词,如果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的话,他为什么不能成为一颗升起在美利坚上空的新星呢?

这样想时,他当即给蒋介石拨通了电话:

“委员长先生,当我现在提出来向你辞行的时候,你能想象到这个世界终究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是的,一切都进入了你的和我的思想轨道。尤其对于我来说,如何更加有效地防止苏联和中共联合起来进行破坏活动,如何更加有力地对中国政府承担长期的经济援助和军事义务,正是贯穿在我思想首尾的东西……”

赫尔利的话被蒋介石的笑声打断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大使先生。用我们中国的话说,你现在正是‘任重而道远’呀!嗯,魏德迈将军也和你一起回去吧。这样好不好?中午我在德安里官邸为你们二位饯行,还有什么需要商量的,我们在餐桌上边吃边说罢。”

“不、不!委员长先生——”赫尔利慌忙对着话筒道:“魏德迈将军什么时候返回华盛顿,这需要得到美国陆军部的命令。哦!我是说,委员长中午宴请的客人除我而外,不应当是魏德迈而应当是毛泽东。为什么呢?因为至少要让美国的舆论界认为,我是带着国共两党的谈判的丰硕成果离开重庆的,我将凯旋而归!你自然可以理解得到的,我不奢望有人在华盛顿机场为我献上花束,但是,在通往白宫的道路上,我必须谋求有人为我扫除障碍……”

蒋介石又笑了。笑声中。除了先前的自得,还平添着几分轻浮,几分诡谲:

“好的、好的。既然中午大家要在一起吃饭,为什么吃饭之前不可以先谈谈呢?所以,大使先生,放下电话以后,你我还得兵分两路才行:我嘛,派人去把毛泽东请来;你呢,派人去把那天来过的美国《生活》杂志记者请到,我们在谈话之前,先让他摄制一张三人合影,然后尽快印到这家杂志的封面上去……”

半小时过后,三人合影就这样摄制成了:

德安里官邸前的台阶上,赫尔利站在右侧,西装革履,趾高气扬;蒋介石站在中间,身着戎装,目露威严;毛泽东站在左侧,不卑不亢,虽然仍旧还是那套粗布做的中山服。

“照得怎么样啊?嗯,我指的是我们的表情和神态。”镁光灯闪烁之后,赫尔利耸耸肩头,煞有介事地问那个记者。

“很好、很好!”记者回答道,“你们全都带笑容,全都精神抖擞……”

赫尔利立即转过身,捋着他的八字银须对蒋介石和毛泽东道:“我敢断言,这是一张全世界都喜欢看的照片!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进行一次全世界都喜欢听的谈话呢?”

蒋介石诺诺连声,频频点头。

毛泽东却淡然一笑道:“那要看大使先生谈些什么了……”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赫尔利包打天下地拍拍胸脯,然后俨然这里的主人向毛泽东伸出一只手臂,“请——”

德安里官邸客厅里,蒋介石坐在了他那固定的凉椅上。随后坐下来的毛泽东,择了一个正对着凉椅的沙发。赫尔利则并不入座,唱戏般地在凉椅和沙发之间走来走去。

“你们知道几天前发生在日本的事么?”

赫尔利终于有了唱腔,虽然不知道他唱的是“流水”还是“西皮”:

“嗯,9月11日盟国占领军总司令部下达了逮捕日本头号战犯东条英机的‘第一号令’就在当天下午,当盟军总司令部克劳斯少校率领美国宪兵赶到他在担任首相期间建造的私宅,向他出示了麦克阿瑟将军签署的逮捕令的时候,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猛地关上窗户,突然不见了。可是,很快地,楼内骤然传来一声枪响。待克劳斯破门而入时,东条英机上身穿着短运动衫,下身穿一条黄军裤,足套长筒皮靴,双腿交叉,已经仰躺在书桌前的摇椅上,左胸下方枪伤血流如注了……”

蒋介石装模作样地插话道:

“昨日听盟国占领军总司令部的无线广播,不是说东条英机自杀未遂吗?”

赫尔利面朝蒋介石:

“是呀,正因为他没有死,才有了下面的故事呢:克劳斯少校走到书桌前了,桌上摆着东条英机自己的著作《战阵训》,可是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这本书,断断续续地说,‘我深感对不起帝国人民,对太平洋战争,我应负一切责任……我不愿以一个战败者的身份,去听战胜者的审判……我原想以剑剖腹,但唯恐求死不得,所以用枪自杀……’”

赫尔利转身面朝毛泽东:

“知道么?东条英机自杀的枪伤伤口,正好是日本人剖腹时入刀的位置,而那把美式手枪呢?则是日本空军在击毁美军B29重型轰炸机后,从飞行员手中缴获过来送给这个战争狂人的。嗯,这支手枪竟被他用来作了自杀的工具,恐怕连他本人也是始料不及的吧。你说呢?”毛泽东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抬起头来。他正从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却没有划燃火柴。蒋介石说话了,也不知对谁在说:“哦哦,天皇投降诏书发布以来,日本军界自杀成风。也是听盟国占领军总司令部电台广播,日本陆海军少校以上军官自杀者已达数十人,大佐以下军官自杀者更达数百人。而在自杀的将官中,最为显赫的人物大概就是最后一任陆军大臣阿南惟几大将了……”

“不对、不对!最为显赫而最具东方色彩的自杀者还是三天前死在自己办公室里的前任陆军大臣,以后负责指挥防卫本土作战的杉山元元帅——”赫尔利扭头接住蒋介石抛来的“绣球”:“嗯,我的消息来源是魏德迈将军指挥下的美军驻华情报机关。消息是这样说的:9月13日下午,杉山元戎装整齐,胸佩勋章,按时来到他的指挥总部上班。可是,刚刚处理完公务,他便拒绝下级进入他的办公室了。稍有片刻,总部工作人员听见司令官办公室传出一声枪响。当人们破门而入时,杉山元已经伏案死去。然而,就在同一个时间,在杉山元的私宅仆人们听见元帅夫人的卧室里也传出枪声,当人们冲进屋内,发现她也倒在血泊中死去!”赫尔利的眼圈似乎有些发红:“唉,虽然他们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但是据我推测,杉山元在去他的总部之前就与夫人约定,两人于同一时刻在不同的地方自杀。其含义大概是表现军人至死忠于职守,而夫人则在与丈夫共同生活的卧室以死殉情。哦哦,这莫非就是东方人引以为自豪的性灵吗?”

“那是的,那是的。蒋介石啧啧连声地道,“我在日本士官学校留学的时候,这样的事情见得多啦,即便在训练场地上,也有人因为打靶不中而当场剖腹自杀哩!老实说,像东条英机和杉山元这样用手枪自杀的方式,是那些身佩短剑的真正的日本军人所不屑采用的……”

赫尔利突然掉过头来:

“那么,毛泽东先生,中国人信奉的'不成功便成仁”,与日本人的这种‘武士道’精神,在其本质意上又有何区别呢?”

毛泽东冷冷一笑道:

“大使先生。这就是今天你要和我谈的话题么?除了这个话题而外,难道我们就没有别的什么好谈了么……”

毛泽东的话说得很轻很轻,可是在赫尔利听来,却觉得很重很重,当他蓦地想起那篇《赫尔利和蒋介石的双簧已经破产》的分量时,禁不住吓得两股颤颤起来:

“有,当然有谈的,只要毛泽东先生愿意,什么话题都是好谈的……”

“那好,我也来谈谈全世界都喜欢听的话题。这个话题最终只有两个字:和平。可是中国的和平,却必须从军事谈起——”毛泽东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这是现实,而现实又是极不公平、极不合理的。就拿我们自己区域内的接受日军投降的问题来说吧,作为国民政府军队一部分的共产党军队,如果蒋委员长下令接受日军投降,则能够受降如果蒋委员长不指定共产党在一定地区接受日军投降,则不能够受降。能够受降变成了不能够受降,这中间就会产生冲突。我们是竭力避免与国民党军队发生冲突的,尤其是当谈判正在进行之中,我们宁愿而且已经在许多地区后撤,也不愿中国再次发生内战……”

蒋介石静静地听着,开先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当赫尔利慢慢退回到侧旁的沙发,而他的目光正好碰上了毛泽东的目光的时候,他才铁青着脸,干咳一声道:

“问题不在于什么军队能够受降,什么军队又不能够受降。诚如润之先生所说,共产党军队既然是国民政府军队之组成部分,其间就有一个军令、政令必须统一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便一切均无从说起。九月三日,中共代表在交到我手上来的十一项会谈方案中,不是有拥护我的领导地位的专门条款么?结果怎么样呢?有令而禁行,我说话不算数嘛!既然不算数,我们还有什么商量问题的余地呢?”

“有的,蒋委员长。没有商量问题的余地,我就不会到重庆来了——”毛泽东心平气和地道:“这个余地,就是我们拥护你的领导地位的前提。这个前提,就是我们专门放在十一项方案之首的‘以和平、团结、民主为统一基础’。而这个基础呢?现在被无端地动摇了,甚至被无端地摧毁了。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即令如此,我仍觉得余地尚存,虽然已经不大,面积仅和谈判桌子相当罢了!不是么,前天之谈判中,关于军队驻地问题张群先生即有建议说,最好按军队数目之多寡以定其驻地之大小。恩来先生当即表示可以考虑……”

“那么你的意见呢?毛泽东先生。”恍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赫尔利忽发奇想地道,“我的意思是说,希望中共方面不要企图解决太多的细节。只要对基本的笼统原则表示同意,那么根据这些原则。细节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啦!”

毛泽东干脆摇摇头:

“恰恰相反,大使先生,东方人是特别注重细节的,一叶知秋嘛。再说,张群先生已经请恩来先生带话给我了,关于军队驻地与解放区问题,他希望我能够提出修正案。既要修正,那是一针一针地缝,而不是大刀大刀地砍。就像政府只准中共军队缩编为十二个师那样,如此砍下来,脑壳掉了,四肢没了,连肠肠肚肚都被掏了,岂不是要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么?使不得,那才使不得哩!”

蒋介石目露凶光,不闪不瞬地道:

“现在抗战结束,非但中共军队需要缩编,全国军队均须缩编。情势虽然与去年国民参政会时不同,但是我当时所作的可将中共军队编为十个至十二师之诺言,仍然有效,必当负责做到。全国军队缩编情形,已由政府代表在会谈中面告中共代表,所以十二个师在中央实已为可允许之最高限度,除了务望润之先生郑重考虑而外,本人在这里别无奉告!”

“如此说来,当着大使先生的面有些事情就只好由我奉告于蒋委员长了——”毛泽东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刚才说过,我们为了避免内战的危险,已经在许多地区后撤。可是当国民党第十九军占了我们上党五个县城,在我们背上砍一刀,又有国民党其他部队在平汉路和同蒲路上用大炮对准我们的胸膛,妄想席卷华北抗战的胜利果实,南北夹击,消灭我军的时候,我们便不得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了。谈谈打打也罢,打打谈谈也罢,时至今日,究竟有了个什么结果呢?来自我们晋冀鲁豫军区司令部的消息说,国民党长治守军已经陷于孤立,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可以发动总攻,收复失地……”

蒋介石故作镇静,冷冷一笑。

赫尔利却嚎啕般地大嚷大叫起来;

“哦哦,毛泽东先生,你知道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守军’‘孤立’‘总攻’‘失地’你难道要我带上这些可怕的字眼回到华盛顿,然后让那样刹时掀起的轩然大波淹死不成!不,不,我不能这样回去。我将立即以大使馆名义向国务院报告,为着中共代表和中国政府谈判人员能够有大的收获,我决定把离华的日期从明天朝后推迟四天……”

“四天是解决不了中国的问题的。”毛泽东轻蔑地瞟了赫尔利一眼,“而且,大使先生,恕我直言,中国的问题也绝非外人能够左右。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亦如此!你来中国的时间已经不短,难道连这个简单的道理也不知道吗?”

赫尔利愣了愣,大言不惭地道:

“我只知道调停国共纷争,是我责无旁贷的使命和义务。嗯,我是这样想的,四天至少可以进行两轮会谈。这一轮谈不好,那一轮继续谈,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谈。哦,对了,就从今天关于军队的数量谈起。但凡提到数量,总会有个比例。委员长先生说过,中国政府目前计划要保留八十至一百个师的和平时期军队,而中共方面主张要占和平时期军队半数的权利,这显然是办不到的——”

蒋介石瞪了赫尔利一眼,如果坐得再近一点的话,他会把这个将私房话也抖落出来的家伙狠狠地踢上几脚的。因为这是不实之词,充满欺骗,煽动与狡诈。他索性靠在凉椅上,微微闭上眼睛,等待着毛泽东的回敬。1

毛泽东正襟危坐,却一言未发。赫尔利不知所以,信口开河地道:

“那么。办得到的数量之比又是多少呢?我在想,中共方面不是嫌十二个师少了么,少了就稍加一点嘛,但不能多,不得超过二十个师。这样计算下来,中共军队大约占计划中的和平时期军队的五分之一。嗯,毛泽东先生,你看就按这个比例实行中共军队缩编行吗?”

蒋介石惊目圆睁,久久说不出话来。毛泽东则眯眼笑了:

“大使先生,如果你的建议能够代表蒋委员长的意见的话,那么我不拒绝这个建议,而且将转告周恩来先生,请他加以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