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离开他在桂园的办公室,拖着疲惫的步子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低头看看手表,又是晚间十点多钟了。可是,步出大门,抬头处,却是月白风清,银光如泻。
王若飞替毛泽东拉开车门:
“主席,恩来同志来过好几次电话了,要我催你尽快回红岩村去哩!”
“有什么急事么?”毛泽东坐在后座上问。
王若飞坐在司机侧旁,忍不住笑出声来,
“主席,今天是中秋节呀!前几天,你不是答应了大家,今天要早点回红岩村,和大家一起吃顿团圆饭的吗?”
毛泽东一拍脑门:
“糟糕、糟糕!我还答应了给大家买月饼回去哩。唉唉,天上的月亮是圆的,可是地上大家的肚皮是扁的,若飞同志,事到如今,你看如何是好哇?”
王若飞慌忙补充道:
“恩来同志刚才的电话说,现在大家吃了饭,也吃了月饼,但是没有一个人离开红岩村小礼堂。他们说,就是等到天亮,也要等到主席回来哩!”
毛泽东这才靠在后座上:“那好,那好,我这不就回去了么……”
轿车缓缓启动了。
紧随其后的满载着宪兵的卡车,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毛泽东的思路,却回到了桂园,回到了那张办公桌上面:
“若飞同志,下午你送来的那份《昆明各界人士为庆祝胜利及和平建设新中国通电》,我还没有来得及看呢。只看到后面签名的六百多人里头,有我知道的西南联大教授罗隆基、李公朴等人。嗯,他们都有些什么看法呀?”
王若飞扭过头来:
“一个看法是人民赢得了胜利。通电说,八年来谁在抗战?谁在流血流汗?谁贡献了人力物力?票子、谷子、儿子,不全是由人民担负的吗?偏偏是无力的出了最大的力量,无钱的出了最多的钱财,这样熬了八年,才熬出今天的胜利。因此,凡是有良心的人都应当承认,一切光荣属于人民……”
“我同意这个看法!”毛泽东迫不及待地道,“人民既然赢得了胜利,人民便有权利在胜利的基础上,再为着自己未来的日子,赢得永久的不可摇撼的和平,以建立民主的团结的进步的新中国。因为如此,对于目下的许多现象和问题,人民肯定是不满意的。政治上,民主设施未见头绪,国共两党关系没有合理解决。军事上,专制主义者们还想打内战。至于已经在战争中由于通货膨胀及发国难财者所造成的经济紊乱,民生凋敝,更是万分严重。这些现象和问题如不能妥善协商,合理解决,则中国的前途实不堪设想。”
王若飞又忍俊不禁了:
“主席,你刚才的讲话,正是通电里头的另一个看法。而且,在这两个看法的基础上,通电还向重庆谈判中的国共双方,提出了以下六个方面的建议哩——”王若飞数着指头道,“第一,依据《波茨坦宣言》,彻底消灭日本法西斯,采取一切有效办法,制止其再生,以维护世界和平。第二,严厉惩办战争罪犯及其帮凶汉奸走狗。第三,彻底实施民主改革,释放一切爱国政治犯,立即取消一切妨碍人民自由的法令,并召开政治会议,成立全国一致的民主政府,根据各地人民意愿,选派各地方官吏,建立新中国的政治基础……”
“若飞同志,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毛泽东用一种自信的口吻插话道,“我们提交给国民党的11条谈判方案,并无一字见诸报端,可是,你看看,这份通电的前三条内容我们不但有,而且连排列顺序也近乎是相同的!”
王若飞点点头,继续道:
“第四,立即组织联合统帅部,解决军队统率问题,使各地真正的抗日部队,就目前驻防地区,从速分区接受日本投降,收复失地。第五,切实优待嘉奖抗日军人,抚慰阵亡将士家属,停止征兵,并从速办理复员。第六,立即停止征实征借,废除一切苛捐杂税,减轻人民负担,改善人民生活,并有效地帮助一切有利民生的民营工商业,以奠定新中国的经济基础……”
毛泽东微微点头:
“这后三条内容我们有的有,有的没有。有的结论一样,但办法不同。若飞同志,你看是不是这样?我们除了认真研究那些没有的内容和不同的办法而外,还把这份通电在《新华日报》上面全文登载出来,以便让更多的人知道它,研究它,从而发表出更多的可供我们学习与参考的意见来……”
车抵红岩村,王若飞径自去找《新华日报》的编委们,商量通电见报的事情。
毛泽东则被等候在石板路上的周恩来,直端端地接去了红岩村小礼堂。
小礼堂门口,毛泽东显然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墙角的饭桌上,放着一部锈迹斑斑的留声机,随着唱片的摇摇晃晃的旋转,人们踏着轻盈而欢快的舞步,在那粗糙得满是沙砾的三合土地面,跳着探戈,跳着华尔兹……
“毛主席来了!”不知谁高声叫道。
顿时,舞会中断了。全场的掌声压倒了舞曲,人们的舞步变成了小跑,跑在前面的是南方局统战委员会妇女组的几位大姐:
“主席,我们请你跳舞!”
“我不会、我不会。嗯,至少我是跳得不好的。”毛泽东指了指脚下面,“你们不要看我穿的是双布鞋子,搞得不好的话,同样会踩掉你们的脚指拇哩!”
办事处主任钱之光挤到前面:
“主席,今天晚上你无论如何都得跳。不然的话,她们对你有意见,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呀!大家已经知道了,前几天那位老中医为你检查了身体,说你的问题集中在一点,就是脑筋用得太多了,必须设法使你在夜间能够让大脑松弛下来,办法就是经常开展文娱活动。因此,办事处专门作了决定,从今天起,每周都要举办舞会,每次舞会,都必须请你参加。”
“是你告诉他们的吧!”毛泽东朝周恩来笑笑,然后对钱之光道,“既然如此,那么我服从你的命令。不过,中秋佳节,大家得有说有笑,有唱有跳才行。怎么样?我和恩来同志先和大家摆摆龙门阵,摆得高兴了,就唱歌,唱得高兴了,就跳舞,跳得高兴了,就再跳!”
掌声又起。欢声笑语之中,殊不料一位大姐拉长着脸,劈头盖脑地说:
“主席,你今天就是跳舞跳到天亮,我也对你有意见!”
毛泽东微微一愣:
“那又从何说起呢?”
“你想想看,主席,你来重庆已经有十多天了,可是,包括今天在内,我只见到你两次!”这位大姐叹了一口气,“不晓得是怪你呢,还是怪我自己?反正每晚黑你从桂园回到红岩村的时候,我们已经睡了。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床之前,你又从红岩村回到桂园去了……”
毛泽东开玩笑道:
“这自然要怪你自己了。哪个叫你要见到我呢?”
“那么,主席,我正好问你——”听语气,这位大姐居然当起真来,“为什么有人并不想见到你,你却偏偏要去见这些人?哼,我就是想不通,像陈立夫、戴季陶这样的反共专家和顽固分子,我们平时都看作冤家对头,相顾眦裂,究竟有什么好见的呢!”
毛泽东恍然大悟道:
“唉呀呀,你这个问题才是个好问题!问题提得好,剩下的事情,就看我的回答好不好了。嗯,大家都坐下来好吗?”
毛泽东坐在墙根一张条凳上,先点燃一支香烟,然后不慌不忙地道:
“不错,陈立夫、戴季陶这些人都是国民党右派,都是反共的。但是,我到重庆来,难道不正是为了跟反共头子蒋介石谈判吗?国民党是一个政治联合体,有左中右之分,而现在当权的是国民党右派。要解决问题,光找左派不行。他们是赞同与我们合作的,但是他们不掌权。所以要解决问题,还得找右派,不能放弃和右派的接触。从某种意义上讲,愈是反动的分子愈是要见,愈是要登门拜访哩!”
“那,同这些人又怎么谈呢?”这位大姐依然气鼓气胀地道。
周恩来笑了笑,面朝众人:
“主席去找陈立夫那天,我随行在场。一见面,主席先以回忆往事的语气,谈起大革命前国共合作的情景,然后批评国民党背叛革命,实行反共剿共的错误政策。主席说,十年内战,共产党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发展壮大了。而国民党剿共的结果,却同时引进了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险些招致亡国的祸害,这一教训难道还不发人深省吗?陈立夫自然是听不进这些话的,他支支吾吾地说,中国的问题很复杂,十年内战,国民党如果说要承担什么责任的话,这种责任共产党也是要承担的……”
毛泽东接过周恩来的话:
“我对陈立夫说,共产党有什么责任可承担的呢?我们上山打游击,是国民党剿共逼出来的,是现代社会的逼上梁山。就像孙悟空大闹天宫,玉皇大帝封他为弼马温,孙悟空不服气,自己鉴定是齐天大圣。可是你们却连弼马温也不给我们做,我们就只好扛枪上山啦!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主张两党精诚团结,共商和平建国大计。之所以旧话重提,不过是提请国民党方面认清时代潮流,不要重蹈历史覆辙。嗯,我说这些话的时候,陈立夫虽然手忙脚乱,窘迫无词,但是到了最后,他也不得不表示,要对此间进行之中的重庆谈判,‘尽一点地主之谊’……”
这位大姐听入了迷,忍不住又问:
“主席,《新华日报》报道了你和周副主席拜会戴季陶的消息,可是,同一个晚上,同一个时辰,《中央日报》又说蒋介石去了戴季陶的公馆,这,又是怎么回事情呀?”
毛泽东抿嘴笑道: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冤家对头了。不是冤家不碰头,冤家路窄嘛!不过,路窄没有关系,更用不着相顾眦裂。有道是,道路朝天,各走半边,你走你的好啦……”
周恩来解释道:
“那天我陪主席原本是去访问于右任的,可是门卫说蒋介石正在于家做客。主席便提议去看看住在同一个大院的戴季陶。戴季陶这个蒋介石的忠实谋士,万万没有想到共产党的主席会去看他,诺诺连声,结结巴巴,尽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从戴府出来,回头再去见于右任的时候,正值蒋介石也去看戴季陶。于是,小道相逢,不期而遇。蒋介石问主席要去哪里,主席则说去见了戴季陶。蒋介石先是一愣,随后佯装笑脸说,好,见见好,见见好……”
这位大姐终于眯眼笑了:
“既然蒋委员长有令‘见见好’,我也只有赞成主席跟这些顽固派头目打交道啦!”
钱之光不胜感慨地道:
“主席前次对我们说,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今晚,听了主席和周副主席的龙门阵,我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在重庆这样的地方进行政治斗争,是需要磅礴的气度,宽广的胸怀,和高超的斗争艺术的。主席亲自同国民党的各种人物接触,在谈笑自若之中,宣传我党对于时局的主张,批评国民党祸国殃民的政策,这就在如何把革命的原则性和策略性统一起来的至关重要的问题上,为我们办事处的全体同志树立了光辉的典范!”
毛泽东朝钱之光摇摇头:
“你快不要表扬我了。在学会与各种人打交道方面,我不过初出茅庐,边学边做。恩来同志知道,重庆的实业界人士提出来要见我,可是我至今不敢答应他们。为什么呢?因为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有关民族资本之种种,我还需要研究。倘若没有一点共同语言,没有一点独立见解,他们又凭什么把你当作知心朋友呢?”
“在研究问题,取得发言权方面,不管主席如何谦虚,我却要以中共南方局书记的名义,号召同志们向主席学习。”周恩来望着大家,情真意切地道,“比如说,主席在桂园会见日本反战作家鹿地亘和夫人池田幸子的头天晚上,竟通宵达旦地阅读了这位作家的作品。今天下午,主席在桂园的办公室里,之所以案头、沙发、甚至床铺上都堆满了资料,则是为着回答路透社驻重庆记者甘贝尔书面提出的12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