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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楚伧却认识周恩来。20年前,在国民革命军攻打淡水战事正酣的日子里,他便认识了这位雍容镇定的东征军总政治部主任。然而,真正从内心深处了解到周恩来的进攻型的性格,以及这种性格所拥有的无坚不摧的力量,却是四年前“中条山战役”以后的事了。

1941年春夏之交,为对国民党军队施加军事压力,日本华北方面军经大本营批准,向中条山地区发动了一次大规模进攻。中条山位于山西省南部,横亘黄河北岸,是国民党第一战区在华北的桥头堡,驻有两个集团军16个师25万人的兵力。

但,这些兵力却主要是用来对付共产党军队的。因此,在没有军事准备,也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面对着日本华北方面军6个师团合计5万人马的突然进攻,除少数部队稍事抵抗外,其余一触即溃,望风而逃。这时候,国民党第一战区主力远在豫西和豫东,无法增援;潼关以西第十战区的军队用于围困陕甘宁边区,按兵不动;第二战区在山西的其他部队,则以种种借口自保实力,无以为救。

倒是被国民党军队重兵包围的第18集团军所辖部队,危急之中,奋起抗日,有效地扼止了日军一部朝白晋公路的突进。虽然如此,日军大部仍在几天之内占领黄河各个渡口,并对山区各地进行多次篦梳式扫**,以致国民党军队在这次中条山战役中,丧师竟达7万之众!

得意忘形的日军却嫌不够,在大本营的精心策划下,一个以分化国共关系为目的的阴谋随即付诸实施了:从日军飞机上投下的不是炸弹,而是传单。传单上印好的不是“东亚共荣”,而是就“中条山大捷”写给日本天皇的奏折;奏折里炫耀的不是“武运长久”而是中国军队失利之“分析”:

“对于驻防在中条山的国民党军队来说,他们实际上有名无实。与共产党军队相比,他们的作战更是极其差劲的。然而,真正的悲剧在于,共产党的第18集团军乘机扩大地盘,他们根本不同国民党的中央军配合作战……”

叶楚伧是在蒋介石的办公桌上,看见这张油墨未干的传单的。如果说,他在前一秒钟尚不知蒋介石为何要突然召见他,那么,望着蒋介石脸上通常只有打了胜仗才有可能浮现的红光,他在心里便顿时明白了一切。

蒋介石故意皱着眉头道:

“中条山战败,引起国内外舆论界之强烈不满。而引起战败的原因又是什么呢?老实说,国民党说不清楚,共产党说不清楚,说得清楚的,倒是这张日本人的传单……”

叶楚伧心照不宣地道:

“可惜日本人的传单撒得太少了,能够见到传单的地域也十分有限。哦,我是说,为着挖掘它所蕴藏的政治上的巨大威力,以便让沸沸扬扬的舆论界得以平静下来,我建议,《中央日报》索性以此为据,写一篇社论把问题捅出来,这样的话,影响就大了,对中共方面施加的压力也就更大了!”

“捅出来是可以的。但是,用《中央日报》的名义则万万不可。”蒋介石老谋深算地道,“那样的话,中共方面就会攻击中央政府,说我们为了掩饰自己失败的责任,便嫁祸于共产党,以致公开对日本人的谣言加以呼应。嗯嗯,不用《中央日报》,又用哪家报纸才好呢?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对这个问题的建议……”

叶楚伧这才大彻大悟了:

“报告委员长,重庆几十家报纸,要办好此事,非《大公报》莫属!为什么呢?其一,它的‘第三者’身份和‘公正舆论’的形象,现在还基本上站得住脚根,所以它方便说话,也容易让人信以为真。其二,《大公报》负责人张季鸾,是民国二年,我在《民立报》主编副刊时的同仁。只要我提出要求,于公于私,他都是不会拒绝的。”

“那好,那好!”蒋介石眼角眉梢都在笑,“你去告诉张季鸾,《大公报》发表的社论里头,其他什么都可以不写,只消把‘第18集团军集中晋北,迄今尚未与友军协同作战’这个意思写进去就行了。嗯嗯,我等一下再见见陈布雷,叫他把这个意思告诉给《大公报》主笔王芸生……”

事情就这样敲定了。

《大公报》果然风疾火燎地发表了一篇题为《为晋南战事作一种呼吁》的社论。

然而,不出三天,《新华日报》的《星期增刊》上面,赫然醒目地刊登了周恩来撰写的《致大公报张季鸾、王芸生两先生书》:

“我可以负责敬告贵报,贵报所据之事实,并非事实。在贵报社论发表一周前,晋南白晋公路一段即为第18集团军部队袭占,停止通车;其他地区战事正在发展,只因远在敌后,电讯联络困难,此间遂不得按时报道。而中枢及前线旬日军事磋商,与其配合作战之计划,皆因军机所限,既不便、且不得公诸报端,亦不宜在此函告,于是,惯于造谣者流,曾公开向人指责,第18集团军拒绝与友军配合作战。我曾为此事一再向中枢请求更正,不意市井之言竟亦影响于贵报,当自承同业联络之差。唯环境限人,贤者当能谅我等处境之苦……”

此时此刻,德安里一〇一号会议厅里,第四轮重庆谈判的长方形木桌侧旁,叶楚伧正好坐在了周恩来的对面。不知怎的,他一看见周恩来那大义凛然的神情,便想起了那封信,而一想起那封信,他即令像现在这样低垂着脑袋,也能看见周恩来那大义凛然的神情。

张群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了:

“今日我们就国民大会的代表,以及延期的问题,继续进行商谈。嗯,不言而喻,这是两个问题。既然是两个问题,政府方面又来了两位新的谈判代表,那么,是不是请张厉生兄就国民大会问题,叶楚伧兄就国民大会代表问题,各自首先作个说明?”

瘦小的张厉生连连应声道:

“好的、好的。关于国民大会问题,如果还像上次商谈那样,政府与中共两方面仅就相反的理由各自任意发挥,决不易求得解决的。所以双方均应开诚布公,为国家打算,以客观的态度来讨论分歧,庶几可以缩短彼此间之距离。我等若只谈各人方面之理由,互不相让,各执一端,则不仅意见不易一致,亦无补于问题之解决。这便是我要说明的第一个要点。”张厉生摇头晃脑起来,“第二个要点嘛,则是关于国民大会之职权,以及旧代表的问题。国民大会职权,依照总理《建国大纲》之规定,实不过为结束训政,制定宪法,并决定宪法施行之日期而已。至于依据宪法产生政府,乃为第二次国民大会之任务。但为提早实施宪政起见,第一次国民大会除制宪外,并行使宪法赋予之职权也有可能。那么,当然……”

“当然什么?”邵力子用胳膊碰了碰张厉生,悄声道,“旧代表的问题,你还没有讲呢!”

张厉生点点头,前言不搭后语地道:

“现在我来讲讲旧代表……至于已选出之国大代表,皆依法经过一定之手续产生为合法之代表。如果现时政府忽然又不予承认,要另行选举,这就不但有失政府之威信,而且已当选之代表,极有可能将自行组织,另行集会。如此一来,更增加了国家之困难,所以,中共方面纵有千条建议,我们也不可不慎重处理。”

周恩来微微笑道:

“中共方面的建议只有一条,那就是各区域内代表名额再增加三分之一,实为补救之办法。既然张厉生兄以为不妥,那么,不知道叶楚伧兄对此事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叶楚伧猛地抬起头来,望着周恩来目光犀利的眼睛,禁不住又想起了那封信:

“我们一向主张团结抗战,而且永远实践团结抗战。去年华北百团大战,战中未得到任何配合,战后未得到任何补充,虽中外电讯竞传捷音,贵报备致奖誉,而犹为人诬为虚构战绩,然我们并不因此抱怨。尽管第18集团军饷弹俱断,尽管无任何友军可以配合,尽管有人造谣说,第18集团军已撤回陕北,然事实胜于雄辩,第18集团军终于击破了敌人扫**!敌所欲者我不为,敌所不欲者我为之,四、五年来尝持此语自励励人……”

张群有些急了:

“叶楚伧兄,你还愣在那里干啥子?恩来兄等着你的真知灼见、宏言谠语哩!”

叶楚伧明白张群的意思。若在平时,他确实可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广引博证,满腹经纶。就在上个星期,他以复旦大学校董的身份在北作时事报告,三小时之内掌声竟多达30次呢。可是,今天不同了,在周恩来面前,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说出了一句:

“此事甚为困难……”

“这是国家的困难,也是社会的困难。”张厉生自作聪明地道,“目前要是举行普选,势必使社会纷扰不宁,动**不安,这就大大有悖于和平建国的当务之急了!”

王若飞盯住张厉生:

“委员长先生主张结束训政,实行宪政,还政于民,此乃重大之措施,吾人不得不慎重行事,而求真正合乎民意,以免各方面指责与批评。现在一般人说,过去所选出之代表,乃国民党一党执政时所产生的,不足以代表各方面。且代表之任期只有六年,至今任期已满,自不能再代表国民。所以,我们认为,委员长先生此一重大措施,不可不慎重行事,而要慎重行事,最好能够重新举行选举。”

张厉生一时语塞,在王若飞的逼视之下,他不得不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叶楚伧。

然而,身材高大的叶楚伧显得愈发笨拙了。他闭着眼睛,像和尚念经那样瓮声瓮气地道:

“国民代表自当选以来,由于时局的限制,实际尚未能废弃其职务,故不得认为任期届满,而仍应维持旧代表有效。”

“关于这个问题,各方面的理由皆持之有故,但是,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形式问题。”张厉生虽然受到叶楚伧的某种启发,他却愿意以见解独立的口吻道,“民主政治乃是一种形式,实际运用,则在于各人之方法如何耳。有鉴于此,我在想,如果有适当的方法,必可名实兼顾,而求得问题的合理之解决的。”

周恩来不以为然:

“以我之见,国民大会之任务,不外乎以下三点:第一,制宪——制定妥善之宪法为全国人民所赞同;第二,行宪——乃国共两党合作而非代替包办,故大家也可同意;第三,选举总统——即一致选举委员长先生为总统,此点毛泽东先生也同意了。这恐怕才是国民大会的实际意义——”周恩来环顾着桌子对面的每一张面孔,“至于代表之选举虽为形式,但必求合乎民主。我党对于过去并非普选所产生出来的国民代表,向来没有表示过同意。现在如果不重选,则于本党之一贯主张,殊难通过。我党对于国民党政权之拥护,固十年如一日,而于国民大会之代表不经普选,则我党一贯不敢苟同,所以要我等承认已选之代表,殊为困难。既然如此,则不如由两党提出一个联合名单,承认国民党为第一大党,而其他党派也各派代表若干名。此种办法,不知兄等意下如何?”

无人应声。

张群只好仓促上阵:

“兄等已承认国民大会代表重新改选,国民党仍占多数,即以恩来兄刚才所说,提出联合名单,国民党亦为第一大党。如此则无论形式如何,而兄等所承认之事实始终未变,那又何必重新选举呢!且我以为,即不重选,亦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所以,吾人不如在承认原有代表的原则下,另外想办法补救。此补救办法,即在240名中央名额,与其他480名代表名额中,以求得适当之解决,均无不可。为了避免牵一发而动全局,最好能在不改变法令的原则下,以协商的方式,来谋求补救的办法……”

“如果采取这种办法的话,本党就作了最大的让步了。”邵力子赶紧附和道,“因为这种让步的前提,是为了顾及中共的主张。倘若中共坚持重选,而原有之代表必定坚持异议,那么就是本党愿意顾及中共,也必然错失良机,爱莫能助啦!”

邵力子话音未落,张群已是笑逐颜开。张厉生虽不苟言笑,但又开始摇头晃脑。就连闭着眼睛的叶楚伧,此时也悄悄抬起右腿,然后轻轻地放在了左腿上。

周恩来却依然故我,大义凛然:

“兄等愿意顾及中共的主张,可是中共呢?愿意顾及民主的尊严,这样顾来顾去,反而让吾人顾不得这许多了。既然兄等在国民大会旧代表问题上固执己见,那么,吾人即要求修改国民大会组织法与选举法,而我方已经提出的政治会议的办法,实际上就包括了这样的主张。至于国民大会问题,我意可否由政府提出一个解决方案来,以便下次商谈。”

张群脸上的笑容,顿时被额头的汗滴冲洗得干干净净。愣怔在那里的张厉生,恍若一截斜插在土里的木桩。叶楚伧的双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平放在地下,而他突然睁开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懊悔与恐惧。

倒是邵力子鼓起勇气道:

“根据委员长先生的安排,下次将要商谈的是军队整编数目问题。哦,我是说,这次商谈,虽然对国民大会代表普选问题,未能取得一致意见,但是,还不至于产生其他新的问题出来。因为,我们仍可商谈过去不曾解决的问题,比如,今天趁内政部部长张厉生兄在此,恩来兄也好,若飞兄也好,都可以和他谈谈关于取消特务机关的事情。其他问题,只要不是新的问题,只要你们提出来,我们在座诸位都是可以答复的。”

张群、张厉生点了头。

叶楚伧连头也不敢点了——

他又想起了那封信:

“今敌欲于积极准备南进之际,先给我以重击,并以封锁各方困我;力不足,则辅之以挑拨流言。贵报当能一本大公,将此信公诸读者,使贵报的希望得到回应,敌人的谣言从此揭穿……”

周恩来的要求是《大公报》难以拒绝的,虽然张季鸾和王芸生在难以拒绝的时候,是这样的无可奈何,迫不得已。于是,全文发表在《新华日报》上的周恩来的那封信,便很快在《大公报》上重新全文刊登出来了。

通过“公正舆论”的《大公报》的公布,先前由蒋介石亲自下令不准见报的第18集团军的战绩,如百团大战,以及不给共产党军队军饷、补给,因中条山战役失利而诿过于人的种种事端,从此开始真相大白!

学识渊博的叶楚伧,不会不知道中国话里的那句“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不过,此刻他感到疼痛的,却是自己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