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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的脸色原本是枯黄的。自从向山西的阎锡山秘密下达了重庆的谈判桌上所需要的作战命令以后,那膨胀的血管便交织成了满脸的杀气,于是,脖子红了,额头红了,就连笑逐颜开的时候,眼睛里也网满了血丝。

这至少是陈诚和张群共同的感觉。此时,他们分别坐在德安里官邸客厅那个固定的座位的两侧,正目光定定地望着蒋介石。

蒋介石寒暄之余,书归正传地道:

“今日把你们两位请来,我想是具有特殊意义的。特殊在什么地方呢?嗯嗯,陈部长是负责上党战役的军事长官,张主席是进行重庆谈判的首席代表,有道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也,那么,如何‘张’得起来,又如何‘弛’得下去,这就是你们两位要认真对待的问题了。怎么样,请陈部长先谈谈自己的想法好吗!”

陈诚察言观色,早就有了万无一失的话题:

“委员长文韬武略,恩威并用,首先在方针大计上就是英明而果断的,因此,我可以这样说,八月下旬,阎锡山部在占领太原和同蒲路沿线城镇后,又攻克襄垣、潞城,并在暂编各部的配合下一举拿下被共军包围的长治、长子、壶关、屯留诸城不过是给了前来重庆的毛泽东一个下马威而已;九月初——”身着戎装的陈诚挺了挺胸膛:“共军乘我不备,虽袭取了襄垣与潞城,但是,作为对共军的全面反击,眼目之下,委员长已令阎锡山派主力第十九军楔入上党地区。与此同时,胡宗南部、孙连仲部、李品仙部,正分头沿同蒲、平汉、津浦三条铁路,全力向北推进,所以,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够给端坐在谈判桌前的毛泽东当头一棒的话,这就是已经打响的第二阶段的上党战役啦!”

殊不料蒋介石并不满意陈诚的说法。在他的印象中,陈诚之所以被称作“常败将军”,就是因为这种战前的承诺太多太多。他的脸色倏然一沉,那腥红的血丝里面,也忽地射出一束绿光来:

“陈部长,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儿所问非所答呢!嗯嗯,我是说,前不久的潞城之战,共军只用了五分钟就登上城头,而我们的军队呢?有许多将士甚至来不及知道自己是怎样当了俘虏的!这就是说,我们只要在军事上稍有行动,共军在作战中便会全力打出,用毛泽东信誓旦旦的话来讲,‘有来犯者,只要好打,我党必定站在自卫立场上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消灭之’事既如此,请问你究竟有什么把握,能够在上党之役中稳操胜券呢?”

陈诚自信明白了蒋介石的意思。唯其自信,他才有勇气在回答蒋介石之前,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报告委员长!第十九军一万七千余众,正在加紧修筑白晋铁路长治至沁阳段。他们的兵力配备完全是遵照你的‘以长治为中心’的战略思想布置的,即三个步兵师主力加一个山炮营及暂编一部约一万余人,驻守长治;一个挺进纵队及暂编一部约两千余人,扼守长子;一个挺进纵队的主力及暂编一部约一千余人,防守屯留。襄垣、潞城、壶关虽然均以暂编部队守备,但兵力大都在千人左右,且有城墙和日军修筑的坚固工事为依托……”

“工事的坚固是一回事,军事长官的指挥又是另一回事——”蒋介石阴冷的目光虽有所缓和,然而仍旧打断了陈诚的话,煞有介事地道:“嗯嗯,你刚才提到的沁阳这个地方,倒使我想起一件有必要告诉你的事情来,那是十五年前的四月间,诚如你知道的那样,阎锡山和冯玉祥结成联盟,发动了讨伐我的中原大会战。平心而论,阎锡山还是有点儿谋略的,所以他向冯玉祥面授机宜,预定在豫、晋交界处的沁阳会师,以求一举聚歼驻防在河南的我们的军队。但是——”蒋介石冷飕飕地笑道:“冯玉祥的参谋长在拟制命令的时候,却误将‘沁阳’定成了‘泌阳’而河南南部偏偏就有泌阳这地方,只不过与沁阳足足相隔好几百里地!如此一来嘛,嘿嘿,冯玉祥的部队在泌阳手搭凉棚,望眼欲穿;阎锡山的部队则在沁阳捶胸跺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而那好几百里的中间地带,便是我们的军队跃马扬鞭、分进合击的绝好战场了!”

陈诚转动着眼珠,忽地拍了拍挺起的胸膛道:“委员长放心!我们的军队不会是杂牌部队那样的衣架饭袋。恰恰相反战斗力甚至不如昔时杂牌部队的,正是现在窥探着上党地区的共产党的军队!据我所知刘伯承、邓小平指挥的晋冀鲁豫军区主力部队,多年来全部分遣,进行游击战争。马上集结起来,进行大规模运动战,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更不要说他们每团不过千人,每人不过几发子弹,整个部队除了六门山炮而外,剩下的就是大刀长矛啦……”

蒋介石却摇摇头,没声好气地道:

“陈部长,你怎么把我们对共军第三次围剿的教训搞忘了?那时,共军的兵力是三万,我们的兵力是三十万,至于装备之悬殊,恐怕更是远远超过了一比十的程度。而战略方面呢?有鉴于共军在我们对其进行第一次、第二次围剿之后,既未得到任何整补,也来不及制定什么作战方案,所以我当即以总司令的名义,在南昌发出了进军命令:趁共军绕道千里回到赣南之际,我军**,分进合击,不给对方以喘息之机,务求一举全歼!……”

陈诚愣愣地听着,思潮却把他带进那个炎热而烦闷的七月间去了。

是的,七月之初,国民党“进剿军”兵分三路,中路何应钦,右路陈铭枢,左路朱绍良,水陆并进,浩浩****,在不可一世的飞行大队的助威下,气焰万丈地扑向了赣南。而且,七月上旬左路军便占领了赣南东北方向的南丰;右路军进驻了西北方向的吉安;中路军攻下广昌不久,陈诚又率部占领了红军主要据点宁都。到了七月中旬,国民党军队已占据了东南与西南战线,对红军总部所在的兴国,最终完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当然,对于陈诚来说,那个包围圈里头的情景,他是事后才知道得这样清楚的。

红军总部的茅草房里,气氛却是出奇的宁静与从容。挂在墙上的军用地图,蓝色箭头从四面八方射向兴国弹丸之地,可是地图前面,红军将领们正托着腮帮,专心致志地倾听着毛泽东谈笑风生的话语。

“我方才读给大家听的,便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典型战例——淝水之战。”毛泽东合上了手中的那本《资治通鉴》,“那么,根据相同的道理,我们能否来一个‘磨盘战术’呢?这就是说,让我们大胆地穿插于敌人重兵之间,牵引着敌人团团转,然后趁其晕头转向之际,卸磨杀驴,打它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歼灭战!”

当下,毛泽东便指挥红军从兴国出发,由万安方面绕向北边的富田。等到陈诚率部往北追赶的时候,红军主力却悄然回到了兴国西南二十公里处的高兴圩。

翌晚,毛泽东瞅准了蒋鼎文师和蒋光鼐、蔡廷锴军之间的四十里宽的空隙地带,挥戈东指,穿插前行,转至莲塘之际,于第三天突然包围和袭击了上官云相师,继而在第四天将郝梦龄师一举击垮。然后急奔三天直赶到黄陂。驻扎在黄陂的毛炳文师刚听说共军已经转回兴国,没想到两三万红军突然杀到了他们的面前,一时惊慌失措,败退溃散而不可收拾。

这样,七月下旬,红军竟三战皆捷,缴枪逾万,把深入赣南的国民党主力部队完全置于了无用之地。

想到这里,陈诚直板板的身腰开始佝偻了。当他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才发觉蒋介石的目光,正愣愣地对着天花板,显得那样无可奈何,又那样有气无力:

“……当然,这个教训你应当吸取,我也应当吸取。譬如说,八月之初,我就发出急电,命令各军所有向南、向西之主力部队,皆转旗向东,猛力并进,以密集大包围的态势压向黄陂的红军主力。只要毛泽东稍有转移,趁铁壁合围尚未箍紧,赶紧钻出去,那么,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撞在我的枪口上的。可是,谁又想得到呢?他居然发布了一道让他的军队也大吃一惊的命令:原地休息,睡个好觉,最好三天三夜不醒!”

陈诚这才将脸部紧绷绷的肌肉松弛下来:

“毛泽东能够打仗,此事不假。然而按照我们的外国军事顾问团的说法,‘毛泽东用兵如神’,那就未必当真了。不是么?事后想来,他的胜算,无外乎依据有三:其一,我军来自四面,距黄陂少说得有一两天路程。其二,前来合击,最怕扑空,既要密切呼应不留间隙,又要搜索前进以防目标漏网,所以一天路程不得不用两天来走。其三,毛泽东用兵,向来以走为上,其‘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之口头禅,早已为我所熟知,此番我大兵压境,他却不走,不过是利用了我们的麻痹而已。”

蒋介石正襟危坐,虽不无矜持之色,但,当他重新死死地逼视着陈诚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目光中反倒流露出几分赞许来:

“陈部长,你总算领悟到我要告诉你的东西了。嗯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当然,不管毛泽东是不是神仙,我还是要提醒你的:这次毛泽东不会跑到山西,去指挥他的上党之役。固然是你难得的福气,然而,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我唯一担心者,便是因为毛泽东此时尚在重庆,从而造成了你的抑或是我们的新的麻痹……”

陈诚点点头,未露声色。可是,他不仅发现了蒋介石是这样地畏惧着毛泽东,而且意识到了其间的缘由。尤其是后者,更是教他顿然处于惴惴不安之中。

端坐在一旁的张群反倒按捺不住了。他看了看陈诚,又瞟了瞟蒋介石,最后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和谁人说话:“毛泽东不在山西,山西的仗自然好打,这有什么可说的呢!可是,毛泽东在重庆呀,重庆的事情现在麻烦得很呀……”

蒋介石扭过脑袋,皱着眉头问:

“张主席,昨日下午,你们和共产党代表的会谈记录,我已经看了。那里头不是有问有答,进行得顺顺当当的么?”

“怕就怕有问无答——”张群哭丧着脸道:“事情出在昨天晚上。张澜和张申府两人,约请国共双方代表周恩来、王若飞、邵力子和我四人,到民盟总部所在地特园相会。听取双方介绍谈判情况,意图从中进行斡旋。考虑到此两人都是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所以我们去了。交谈中,周恩来就中共方面所提十一项的方案逐条介绍,说明已处处让步,并表示‘苟能求全,不惜委屈’……”

蒋介石蓦然打断张群的话:

“我只想知道你们是如何回答的!”

“我,当然还有邵力子,分别阐述了一些政府方面的困难。”张群咬着牙关道,“可是,我们话音未落,张澜就霍然起身,疾言厉色地质问我们,‘重庆在谈;山西在打,这不是贻笑天下吗?阎锡山怎么不给蒋先生留点面子呢?唉唉,公开打电报请共产党来谈判的是蒋先生,背地里发动战争去打共产党的又是蒋先生,试问这个蒋先生就不感到难堪吗……’”

蒋介石显然被张澜的话激怒了,他那血红的眼珠胀鼓鼓地瞪着面前的张群:

“告诉我,你回答没有?如果回答了,那么你究竟是怎么说的?”

张群自讨没趣,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报告委员长,我回答了。我说我们正在全力和共产党代表进行实质性商谈,凡是谈判桌子以外的事情,我们都一概不知。如若阎锡山向解放区进攻一事当真,那也纯属他的个人行动,我们无权代为解释……”

“回答得好,回答得好!”蒋介石忽地转怒为嗔,拍案叫绝道:“有权解释而且解释得一目了然的还是阎锡山。因为他在用大炮发言,用子弹说话。嗯嗯,大炮的声音是宏亮的,子弹的声音是尖厉的,用希特勒的话来说,武力才是无可辩驳的真理!所以呀,国共两党会谈的地点应该在山西,在上党,重庆没有的东西那里有,桌面上得不到的东西,我们尽可在战场上得到之!”

张群咧咧嘴,却又拉长了脸道:

“我自然懂得委员长的意思。虽说如此,可是毛泽东毕竟在重庆呀。老实说,这位共产党领袖的影响是神奇的;他不在山西,可以扫除我们在军事上的障碍,他呆在重庆,便增加了我们在政治上的压力。当然,我不是说我们害怕毛泽东,他在重庆有什么要紧呢?哼,要紧的是张澜等人越发胆大妄为,而我们只好越发小心谨慎。不然的话,堂堂战时陪都,几个参政员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蒋介石眯眼笑了,当他的目光慢慢从陈诚佝偻的身腰移到张群那拉长了的脸上的时候,便笑得更加诡谲与阴森了:

“实话实说吧。你们害怕毛泽东,我也害怕毛泽东。重庆只有一个人不害怕毛泽东。他嘛,就是我们的赫尔利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