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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下半城林森路上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本是一幢依山傍水、窗明几净的西式大楼,抗战期间,为着躲避日军飞机的轰炸,这里的台阶、墙壁、屋顶乃至窗户上的玻璃,统统染成了深黑颜色。每当黄昏时分,在那暮霭弥漫之中,竟平添出几丝阴森的气息来。

蒋介石极少光顾这里。今日,为着那令他心烦意乱的重庆谈判,却早早地来到了。

然而,伴随着他在环形楼梯上的沉闷的脚步,以及他在走进会议室时,张群、王世杰、邵力子和张治中的惊慌的起立,这幢大楼的阴森气息,也早早地来到了。

蒋介石一屁股坐在会议桌上方的雕花楠木椅上,环顾左右,两眼虽网满了血丝,目光却是碧绿碧绿的:

“今日请各位来,不外乎想听听你们对于国共谈判的意见。四、五天过去了,虽然你们每天都有一份简要记录《今日商谈结果》给我看,但是至今我没有看出丝毫结果来。当然,毫无结果有时就是最好的结果,然而,从中共方面咄咄逼人的势态上看,至少就眼下而言,最好的结果却不是毫无结果。嗯嗯,各位明白了我的意思吗?”

张群心领神会地道:

“委员长所言极是。现在,既然两党普遍交换意见已经告一段落,那么,我们就应当抓住这个机会,给予中共方面得寸进尺的谈判方案以迎头痛击。有商量余地的,我们坐下来谈,没有商量余地的,我们掉头就走。就是说,决不要因为我们的迟疑,而让中共方面存在任何侥幸的心理。”

“道理嘛,自然是这个道理。”邵力子瞟了张群一眼,老成持重地说,“不过,倘若就中共方面提出的谈判方案来确定有没有商量的余地,那么,恕我直言,那就不仅过于简单,而且过于草率了。为什么呢?道理很清楚,方案是可以修正的,条款是可以删改的,只要中共方面能够作出让步,我们就得到了谈判桌上需要得到的东西!”

王世杰干咳一声道:

“张主席的果断态度,邵秘书长的坚韧精神,我以为都符合委员长亲拟的谈判原则,所以别无异议,完全赞同。这里,我向委员长请示一个具体的问题:昨天,毛泽东约我在桂园商谈的时候,他好几次打断了我的话,然后问我,‘你这个意见究竟是代表蒋委员长的呢?还是代表国民政府?抑或是代表你这个外交部长本人?’我没有作答,也不便作答,因为我至今搞不清楚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蒋介石盯住王世杰,冷冷一笑:

“你不清楚我清楚。如果说中共方面9月3日提出的谈判方案,是向我们下战书来了,那么毛泽东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向我们通报他已派出了随时准备交锋的两员大将。嗯嗯,昨日的《新华日报》上说,毛泽东正式指定周恩来、王若飞为谈判代表,难道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那好,我也如法炮制,明日叫《中央日报》发条消息,就说我已正式指定在座诸位,即张群、邵力子,王世杰、张治中为谈判代表。他派两人,我派四人,就是真的拉到战场上去打,我相信他也只有寡不敌众!”

王世杰小心翼翼地问:

“委员长,根据你的安排,下周我不是要出访欧洲诸国吗?”

“你走你的好了。”蒋介石提高嗓门道,“你走了,还有我嘛!哼,前两天《新华日报》上面,有人诗赠毛泽东,称他什么‘弥天大勇’,还有什么‘霖雨苍生’。要对付这个人,看来还非得有我才行呢!”

张治中望着趾高气扬的蒋介石,禁不住忧心忡忡地道:

“委员长,自毛泽东来渝以后,你已经与他在德安里官邸有过一次单独的会晤了。那么,作为我们就要和中共谈判代表进入实质性会谈的依据、或者说原则,你能够把这次会晤时的谈话要点告诉给我们么?”

“嗯,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蒋介石正襟危坐道,“而且,为了让你们能够不折不扣地了解我的本意,不致遗漏、疏忽、甚至曲解,我拟了个书面的《对中共谈判要点》现在请你们拿出纸笔,记录一下。”

如同突然间听得集合哨声,众人好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才眼见得蒋介石慢吞吞地从图囊里摸出一纸手稿,然后慢吞吞地读了起来:

“中共代表三日提出之方案,实无一驳之价值。倘该方案之第一、二两条尚有诚意,则其以下各条在内容上与精神上与此完全矛盾,即不应提出。我方可根据日前余与毛泽东谈话之要点,作成方案,对中共提出。必要时可将双方所提方案一并发表,随时将两方谈话情形作成记录,通知美国与苏联大使。余日前与毛泽东谈话要点如下——”

蒋介石喝了一口白开水,然后咂了咂嘴巴,仿佛在品尝其中除他而外,任何人也品尝不出的妙不可言的滋味:

“第一,军队问题。关于中共军队之组编,去年张治中、王世杰两氏与中共代表林伯渠在西安商谈时,已允予整编为8个师至10个师,嗣后余因顾念事实,于去年冬国民参政会议席上,允予组编为10个至12个师。现在抗战结束,全国军队均须缩编,情形已不相同,但余之诺言仍为有效,不过此12师之数,乃中央所能允许之最高限度。至于军队驻地问题,可由中共方面提出具体方案,经双方商讨决定。

“第二,解放区问题。中共方面所提解放区,为事实所绝对行不通者。吾人应本革命者精诚坦白之精神与态度来解决这一问题,只要中共对于军令政令之统一能真诚做到,则不仅各县行政人员中央经过考核可酌予留任,即省行政人员,如主席,中央亦心本‘用人唯才’之旨,延引中共人士参加。

“第三,政治问题。目前谈话中,毛泽东询余对此问题如何解决,余答以现在战事完结,拟改组国防最高委员会为政治会议,由各党各派人士参加,共同参与政治。至于中央政府之组织与人事,则因国民大会即将召开,拟暂不动,一俟国民大会集议新政府产生之时,各党派与无党派人士均可依法参加中央政府,但中共方面如现在即欲参加中央政府,中央亦可予以考虑。

“第四,国民大会问题。毛泽东氏询及国民大会将如何召开,余答以已经当选之国民大会代表仍应有效,中共方面如欲增加代表,则除已当选者外,可以酌量增加名额。”

蒋介石放下手稿,在众人埋头伏案的沙沙作响中,又咂了咂嘴巴:

“嗯,这就是与中共谈判要点之全部了。毛泽 东 刚到重庆的时候,我为你们拟了谈判三原则,结果你们认为范围过大而无所适从。现在好了吧,四个要点,四个问题,有的放矢,对症下药。不知你们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王世杰第一个抬起头:

“报告委员长,我没有任何意见了。可不是么?中共谈判代表与我们纠缠不清而又不肯松手的,就是这样四个问题。现在当然好了,该坚持的,我们知道如何坚持;该让步的,我们知道如何让步……”

“我拟定的要点里面,没有‘让步’这两个字!”蒋介石盯了王世杰一眼,却把愠怒的目光扫射到张治中的脸上,“我在这里再强调一次,与中共代表谈判的时候,你们可以温文尔雅,可以笑逐颜开,甚至可以情同手足,称兄道弟,但是,决不可以因为是老同事老朋友的缘故而动摇意志,丧失立场。要知道,在国家和国民的利益面前,你们没有理由让步,也没有权力让步!”

张治中洗耳恭听着。他心里自然明白,蒋介石的这些话是说给他听的。然而,为着国共谈判能够顺利进行,至少不致于在谈判之初便陷入难以自拔的僵局,他还是硬着头皮道:

“委员长亲拟的四个要点,无疑在实质性问题上给了我们谈判的准则,这是我们定当遵照执行的。但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中共谈判代表通过我们转交给你的谈判方案有11个条款,其部分条款,就问题的性质而言,并不在四个要点之列。那么,我们在谈判的时候,如果中共方面要以11个条款为根据,我们又该如何予以答复呢?”

蒋介石一时无语。

张群和邵力子虽也无语,却面面相觑。王世杰则眼望天花板,心思大概早已跑到欧洲去了。

殊不料蒋介石突然笑道:

“张部长谨慎的态度是对的,可是你考虑问题的方法毕竟过于拘泥了。今日的四个要点也罢,前几天的三个原则也罢,其实都只是一个宗旨,那就是必须维护本党的最高利益,谈判、谈判,既要谈话,又要判断,所以你们怎么去维护,什么是本党的最高利益,这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

“委员长的指示非常重要。”张群故作兴奋状,“我们的宗旨只有一个,但是可以对付任何刁钻古怪的问题,这就是古人所说的‘以不变应万变’。譬如说,中共方面提出的关于重划受降地区,参加受降工作问题,我们无须告诉他们不行,而须告诉他们,在已接受中央命令之后,自然可以考虑……”

张治中盯了张群一眼:

“如果按照张主席的说法去做,我敢断言,国共谈判不仅依旧毫无结果,而且有可能造成我们新的被动局面。是的,自谈判以来,我们至少在舆论方面是被动的。打开报纸,重庆的大多数报纸,哪一天没有对国共谈判结果的翘首以待!久等之余,便要骂人。那么骂谁呢?或者说主要骂谁呢?我想,这是不言而喻的。”

“嗯嗯,我先前说的那句,‘至少就眼下而言,最好的结果不是毫无结果,’就包括了如何应付舆论界的意思。不过——”蒋介石阴冷逼人地笑着,“如果说我们一开始就有点被动的话,那是因为我们自己在宣传上的失误,造成了舆论界的错觉。哼,什么叫做‘国共谈判’?是半斤八两才能等量齐观,是朝野未定才能平起平坐,可惜不是这回事情嘛!而我们的报纸上,我们的言谈中,却不乏这样的失误。昨天我和主管《中央日报》的侍从室第二处主任陈布雷商量了一下,今后见报的标准提法,就叫做‘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好了。”

“会谈的名称可以这样拟定,但是会谈的内容不可公开发表。”邵力子提醒道,“我们和中共代表已经谈妥,每天双方的报纸只刊登一个简单的消息,以求在会谈中保持正常的气氛,避免不必要的刺激。假若谈话情形公开,也许有人断章取义,骤加指责,甚至群起而攻之,那就更无结果可言了。”

王世杰眨巴着眼睛道:

“对付舆论界的方式多种多样,依凭会谈结果,虽属一种,但决非良策。因为会谈结果也多种多样,稍有不尽人意之处,便会引起轩然大波。有鉴于此,我意不妨通过《中央日报》发布一个文告。文告自然无须提及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事,而在东京湾日本正式签降的题目下,好好做一篇大文章!”

“雪艇先生所言极是。”张群眉飞色舞地道,“要晓得,这是为我们在会谈中占据有利地位的绝好机会哩:昨日委员长在德安里官邸为日本正式投降举行了盛大庆祝宴会,毛泽东不仅来了,而且还主动地和委员长频频碰杯,以示敬意……”

王世杰愈发得意起来:

“委员长的绝对领导地位,不是毛泽东碰杯碰出来的!国父曾指出,‘吾党实系中国之存亡,使吾党驰而不张,则中国或几乎息’。50年革命历史,八年多抗战纪录,都说明了委员长和国民党的努力奋斗,与中国存亡实有不可分离之关系!”

蒋介石朝王世杰点点头:

“王部长这次不仅说对了,而且说准了。明日的《中央日报》头版头条,便是洋洋万言的《中国国民党为抗战胜利告全国同胞书》。这是我叫陈布雷写的,陈布雷开篇便用了国父的一句名言:‘夫事有顺乎天理,应乎人情,适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而为先知先觉者所决志行之,则断无不成者,此古今革命维新兴邦建国等事业是也’……嗯嗯,这份报纸出来以后,也需要送一张给苏联驻华大使彼得罗夫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