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亚子的寓所在沙坪坝津南村。虽然远离重庆市区,但地处南开中学校园之内,相隔不远又是中央大学,对于这位深居简出的国民党元老、民国第一任南京政府临时大总统孙中山的总统府秘书来说,能够终日陪伴琅琅书声、叮当铃响,也就聊以**了。
毛泽东来渝的消息,却如同晴天霹雳,打破了他内心荒芜般的宁静。当他从病榻上跃身而起,从衣柜里抖抖索索地取出长衫,然后穿戴一新,迈出家门的时候,他仿佛年轻了20岁。
是的,20年前,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在广州召开的中国国民党第二届二中全会上,他认识了担任着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的毛泽东。而毛泽东早闻柳亚子大名,则是这位诗人创办了进步文学团体——南社——的缘故。
“操南音不忘其旧,这就是‘南社’的意思吧?”当时毛泽东这样问过柳亚子。
柳亚子却摇摇头,用浓重的江苏口音道:
“反清革命,业已完成。我现在经常以‘亲炙中山,私淑列宁’自诩哩!”
毛泽东敬重柳亚子,在于这位辛亥老人不仅这样说了,而且这样做了。自那次会议以后,柳亚子忠实地执行着孙中山亲手制订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对于“四一二”蒋介石叛变革命,他像当年写《孤愤》诗斥责袁世凯的复辟那样,奋笔疾书,激扬文 字,鞭 笞 着 蒋介石的倒行逆施。特别是对于“皖南事变”的发生,他索性忿然驰电国民党中央,痛斥蒋介石“借整顿军纪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结果,这位德高望重的国民党元老,竟被开除了国民党党籍!
在柳亚子心目中,毛泽东无疑是一位叱咤风云的英雄。凄风苦雨,百折不挠,生死度外,艰苦卓绝,这些都是他推崇备至的英雄的品质。也许他并不曾接触到共产主义的学说,但是,至少从毛泽东的身上,他看见了共产主义的光明前景。加上这位共产党领袖也喜好书法,擅长诗词,这就使其与之交往的性质,既有道义上的同情,也有情感上的思渴。
现在,毛泽东来了,而且来了三天了。倘若今日再不得一见的话,他那颗蹦跳不已的心子就要蹦跳出来啦!
柳亚子赶到桂园的时候,虽然天色渐黑,但是客厅里头,毛泽东还在和黄炎培畅谈。
“润之!”柳亚子大叫一声,双腿却硬邦邦地站在客厅门口,再也迈不动了。
毛泽东慌忙起身,疾步上前,紧紧握住柳亚子的手道:
“亚子先生,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请人捎话给你,隔几天我来沙坪坝看你么!”
柳亚子喜泪长流道:
“等不得了,等不得了!晓得你忙,所以我先进城看你一眼再说……哦,既然已经见了面,我就应该告辞了……”
“那怎么行!”毛泽东边说边扶着柳亚子往客厅里面走,“你倒看了我,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你哩。再说炎培先生也不是外人,而且是你的江苏老乡,用四川话说,我们三个人今晚正好摆上一台龙门阵。”
黄炎培早已站起身来:
“亚子先生来得正好,方才我还向润之先生谈到了一首诗呢。”
“一首诗?”柳亚子眉开眼笑道,“谁人写的?品味如何?炎培先生不妨也说给我听听。”
黄炎培坐回沙发,眨眨眼睛道:
“嗯,是这么一回事:七月间,我随国民参政会参观团访问延安的时候,在杨家岭润之先生的会客室里看到了一幅题作《岁朝图》的国画。画了腊梅、天竺子、花生、黄豆芽,还有一瓶茅台酒。画画的人我认识,沈叔羊,沈钧儒之子也。抗战之初,这幅画参加了重庆的画展,上面却有了不知何人的题诗:‘喧传有人过茅台,酿酒池中洗脚来。是真是假我不管,天寒且饮两三杯。’嗯嗯,亚子先生,这首诗写得究竟怎么样呀?”
柳亚子思忖之中,并未答话。
毛泽东却盯了黄炎培一眼,然后回过头来:
“亚子先生,炎培先生在和你兜圈子哩,这首诗就是他写的!红军长征经过贵州茅台镇的时候,有国民党报纸造谣说,我们在酒缸里头洗了脚,结果害得酒厂老板卖不出酒去。好在炎培先生要喝,而且希望别人也喝,所以有了这首诗。重庆办画展期间,此画被恩来同志派人买下,以后才带到延安来的。嗯,我们买的是这幅画,更是这首诗呵!”
黄炎培慌忙摇头道:
“不敢当、不敢当!我信手涂鸦,虽然缘事而发,却纯系打油之作。哦,对了,我们的南社社长、堂堂大诗人亚子先生就在这里,润之先生若是有了他的诗,那才有资格在你延安的会客室里高挂中堂呢!”
“亚子先生的诗,我是一定要求的。”毛泽东情真意切地道,“当年广州相识,虽相见恨晚,但终成莫逆之交,所以喜不自禁,乃至忘乎所以,竟没有想到要求章索句,留下一点千金难买的墨宝来。每念及此,我好生叫苦不迭,后悔不已呀!”
柳亚子忽然起身道:
“带来了,带来了!欣闻润之先生深入虎穴,独钓龙潭。不顾个人安危毅然来渝,我竟百感交集,终夜不能自制,于是得诗一首,题作《赠毛润之老友》,今日面呈,以代表我那至今颤动不已的心灵——”
柳亚子从青布衣衫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再从信封之中,取出一张折成方块的条幅,然后轻轻打开,直到完全展平,这才大声武气地吟诵出来:
阔别羊城十九秋,
重逢握手喜渝州。
弥天大勇诚堪格,
遍地劳民乱倘休。
霖雨苍生新建国,
云雷青史归同舟。
中山卡尔双源合,
一笑昆仑顶上头。
毛泽东上前一步,双手从柳亚子手中接过条幅,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亚子先生,你的隆情厚义,我这就收下了。我是代表解放区全体军民收下的,所以,我们唯有倍加努力,也就是加倍去争取民主团结、和平建国,才能报答你对我们的殷殷之望,拳拳之心!”
柳亚子坐回沙发,微微笑道:
“解放区全体军民的努力与牺牲,我早有所瞩,而且相信在今后的和平建国中,一定能继续作为民主团结的模范与中坚,而尽其伟大的任务,润之先生,我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要你于个人而言,对我也要有所表示呢!”
毛泽东稍觉茫然:
“亚子先生,有事尽可吩咐。”
“有事、有事,当然有事!”柳亚子大声笑道,“方才炎培先生提到了红军长征事,我在想,除却那纯系子虚的酒缸洗脚,定然还有许许多多且悲且壮、可歌可泣的故事,而凭润之先生之敏捷才思、高雅兴致,如何会没有几首精品佳作?哦哦,我的要求不高,你只需将其中的一首抄赠于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毛泽东会心一笑:
“长征路上,我倒是写过一首七律。题目就叫做《长征》内容大概是这样几句:‘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我要了,我要了!”毛泽东话音未落,柳亚子便失口叫道,“润之先生写诗,果然是力透纸背,气贯长虹哩!”
毛泽东摇了摇头:
“相比之下,我自觉写词要比写诗写得稍好一点。为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觉得诗格过于刻板,有时就免不了七拼八凑,而词律则较松动,所以就方便心随人意。长征结束,初到陕北的时候,我看见大雪纷飞,飘飘洒洒,虽说是润物无声,却叫我怦然心动,于是用了《沁园春》词牌,填得一首《雪》。嗯,亚子先生,怎么样,我就把这首词送给你吧。”
黄炎培在一旁眯眼笑道:
“润之先生,听得出来,这首词无疑是你的得意之作。你既然舍得送给亚子先生,莫非舍不得先让我听听么?”
“那好,我这就背诵出来,也好请教于两位先生。”毛泽东站起来,一手叉在结实的身腰上,一手从宽阔的胸部推了出去: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毛泽东背诵已毕,客厅里却悄然无声。
“好词、好词!”稍有片刻,黄炎培才回过神来,赞不绝口道。
“好就好在润之先生顶天立地!”柳亚子摇头晃脑,似乎不着边际地道,“不然的话,词的上半阕,他就不可能看见长城和黄河,更不可能把静态的山川,写成了充满活力的精灵。不然的话,下半阕里,他就不可能掉过头去,看见历史舞台上来去匆匆的过客,而把真正的英雄的出现,寄望于今天的人民……”
毛泽东抿嘴笑道:
“如此看来,亚子先生是愿意接受我这首词了。那么,这样吧,稍有空闲的时候,我和恩来先生,若飞先生一起去沙坪坝府上拜望,届时再把抄好的条幅给你带来。”
“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柳亚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润之先生,条幅上面一定要盖有你的印章。字画若是没有印章的话,就等于红花没有绿叶相扶呢。”
毛泽东摊开双手:
“可是我没有哇,你说怎么办?”
“好办,好办。”柳亚子慨然许诺道,“我送你一枚就是了……”
柳亚子不攻篆刻,但是他的朋友曹立庵却是一位篆刻家。于是,与毛泽东见面的第二天,他便再度从沙坪坝起身,直奔更加远道的南岸枣子塆找朋友去了。
说明来意后,曹立庵笑了笑:
“为什么只要我刻一枚呢?你有你的心意,我也有我的心意呀!亚子先生,你看这样好不好,一方为白‘毛泽东印’,另一方为朱文‘润之’,今日便连夜赶刻出来。”
“好,好,越快越好。”柳亚子想了想说,“这两方印章刻好以后,为了纪念国共和谈期间我和润之先生的见面,还得请你再给我刻上两方印章。”
“刻什么字,你想好了么?”曹立庵问。
“想好了。”柳亚子脱口而出道,“一方文曰,‘兄事斯大林,弟畜毛泽东’……”
“怎么讲?”曹立庵知道柳亚子写诗填词都爱用典。但是没有想到他的这位朋友居然把用典用到了印章上面。
柳亚子笑眯眯地解释道:
“《史记·季布传》里有一句‘长事袁丝,弟畜灌夫’说的是季布的弟弟季心,好打抱不平,因为杀人逃到吴国,躲进了吴丞相袁丝的家里。季心像对待兄长那样尊敬袁丝,又像对待弟辈那样爱护西汉名将灌夫。我嘛,虽无季心之勇,但求季心之德,所以想到了方才那两句话。如此而已!”
“那么,另一方呢?”曹立庵又问。
柳亚子摇头晃脑道:
“另一方文曰,‘前身祢正平,后身王尔德;大儿斯大林,小儿毛泽东。’”
“你说什么?”曹立庵怒目而视。
柳亚子头不摇了,脑不晃了,可是依然笑眯眯地道:
“《汉书·祢衡传》里面讲,东汉建安初年,在京城许昌聚集了全国许多贤士大夫,但祢衡只看得起孔融和杨修两人。他常对人言,‘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余子碌碌,莫是数也。’哼,立庵先生听懂了吗?这里的‘大儿’‘小儿’是孺子的意思,是男儿的意思,是对杰出人物的一种崇敬称谓哩!”
曹立庵余怒未息地道:
“那也不妥!就算是读书之人,又有几个像你这样成天背着书口袋的呢?若是别人不知原委,乱七糟八地宣扬出去,你又如何对得起你如此敬重的毛先生?”
柳亚子惴惴不安起来:
“这样好不好,立庵先生,请你在这方印章上面刻个边款,以明确的语言,表达印文的意思。边款就这样说:予请立庵制印,援正平例,有大小儿语。北海齿德,远在祢上,正平德祖,亦生死肝胆交,绝无不敬之意,斯语特表示热爱耳。虑昧者不察,更乞立庵泐此,以溯其朔,并缀跋如左。”
曹立庵这才心平气和地道:
“亚子先生问我,我又去问哪一个?哦,对了,今天要去特园送印章,到时我再去征求一下张澜先生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