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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有了那天在德安里官邸的谈话,虽说是蒋介石喜怒无常,搞得张群乍暖还寒,但是对于这位国民党的首席谈判代表来说,他毕竟得到了最有用处的暗示。那就是,蒋介石的热情都用到山西的战场上去了,对于重庆那张本来就冷清的桌子,还可以让它愈发冷静下去。

因为如此,连续两天的谈判休会,便成了张群理想的度假日。他去了缙云山,又去了北温泉。秋高气爽,翠竹苍石,仰观云飞,俯瞰峡泻,斜倚在广德寺的楼庭台阁,他禁不住神魂飘逸,摇头晃脑地吟起了白居易当年写在这里的《嘉陵江夜有怀》:

“不明兀暗朦朦月,非暖非寒慢慢风。独卧空床好天气,平明闲事到心中……”

昨晚回到寓所,今晨却被一阵执拗的、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电话是周恩来打来的。这位共产党方面的首席代表,以他特有的平缓而有力的语调说,为了表示不变的和平建国的诚意,中共方面建议下午三时仍在德安时里一〇一号,恢复业已中断的重庆谈判。

张群未置可否。但在放下话筒之后,不得不穿衣起床,洗脸漱口,鸡蛋牛奶下肚之后,再慢吞吞步入书房,伏在案头,用那笔笔到堂的蝇头小楷,恭恭敬敬地给蒋介石写了一纸便函。临近中午时分,方才派人送到德安里官邸去了。

出乎张群意料之外的是,蒋介石竟然很快地打了一个电话过来:

“我说张主席呀,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请示我下午的谈判究竟谈与不谈,我倒要反过来先请教于你:重庆若是不谈,那么山西又如何好打呢?至于怎么谈,你可以把握总体,相机行事嘛。嗯嗯,就这样吧,还得赶紧通知中共方面哩……”

在蒋介石面前,张群永远是被动的。

可是,想到下午这轮由中共方面建议的谈判,他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那就是谈判的主动权,现在开始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于是乎,他决意改变过去那种以众敌寡的战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叶楚伧不必来了,人云亦云、唯唯喏喏的张厉生也不必来了,他仅仅带上了邵力子,便大摇大摆地前往德安里一〇一号去了。

已经端坐在那张长方形桌前的周恩来和王若飞同时站起身,依然按照前几轮谈判之前的礼仪,笑容可掬地与对方握了握手。

张群一屁股坐下来,那神情却是无比傲慢而又无比骄横的:

“今天你们把我们请到这里来,究竟要和我们商谈什么事情呢?”

周恩来毫不迟疑地反问道:“关于重新划分省区问题,不知兄等有无什么方案提出?”

“此事曾向委员长请示。函示日前委员长与毛先生所谈此为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张群干咳几声,提高嗓门道,“就是说,在军令政令统一之后,关于省县行政人员,中共可以推荐,中央当本‘用人唯才’之精神,予以任用。而兄等本月三日建议案内关于省区之拟议,与国家政令统一不符,碍难考虑。我等也想不出任何办法,不知兄等意见如何?”

周恩来接过话题道:

“委员长所提示者,仅为一个原则,具体办法如何?范围如何?仍然是可以而且需要商量的。例如遵照委员长之指示,或由下而上,根据民选之结果呈请政府任命,或由中共推荐人员请政府核委,二者似可择一而行。如嫌我方提案太具体,则只须两党协商即可。以山东中共解放区迄今收复的八十余县,均已实行民选县长,治理县政,只等中央承认加委为例,我等以为,中共的办法是切实可行的。”

“山东已有中央任命的省政府!”张群嗡声嗡气地道,“中共所占各县,自然也有了省府委任的县长……”

王若飞当即予以反驳:

“中央虽委有县长,但皆未进入县境。一如过去东北四省主席远离省境,而长驻在重庆那样,这,莫非就是中央要采取的办法么?”

张群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周恩来继续道:

“依照委员长所论,采用我方建议的办法,则山东省府委员、厅长可由中央委派,亦可由地方推荐,使各方面皆可参加。而主席由中共人士担任,负责主持省政,此乃由上而下之办法。如此法不行,则可采用由下而上之办法,实行民选政府,呈请中央任命,可以非常坦诚地说,我方所要求某几省由中共任主席,某几省由中共任副主席,并非一党包办,乃系与各方合作,中央当然可以派人参加,地方贤达亦可参与,不过由中共负主要责任而已。”

张群疾言厉色起来:

“中央政府本着国家政令统一之原则,以任命省市地方行政长官,如须划定何者由中共任主席,何者由中共任副主席,此乃有悖于政令之统一,所以是政府绝不可能接受的!”

王若飞反唇相讥道:

“有悖于政令之统一,是兄等之见解。而我等要求划定省区,乃就既成之事实,协商解决之办法!”

“办法自然是需要协商的。”张群两眼朝上,语气却低了下来,“根据委员长的意见,各省地方用人,应由中央政府依照法令规章办理,即令人事方面的特殊情况,须予照顾,也不能以此作为谈判条件,甚而至于以此来限制政府呀……”

周恩来朝张群笑道:

“岳军兄多虑了!中共方面的建议案,实为国民大会召开以前的过渡办法。在国民大会之后,即可实施宪政,依法办事,人事方面的事情,也可实行全国普选啦!”

“再者——”王若飞补充道:“中央依据政令统一之原则处理各项问题,尽可不必否认地方的现存事实。今日我方提案,规定解放区各省中由中共推荐人员请中央加委,并未有违政令统一之旨。我们所提的办法,乃目前过渡时期之必要办法。吾人以为民主统一之理想,未可一蹴而就,须经过此必要之步骤与过程方能达到……”

张群沉默了一会儿,至少为着自己有话可说,他不得不改变了话题:

“我们再来谈谈军队缩编和军队驻地的问题吧。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与省区划分也好,与地方政府人选也好,都是有联系的。当然,在这个问题上,我等的态度同样十分明确。一言以蔽之,我等期待着将中共方面要求的四十八个师的军队再行缩减。另外,顺便问一句,中共军队所驻扎的地方,是否就是解放区?”

周恩来自然明白这句问话的意思。虽然张群问得含含糊糊,他却需要回答得清清楚楚:

“将来中央军如果缩编,我军自须缩编。而我党之军队,当然驻扎在现在的解放区,不会在其他地方安营扎寨的。”

王若飞更是直言以告:“我方之军队将集中于淮北和黄河以北。至于湖北、广东等地的军队,皆将撤出。”

张群再次陷入哑口无言的窘迫之中。他瞟了邵力子一眼。刚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冷不防周恩来点着他们两人的名字道

“岳军兄、力子兄,我们之间的商谈,断断续续大概已有两个礼拜了,中共方面为谋求问题之解决,让了一步让两步。让了两步让三步。而政府方面呢?政府对于军队缩编事,除了已经提出的原则外,难道就没有任何其他意见了么?”

这次答话的是邵力子。先前一言未发,现在想必是成竹在胸了:

“你们的军队问题,可不可以与善后复员问题合并在一起,从而统筹研讨出妥善的办法来?就是说,现在即依照中央的规定,缩编为十二个师,其他编余人员,可以从事农垦与建设工作,如此,则中央的整军计划,必可加速进行,彻底落实了。”

周恩来摇摇头,淡然一笑道:

“兄等可以落实,吾人却落实不了呀。你们设身处境地想想看,我方一百二十万军队,若要一旦裁减为十二个师,那实在是不可能的,所以军队缩编,必须分期实施。我等盼望在本月之内,双方谈判能将问题解决;解决之后,执行时期至少必须三个月。此三个月之过渡时间,我等如能将军队裁去一半,亦可使国内人心大安矣。果真此点能够作到,则明年即可还都,召开国民大会,施行宽政,编整国军,岂不甚好吗!”

邵力子欲言又止,不再说话。

张群只好继续唱他的独脚戏:

“日本投降之后,委员长邀毛先生来渝,其意在共商大计,解决国事。但商谈内容,在你们所提的办法是事先经过你们党内决定,并在你们来重庆之前就已经公布,而我方事前党内并未有任何讨论,也未准备任何方案与中共谈判。所以上月二十八日毛先生抵渝后,委员长即告毛先生,任何问题皆可坦白提出,尽量发表意见。两周以来,我们会谈亦是尽量听取兄等之意见,研究何者双方可以同意,何者不能同意。但兄等所提军队问题与中央规定相距如此之远,实在无法再谈……”张群恶狠狠地盯着周恩来:“又如解放区问题,我不是不了解你们的意见,但是,中央之主张已不能再有任何变更,故此两者均未获得协议。而且,尚有一事须为兄等告者,我等此次与兄等会商,乃奉委员长之指派,而委员长此次之主张,尚未提经党和政府讨论。委员长须对党与政府负责,吾人不能不体谅其困难,兄等自谓已经让步再三,并声明此乃过渡之办法,然委员长对于各个核心重要问题,确乎均已有过明白表示。对于军队之缩编,收复区行政人员之任用,均已从宽。要贯彻政令之统一,即不能完全承认兄等所谓既成事实,盖中央政府立场而言,凡国境以内不容有两套相反之法令制度同时并行!”

周恩来的目光也死死地盯着张群,面目深邃睿智,从而显得愈发不闪不瞬:

“我们解放区一切行政设施并未脱离三民主义之范围。就制度言,我们并未要求改变中央之制度,而依照中央之规定;就政策言,我方所推行者,都是中央过去所颁布者,其实施情形,可以派员分别考核呈报。所以呀,解放区之法规制度与中央并无不同之处,而在此原则之下,由中共方面推荐人员,请中央加委,同样是并不违背委员长之主张的。”

张群慢慢转动着眼珠,可是,周恩来话音刚落,它们就倏然转到一边去了:

“兄等主张凡中共建立之区域与政权皆须保留人事不得变更,省府主席亦须由中共推荐。换言之,即中共一切制度、人事、组织皆不变动,又须中央承认,而谓与中央法令并无不合之处,此我之所不解者。就制度而言,在实行县制之县固可以实行选举,然省级人员皆须由中央选择委放,但兄等现在之主张,显然欲于中央制度之外,另外规定,以拘束中央之用人,此中央所不能同意者也。”

张群索性连脑袋也转到一边去了。他现在面对的,只是壁头上那幅蒋介石的挂像:

“嗯嗯,至于双方现行之地方制度,大体上无甚差异,不过名称有所不同;所不同者,按照中央法令规定,户长会议,每户只户长一人参加,而你们现在所实行者,一户之内凡及年龄之公民皆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县以上,中央之制度为专员,而中共方面为区主任。区主任可当专员之选者,兄等亦可推荐。总之,在符合中央政令统一的原则下,一切事情都是可以十分默契地求得解决的。”

“但凡解决问题,必须承认事实。”王若飞不失时机地接过话题道“我党现在所提之办法,为由训政进入宪政,由一党专政进入自由普选之必要办法,亦为解决当前现实问题,以避免内战所应采取之必要步骤。政府如能采纳,则边区可以归原省区,政令亦可统一。我以为政府之法令制度并非一成不变,为容纳事实,有时确乎有变化之必要哩……”

周恩来以强调的语气插话说:

“我党对于国民党已作了重大让步,如承认蒋先生之领导地位,承认国民政府之统治权,国民大会代表如不重选,国民党固为第一大党,即令重选,国民党亦能得多数,故国民党前途已获保障,决无动摇。以军队而论,现在国民党有二百六十三个师而中共只要求四十八个师,尚不及六分之一,故军政政权,中共皆承认国民党为中国第一大党。”周恩来稍有停顿:“吾人深知,目前共产党固不能打倒国民党,然国民党亦不能抹煞共产党。我们此次所提的十一项建议,仅为一过渡办法较之八月二十五日我党所发表的六大原则已相差甚远,这是因为毛泽东先生在重庆的缘故,我等随时可以请示让步办法所以会谈容易进行。哦,若飞先生,请你继续讲吧。”

王若飞点点头,几乎对着张群的后背道:

“谈判必须承认对方之地位,尊重对方之意见,始能接近。委员长所提出的办法何以尚不能解决问题,乃因有事实上的困难存在。如不顾此种困难,则即令我等接受,亦行不通的。我中共之军队,乃历史之产物,即要裁减,亦必须采取必要的办法与步骤,且整编之后,亦非永远为中共的军队,将来全国整编军队,仍可以公平合理之原则,整编为国防军。”

“其次,关于地区问题,我党之军队集中于淮北及黄河以北地区,乃是一大让步。现在海南岛、广东、湖南、湖北、江苏、浙江和京、沪、杭三线之郊区等,都有我党之军队,我们将考虑予以撤出。现我党所提十一项,实充满让步之精神。国民党对中共的忍让求全精神不予顾及,仍坚持只给十二个师的编数,自难求得问题之解决。”

张群猛地掉过头来:

“你们方案提出前,老实说,政府考虑只给几个师,今即允为十二个师,已实为顾及中共之困难,而今兄等提出仍要四十八个师,与政府相距实在太远。有鉴于此,恕我直言,你们可否提出一个新的修正案呢?”

周恩来依然淡淡一笑道:

“政府只准中共军队编为十二个师,目前甚难办到。我方所提方案,乃第一步在国民大会以前,将一百二十万军队裁减为四十八个师,将来随国军之缩编而缩编,自可再为减少。”

“好了,好了,军队缩编之事,今日就谈到这里。”张群皱着眉头,忽地又眨眨眼睛,“兄等如果还愿意谈下去的话,那么,我在想,可否将军队驻地与解放区问题合并讨论拟定具体办法,作一次性解决呢?这就是说,现在兄等所谓解放区将包括淮北及黄河以北地区,则包括的地区未免太广。所以最好按军队数目之多寡以定其驻地之大小,如此则军队问题可以解决,政治问题也可以连带解决了。”

周恩来与王若飞交换了一下眼色:

“岳军先生,你这个建议我们倒可以考虑,如果说毛泽东先生也认为可以考虑的话。”

张群似乎突然来了精神:“那好,那好!今日之下,趁热打铁,我们何不继续谈谈国民大会的问题呢?”

周恩来却摇了摇头:“我方的主张是延期召开重选代表。但政府的困难我方也承认,所以关于这个问题,现在重要的是听听各方面的反映,与此同时,我方盼望政府能够提出更具体的方案来。”

张群只好诺诺连声地道:

“是的,是的,关于国民大会与政治会议问题,我等都已经详加商讨,现在听听各方面的反映,显然是十分必要的。至于军队驻地和解放区问题,请兄等重加考虑,并希转告毛先生可否提出修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