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文已经从莫斯科回来了。

这位国民党政府代表团团长，怀揣着签了字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如同怀揣着一锄挖得的金娃娃那样，手舞足蹈地走进了德安里官邸的书房。

蒋介石正在看书。《资治通鉴》卷一的《欲取姑予》。他看得极其认真，尤感兴趣的则是那句“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此刻，当他手中的读物换成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时候，说来奇怪，古今也好，中外也好，他一点儿不存在心理上的障碍。

他依然看得极其认真——

条约的目的：中苏双方共同作战，至完全胜利为止，并防止日本再度侵略。此条约以日本为对象，有效期间三十年。

苏联政府方面：一、给予中国中央政府以道义的、军事的及其他物质上的援助；二、重申尊重中国在东三省之完全主权及领土行政之完整；三、关于新疆问题，苏方无干涉内政之意。

中国中央政府方面：一、日本战败后，外蒙如依公民投票证实其独立愿望，中国当承认外蒙之独立；二、中东及南满两路合称为中国长春铁路，中苏共管三十年；三、大连开为自由港；四、旅顺军港，中苏两国共同使用三十年……

但是，蒋介石尤感兴趣的，却是宋子文关于美国与苏联的高谈阔论。

“我之所以坚决抵制了苏联对满洲的要求，那是因为在我到达莫斯科之前，哈里曼就会见了斯大林和莫洛托夫。他对他们说，美国认为应当把雅尔塔协议解释为维护一般的门户开放政策，尤其是大连港的自由进出政策。斯大林则表示异议说，根据他的解释，雅尔塔协议意味着承认‘苏联占优势的利益’，这种利益也包括管理和控制大连的权利在内。”

蒋介石插话道：

“斯大林固执而倔犟。他的性格很像中国的毛泽东。这也难怪，老实不客气地说，天下的共产党人都是一丘之貉。”

“委员长所言极是。”宋子文眉飞色舞道，“由于无法影响斯大林使其改变立场，哈里曼竭力主张华盛顿拒不承认包含苏联希望列入的那些条款的任何条约。可是，当苏联部队紧接着原子弹的爆炸一举占领满洲的时候，哈里曼唯一的办法，便是强烈要求杜鲁门命令美军马上在大连和朝鲜登陆，以接受日军投降和防止苏联建立据点了……”

蒋介石打断宋子文的话说：

“虽然美国没有能够阻止苏联部队进入满洲，但是我相信，杜鲁门在看到《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后，他会感到宽慰的。特别是斯大林终于抛弃中共而转为支持我们，这正是华盛顿一年多来始终想要莫斯科做的事情。现在，对不起，无论是我们还是美国，剩下的事情就是通过这意料不到的形势转变，来促使中共问题的解决了！”

“那好办。”宋子文自作聪明地说，“为了给中共一个沉重的打击，我们何不马上把《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向延安公布？嗯嗯，这张纸头也是一颗原子弹哩！”

蒋介石诡谲地笑了：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嘛。等到有了毛泽东给我的第二封复电再说……”

翌日上午，蒋介石等到的，却是褚辅成给他的电报：

“病中阅报载钧座与毛泽东往还电文及朱德发来铣电，无任忧惶。辅成深虑胜利后发生内争，故不辞老病冒暑飞往延安，携回中共建议五款，面呈察夺。返昆前，复拟具解决纠纷办法，提供参考。今钧座虽以和平宽大为怀，再电毛泽东劝驾，窃恐未必肯来。查中共建议本有先开预备会议一款，似可采纳。拟请王雪艇部长电邀周恩来速偕中共代表来渝商谈，并邀他党人士参加斡旋，在会议席上开诚商讨。团结民主之目的相同，当无不可解决之问题。化干戈为玉帛，在此一举，如蒙嘉纳，国家幸甚。褚辅成叩。”

“窃恐未必肯来”，蒋介石只注意到了这句话。也许正因为这句话，他当即把褚辅成的电报捏成一团，然后扔进字纸篓里了。

下午，蒋介石总算收到了毛泽东的复电。不过，让他疑惑不解的是，这份复电的内容，竟与褚辅成的电报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重庆

蒋委员长勋鉴：

从中央社新闻电中，得读先生复电，兹为团结大计，特先派周恩来同志前来进谒，希予接洽，为恳。

毛泽东 未养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二日

蒋介石没有把毛泽东的复电扔进字纸篓。

但是，他的疑惑同样变成了他的愤怒。而发泄这种愤怒的最好办法，就是立即通过重庆电台，把《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公布出去！

第二天清早，当蒋介石估计《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记录稿，已经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毛泽东的案头的时候，他也端端正正地在办公桌前坐下来，亲笔拟定了给毛泽东的第三封电报。

延安

毛泽东先生勋鉴：

未养电诵悉，承派周恩来先生来渝洽商，至为欣慰。惟目前各种重要问题，均待与先生面商，时机迫切，仍盼先生能与恩来先生惠然偕临，则重要问题，方得迅速解决，国家前途实利赖之。兹已准备飞机迎迓，特再驰电速驾！

蒋中正 梗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三日

电报随即拍走了。

蒋介石也就转怒为嗔了。

为着感谢宋子文为他从莫斯科带回来这么好一把杀手锏，他特意让宋美龄给宋子文去个电话，把这位国男请来官邸吃顿午饭。

宋子文午饭前果然来了。

可是，与昨日眉飞色舞的神情相反，走进德安里客厅的时候，他竟是一副垂头丧气、不思茶饭的样子。

“昨夜麻将又输了么？”蒋介石笑了笑。

宋子文抬起头：

“委员长，我们赢了苏联人，但，有可能会输给中国人的……”

“什么意思？”蒋介石皱了皱眉头。

“是这样。《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昨日广播后，《大公报》在今天头版头条专门发表了一篇社评。当然，好话还是有的，说这一个条约，决定了今后三十年的远东大势，其意义异常重大云云。对于东北两路两港的安排，社评则认为是‘一种代价’——”宋子文忿忿不平起来，“说到此，《大公报》如果还懂事的话，它就应该打住了。可是不然，紧接着它来了这么一段话，‘综观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全部内容，若问其是否完满无缺呢？我们可以这样答复：并不完全如我们所希望的，也并不坏于我们所预料的。宇宙间本无完满无缺的事，而上帝也绝不赐人以完满无缺的福。’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哼！除了表示它对这个条约的不满，便是煽动别人对这个条约的不满！”

蒋介石的眉头反而放平了：

“社评的结尾是怎么说的呀？要知道，文章的结尾才是点睛之笔哩！”

宋子文扶了扶眼镜道：

“大概是这样几句话，‘虽然如此，我们回想五十年来受日本的凌辱，这八年来的艰苦抗战，国耻重重，累如山积，国运不绝，其细如缕；到今天，抗战胜利了，国运稳定了，我们实在已不胜感激！从远大处看，我们抗战虽然胜利，但欲收胜利之果，必须建起建国之功。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给我们带来了三十年的和平建国时间，这一点，关系太大了，意义太大了，我们应知得之不易，必须加以葆爱，而更加以发扬光大……’”

“这就对了！”蒋介石的脸上又重新浮现出笑容，“我的宋院长，你难道不知道《大公报》标榜的办报宗旨是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吗？你难道不知道它不同于《中央日报》《扫**报》这样的国民党机关报纸，正是我们对它的要求吗？”

宋子文硬着脖子道：

“我知道，我完全知道！可是，委员长，《大公报》这次决非我们要求的那种‘小骂大帮忙’，恰恰相反，它所起到的实际作用不是迷惑读者，而是暗示读者。老实说，若是延安方面见到了这张报纸，毛泽东肯来重庆才是活见鬼哩！”

蒋介石的情绪被宋子文破坏了。要是在平时，对于这位国舅的任性的毛病，他会嗤之以鼻从而不予理睬的。但是，今日的事情有所不同，在这极其敏感极其微妙的时刻，他也宁愿疑神疑鬼，而不愿有半点疏忽大意：

“那么，宋院长，我们就耐心地等待一天吧。今晚你在我这里打麻将好了。要是明天没有毛泽东的复电的话，我们再向《大公报》问罪不迟呀。”

“明天？若是毛泽东明天就有复电给委员长，我摊出手板煎鱼给大家吃！”宋子文脆生生地打赌道。

然而，毛泽东给蒋介石的第三封复电，正是第二天被送到德安里官邸客厅的。

特急，重庆

蒋介石先生勋鉴：

梗电诵悉。甚感盛意。鄙人亟愿与先生会见，共商和平建国之大计，俟飞机到，恩来同志立即赴渝进谒，弟亦准备随即赴渝，晤教有期，特此奉复。

毛泽东 敬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四日

蒋介石手拿电报，像赚了大钱的赌徒那样矜持而骄横地笑了：

“宋院长，现在是你摊出手板煎鱼的时候啦……”宋子文却不慌不忙地说：

“我倒好办，任何时候都好办。可是，委员长，现在真正为难的是你。你想想，毛泽东很快就要来重庆了，来做什么呢？和我们谈判；谈判什么呢？据我所知，我们不仅没有条款上的任何准备，就连精神上的准备，我们也是没有一丁半点的呀……”

蒋介石摸摸下巴道：

“嗯嗯，假戏真做，自然还须做得下去，这就是我们的精神准备。条款方面的事情，让毛泽东自己提出来好了，反正我们的方针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囤。再说毛泽东是愿意提出来的，否则他来重庆做什么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在他登上我们派去的飞机之前，这些条款就会先行走进我的客厅里来的……”

蒋介石居然猜对了。就在第二天，他刚刚打开收音机，便从延安电台的广播里，收听到了《中共中央对目前时局的宣言》：

“全国同胞们！由于日本的投降，我全民族八年来所坚持的神圣的抗日战争，已经胜利地结束了！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也胜利结束了！在全中国与全世界，一个新的时期，和平建设的时期，已经来临了！

“中国共产党认为在这个新的历史时期中，我全民族面前的重大任务是：巩固国内团结，保证国内和平，实现民主，改善民生，以便在和平民主团结的基础上，实现全国的统一，建设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并协同英美苏及一切盟邦巩固国际间的持久和平……

“中国共产党认为在目前必须要求国民政府立即实施若干紧急措施，以奠定今后和平建设的基础，这些紧急措施是：

“一，承认中国解放区的民选政府和抗日军队，撤退包围与进攻解放区的军队，以便立即实现和平，避免内战。

“二、划定八路军、新四军及华南抗日纵队，接受日军投降的地区，并给予他们以参加处置日本的一切工作的权利，以昭公允。

“三、严惩汉奸，解散伪军。

“四、公平合理地整编军队，办理复员，救济难胞，减轻赋税，以苏民困。

“五、承认各党派合法地位，取消一切妨碍人民集会结社言论出版自由的法令，取消特务机关，释放爱国政治犯。

“六、立即召开各党派和无党派代表人物的会议，商讨对抗日结束后的各项重大问题，制定民主的施政纲领，结束训政，成立举国一致的民主的联合政府，并筹备自由无拘束的普选的国民大会。

“中国共产党声明：我们愿意与中国国民党及其他民主党派。努力求得协议，以期各项紧急问题得到迅速的解决，并长期团结一致，彻底实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

“又是一个六条！”蒋介石关了收音机，对坐在身边的宋美龄道，“不过，看样子，共产党的口气似乎是软得多了。”

宋美龄莞尔一笑说：

“既然人家软得多了，你又何必老显得硬邦邦的呢？依我看呀，我们不但要派飞机去延安，而且要派人员去迎接，去延安迎接毛泽东的人员，不但要有中国人，而且要有美国人。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我懂，我懂，政治上的事情，我比夫人更懂！”蒋介石咧嘴笑道，“为了我们，前些时候赫尔利将军和延安搞僵了同样为了我们，过两天我要这位大使先生，坐着他的专机去延安迎接毛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