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夜,苏联驻华使馆后院的篮球场上,便被临时安装起来的数十盏电灯照耀得如同白昼了。眼睛像灯光那样闪烁的彼得罗夫,则站在使馆大门口,迎候着出席他为日本正式签降而举行的盛大庆祝茶会的来宾们。
美国、英国、法国的驻华大使,以及荷兰、比利时的外交使节到了,孙夫人宋庆龄,连同民盟的张澜、章伯钧、左舜生、沈钧儒诸先生也到了。当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从那辆黑颜色的轿车里钻出来,出现在使馆大门口的时候,西装革履的彼得罗夫竟连跑带跳,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
“毛泽东先生,今天的这个茶会,我想意义是重大的,可是因为一个人的参加,而更显得重要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你。”
毛泽东握着彼得罗夫的手道:
“三天前,中苏文化协会为庆祝《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签订而举行的鸡尾酒会上,我们两人就见过面了,今天又何必说这些客气话呀!哦,那天人多,特别拥挤,没有办法和你谈点什么,也没有办法听到你这样流利的中国话哩……”
“因为如此,毛泽东先生,今天请允许我把座位安排到你的旁边。”彼得罗夫反应敏捷地道,“茶会之后,有一场电影,苏联最新的纪录片《胜利大检阅》。如果你不反对的话,那么就让我们边看边谈吧。”
夜色已浓。随着数十盏电灯的熄灭,放映机将一束巨大的光柱投射到系在两棵桉树之间的银幕上。
画面也出来了:身着戎装的斯大林,站在高高的红场观礼台上,向着隆隆驶来的飘扬着镰刀与斧头旗帜的红军坦克部队频频招手。当他的右手刚刚举过帽檐的时候,一个浑厚而深沉的画外音在说:
“这是一个穿着军人的服装,有着农民的长相,却显示着工人的力量的人!”
毛泽东喃喃自语地:
“这个人是中国人民的朋友。”
“谢谢你,毛泽东先生。”彼得罗夫转过身来,语意恳切地道,“我之所以要谢谢你,那是因为早在六年前,斯大林同志60岁生日的时候,你不仅说了刚才的那句话,而且索性以《斯大林是中国人民的朋友》为题目,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文章。哦,对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文章里面你用了《诗经》的句子,‘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可是那是什么意思呢?”
毛泽东神情凝重地道:
“那是说,我们中国人民,处在了历史上灾难最深重的时候,处在了需要人们援助最迫切的时候。可是,谁是我们的朋友呢?一类所谓朋友。他们自称是中国人民的朋友,但是这种朋友,只能属于我国唐朝的李林甫一类。李林甫是唐朝的宰相,是一个有名的被称为‘口蜜腹剑’的人。另一类朋友则不然,他们是拿真正的同情给我们的,他们是把我们当做弟兄看待的。这些人是谁呢?就是苏联的人民,就是斯大林同志。”
“毛泽东先生,我完全相信你的诚意。因为,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国家把它在中国的特权废除过,但是苏联废除了。”彼得罗夫不太自然地笑了笑,“至于上个月由中苏外交部长宋子文和莫洛托夫签署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虽然它的产生过程与中共无关,但是,出于相同的诚意,我可以向你保证,它必将有利于两国人民和世界和平尤其是远东和平。”
彼得罗夫合拢双唇,也眯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毛泽东的反应。是的,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据他所知,当这个条约的条款在延安宣布的时候,由于中共事先没有得到有关苏军突然进入满洲的通知,因而无法把自己的部队放在适当的位置来接受日军投降,或与前来接受日军投降的国民党军队相对抗,毛泽东的心里即便埋藏着阴郁与愤怒,他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殊不料毛泽东淡然一笑道:
“我完全同意《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并希望它能够彻底实现。为什么呢?因为在战争期间,苏联将维护它的权力,除此而外,大连将毕竟仍归中国人管辖。苏联同意不行使港口的专有特权,条约还载明国民党官员可以进入苏军军事占领下的地区。无论如何,苏军将在日本投降三个月之后从满洲撤退……”
“毛泽东先生,诚如你知道的那样——”彼得罗夫惊目圆睁,不可思议地道,“条约上规定可以进入苏军军事占领下的地区的,是国民党官员而不是共产党官员呀!”
毛泽东反倒大笑不已:
“那有什么关系呢。像国民党以前取得的大多数胜利一样,这次的胜利也是虚幻的。因为,完全同蒋介石及其美国后台可能希望或决定要达到的目的大相径庭,我们不但不会放弃革命,而且愈加相信推进中国革命的力量,决不是外界有限的干预所能阻挡的。新近,美国有家报纸,把《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解释为意味着中共将被迫依靠他们自己的革命对策。平心而论,我倒是赞成这个解释的。”
“若是毛泽东先生今日之谈话,能够得到那家报纸的解释就好了!”彼得罗夫故作姿态道,“美国在延安的观察员报告说,中共似乎没有料到苏联会突然参战,而这一行动本来是应当使华盛顿怀疑这两个集团之间的合作程度的。唉唉,美国人生性多疑,就连眼下国共谈判当中,中共代表表现出来的不妥协态度,也被他们解释为世界共产主义阴谋的一个方面。以至驻华美军司令魏德迈将军,居然强烈要求华盛顿对莫斯科施加某种形式的压力,以便约束中国的共产党人……”
毛泽东不动声色地道:
“美国人的逻辑有时候是混乱的。比如说,在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先生看来,是苏联拒绝支持中共的行动,迫使我回到重庆的谈判桌上来的。可是他恰恰搞忘了,是他坐着飞机接我来的,是蒋介石三个电报请我来的,是他们雇了八人大轿抬我来的。而我之所以要来,则是因为我们愿意以政治斗争代替武装冲突,以民主原则代替独裁统治,而且坚信将来的最后胜利是确定无疑的。”
彼得罗夫感觉到了毛泽东的情绪的变化,但是,为着摆脱一种势所必然的窘境,他反而愈发矜持起来:
“你的意志使我想到了民主国家面前的任务与职责。要在日本建立民主制度,严惩战争罪犯,需要很大的谨慎与耐心。那些战争罪犯现在正支吾其词,并企图隐蔽在虚伪的民主空谈的防护后面。因此,消除日本帝国主义的根蒂是非常需要的。与此一道,巩固亚洲大陆各国的民主制度,首先是中国的民主制度将起决定的作用。毛泽东先生,这就是为什么蒋介石将军与你的政治谈判,如此吸引着世界舆论注意的道理了。”
毛泽东不以为然地道:
“中国有一句话,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大使先生,你不会不知道吧,美国总统杜鲁门在日本同意结束战争后采取的第一个行动,是发布了第一号通令。除其他事项外,这个通令指定蒋介石唯一享有在中国受降的权力,这样,至少在华盛顿看来,我们就没有资格分享长期为之斗争的胜利果实了——”毛泽东嗤之以鼻道,“可是,我们偏偏又是些‘无法无天’的人!天王老子都不怕,还怕几个美国人么?所以,我们很快从延安给重庆的美军司令部发了一封电报,干干脆脆地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充分打算参加解除敌军武装和收复失地的行动。如若有人借此挑起内战,我们除了奉陪到底而外别无选择。不管美国人是加紧重新部署蒋介石的部队,还是索性为延安也准备几颗原子弹,我们都拭目以待!”
彼得罗夫轻声笑道:
“你们等到的,毕竟是一张谈判桌呀。而且,我在想,既然雅尔塔会议与波茨坦会议,都曾根据民主原则顺利地解决了欧洲问题,那么,同样根据民主原则,中国国内的问题也是不难解决的。在这张桌子上,如果大家都能放弃成见,重新考虑当前的共同任务,就定然能产生一个符合双方利益,从而都能接受的政治方案来的。”
“双方利益不一定是中国利益,中国利益也不一定是人类利益。”毛泽东转过话锋道,“六年前,我还写过一篇题为《苏联利益和人类利益的一致》的文章,那是伟大的十月革命22周年纪念快要到来的时候,中苏文化协会要我写的。文章中,我提到路易乔治,当英法苏谈判时,这位英国资产阶级的自由党领袖之所以也要在议会上大声疾呼,‘拒绝苏联建议,就等于拒绝和平’,那正是因为苏联利益和人类利益的一致。在今日之中国,试问和人类利益一致的东西又是什么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结束内战,和平建国。”
彼得罗夫点了点头:
“中国咸被认为对于保卫东方和平,曾有重大贡献,但分裂内争祸起阋墙之中国,恐不能负此责任。这当中,国民党尤须本执政党应有的义务,自动地力促其成;共产党方面,也望能够多有忍让,幸勿以自己的主张为天经地义,那么……”
“那么就功德圆满、大功告成了?”毛泽东语带揶揄地道“你固然是好意,朋友的好意,可是,大使先生,正当我们遵照朋友的旨意,准备在重庆的谈判桌上和蒋介石排排坐、吃果果的时候,殊不知轰的一声,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滚落在地啦!”
彼得罗夫表情木然地道:
“除非重庆发生了地震,否则就剩下两个可能:要么是蒋介石将军一巴掌把桌子拍翻的,要么是毛泽东先生一脚尖把桌子踢翻的。哦,我猜对了吗?”
“你猜错了,而且有点儿不着边际。”毛泽东淡然一笑道“因为这张桌子本身是跛脚的,三只脚很高,一只脚很矮。我绕着桌子看了大半天,才发现很高的三只脚下面,原来垫满了很多东西……”
“什么东西呀?”彼得罗夫大惑不解。
“武器,弹药、装备、军械,总之,蒋介石发动内战所需要的一切——”毛泽东言之凿凿地道,“美国政府的‘租借法案’是用来对付日本人的。可是,日本政府东京湾签降都有好几天了,杜鲁门仍向蒋介石提供了一笔特殊的援助物资。作为对这项援助的补充,华盛顿还决定把贮存在中国和太平洋的大批美国物资当作‘剩余物资’给予蒋介石。这些决定产生了大量军援。据我们得到的准确消息,日本正式宣布投降以后,美国政府用租借名义给予蒋介石的援助总值,达八亿三千九百九十五万零二百三十三美元。在这笔数额的军用物资里,我们其实只看见了一小半,尚未看见的那一大半,现在正在紧张而秘密的交付之中!”
彼得罗夫稍有沉默,耸了耸肩膀,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道:
“毛泽东先生,我无法对你提供的情况发表议论。但是,至少在感觉上,这对于寄望重庆谈判能够有助于中国和平进程的苏联政府和苏联人民来说,是一个坏消息。因为,在一张倾斜的桌面上,连一杯开水也无法放稳,又怎样能够妄求别的什么收获呢?”
“哪倒不见得吧!?”毛泽东反而大声笑道,“倾斜的桌面是可以垫平的。那只很矮的木脚下面,我们也要垫满很多东西。比如说,我们的诚意,我们的努力,我们已经获得的广泛的同情与支持。总之,能够制止内战所需要的一切,我们都准备就绪,只等明天晚上国共双方实质性谈判的开始了。”
彼得罗夫显得有点言不由衷:
“那么,我预祝你们谈判成功。哦,对了,毛泽东先生,今天晚上你看了《胜利大检阅》明天晚上我来看你的‘胜利大进军’……”
毛泽东淡然一笑道:
“我不参加明天的谈判,参加谈判的是中共代表周恩来和王若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