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八月,正是这个火炉子烈焰熊熊的时候。可是蒋介石依然身着戎装,正襟危坐在狭小而闭塞的军事委员会机要室,主持着一个为日本宣布投降而召开的秘密会议。
蒋介石的表情无疑是刻板的。
可是他此刻的内心世界,却有些繁杂纷呈。
是的,日本宣布投降了,但是对于国民党来说,这是一个“惨胜”。国民党军队刚在日军的最后进攻下从河南长溃到贵州,惊魂未定之时,胜利忽从天降,如何不教蒋介石乍暖还寒,又喜又急!
喜的是抗战终于胜利了。
急的是日军全面投降,他却袖长手短,不能够马上拿到胜利果实。因为国民党军队的大批人马,此时尚在西南大山之中安营扎寨,即令风驰电掣,日夜兼程,也不是十天半月就可以全部到达目的地的。
况且真正的目的地还在共产党的解放区,就算是美国人容许发动内战,要完成进攻解放区的所有部署,时间更是个大问题。
他得拿出个高明的办法来。
蒋介石的左侧,坐着政学系的头目吴鼎昌。这位国民政府的文官长,此时竟像军人那样霍然起身,尔后又像谋士那样献了一计:
“我倒有了一个法子,不晓得可行不可行。按照时下最流行的说法,抗战之后的问题是建国,建国之中的问题是团结、民主与和平。那么,我们何不投其所好,索性把毛泽东请到重庆来,与之和平谈判,共商国家大计。果能如是的话,和平有了,团结有了,民主有了,我们什么都有了……”
吴鼎昌尚未坐下去,蒋介石右侧的国民党CC系头目陈立夫便站起来:
“什么都有了,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个中道理难道还须我来赘言么?毛泽东的态度这样坚决,双方的距离这样遥远,他又如何会来谈判!退一万步,就算他来了重庆,一张木头做的谈判桌,既非大炮也非坦克,又怎样威逼他交出军队,交出他的解放区!老实说,邀请毛泽东只会助长共产党的声势,而对付共产党只有动大手术才是法子!”
蒋介石抬起双手,示意他们坐下,然后各打五十大板道“用软的一套手法把共产党吃掉,谈何容易。可是现在动大手术也不是时候,国内有厌战情绪,国际上也不同意现在动手,一打起来我们有可能被动。所以,利用谈判拖一拖也是好的。如果毛泽东不来重庆,共产党拒绝谈判,那么我们就有文章好做了。”
蒋介石把脑袋扭向左侧:
“鼎昌先生,请你立即起草邀请毛泽东来重庆的电报。”蒋介石没有忘记把脑袋转向右侧:
“立夫老弟,这不过是假戏真做,你就等着看热闹好啦……”
电报发出去了——
赶在了日本天皇用暧昧而晦涩的文字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同一天;赶在了蒋介石乘着敞篷吉普车,在万巷一空的市区,接受数以万计的市民的夹道欢呼的同一个时候。
重庆果然热闹起来。
《大公报》以《日本投降了》的题目发表文章说:
“在我们欢庆胜利到来之时,国内也有一个令人兴奋的新闻,就是,蒋主席致电毛泽东先生,请其克日来渝,共商国是。这真令人兴奋欣慰。当此重大时刻,国家今后的百年治乱,人民固然全体有责,而其转捩与善导,毕竟握于一二贤明领袖人物之手。”
“蒋主席既掬诚相邀。期共商讨;毛先生自然也应该不吝一行,以定国是。果使国家的统一与团结完成于一席谈,那真是喜上加喜,不但八年抗战为不虚,且将奠定国家建设的千年大计!忠贞爱国的中国人,都在翘待毛先生的惠然莅临了……”
此间,静躺在德安里官邸客厅那把凉椅上的蒋介石,刚看完手中的这张《大公报》。
“卑之无甚高论,”他在心里说。
但是,他等待着延安的复电,无论毛泽东来与不来。
两天以后,他等来了吴鼎昌。
“委员长,延安来电。”
“念!”蒋介石坐起身来。
吴鼎昌手捧电报,念得有板有眼:
“在我们共同敌人——日本政府已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投降,但尚未实行投降之际,我代表中国解放区、中国沦陷区一切抗日武装力量和二亿六千万人民,特向你提出下列的声明和要求。”
“在抗日战争将要胜利结束的时候,我提请你注意目前中国战场上的这样的事实……我们至今还抗击和包围着侵华(东北不在内)日军的百分之六十九和伪军的百分之九十五。而你的政府和军队,却一向采取袖手旁观、坐待胜利、保存实力、准备内战的方针,对于我们解放区及其军队,不仅不予承认,不予接济,而且以九十四万大军包围和进攻它们……”
蒋介石一巴掌拍在凉椅的扶手上:
“这是谁人拍来的电报?”
吴鼎昌被搞糊涂了:“朱德呀。”
但是他马上意识到,蒋介石等待的是毛泽东的电报。他不敢念下去了。
“朱德所说的要求,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呀?”蒋介石仰面朝天重新躺下去之后,瓮声瓮气地问了这么一句。
吴鼎昌看着电稿,却念得结结巴巴的了:
“一、你和你的政府及其统帅部,在接受日伪投降、缔结受降后的一切协定和条约的时候,我要求你事先和我们商量,取得一致意见。因为你和你的政府为人民所不满,不能代表中国解放区、中国沦陷区的广大人民和一切抗日的人民武装力量。如果协定和条约中,有涉及中国解放区、中国沦陷区一切抗日的人民武装力量之处,而未事先取得我们同意的时候,我们将保留自己的发言权。
“二、中国解放区、中国沦陷区的一切抗日的人民武装力量,有权根据波茨坦公告和同盟国规定的受降办法,接受我们所包围的日伪军的投降,收缴其武器资材,并负责实施同盟国在受降后的一切规定。我在八月十日下了一道命令给中国解放区军队,叫他们努力进击敌军,并准备接受敌人投降。八月十五日,我已下令给敌军统帅冈村宁次,叫他率部投降,但这只限于解放区军队作战的范围内,并不干涉其他区域。
“三、中国解放区、中国沦陷区的广大人民和一切抗日武装力量,应有权派遣自己的代表参加同盟国接受敌人的投降,和处理敌国投降后的工作。
“四、中国解放区和一切抗日武装力量,应有权选出自己的代表团,参加将来关于处理日本的和平会议和联合国会议。
“五、请你制止内战。其办法就是,凡被解放区军队所包围的敌伪军由解放区军队接受其投降,你的军队则接受被你的军队所包围的敌伪军的投降。这不但是一切战争的通例,尤其是为了避免内战,必须如此。如果你不这样做,势将引起不良后果。关于这一点,我现在向你提出严重的警告,请你不要等闲视之。
“六、请你立即废止一党专政,召开各党派会议,成立民主的联合政府,罢免贪官污吏和一切反动分子,惩办汉奸,废止特务机关,承认各党派的合法地位,取消一切镇压人民自由的反动法令,承认中国解放区的民选政府和抗日军队,撤退包围解放区的军队,释放政治犯,实行经济改革和其他各项民主改革。”
“念完了吗?”蒋介石闭着眼睛问。“报告委员长,念完了。”
“你可以走了。”
蒋介石的眼睛就这样闭着。宋美龄先后进来几趟,他也没有睁开。直到黄昏时分,吴鼎昌再次走进他的客厅。
“委员长,延安来电!”
“又是谁人的电报?”蒋介石眼睛睁开了,身体却动也不动。
“毛泽东!”
蒋介石双手撑住凉椅扶手,极富弹性地跃身而起,一把从吴鼎昌手中抓过电稿。
重庆
蒋委员长勋鉴:
未寒电悉。朱德总司令本日午有一电给你。陈述敞方意见,待你表示意见后,我将考虑和你会见的问题。
毛泽东 未铣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
蒋介石的眼睛睁大了,透过那网满眼球的血丝,竟射出几束阴森的绿光来。
但是,他一句话也没说。吴鼎昌诚惶诚恐了:
“委员长,我可以走了么?”
蒋介石盯了他一眼:“你坐下来,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吴鼎昌愈发战战兢兢了,屁股刚刚擦着沙发。他便哭丧着脸道:
“日本宣布投降,抗战获得胜利,却因为朱德给委员长的一个电报,使得胜利的旗帜忽然蒙尘!当然,话说回来,此事我也负有责任的,如果我不献策邀请毛泽东,毛泽东也就没有了利用这个电报的机会。”
“此事与你无关。朱德伸手在前,毛泽东要价在后,他们这是在对我进行敲诈勒索!”
蒋介石倒背双手,在吴鼎昌面前走来走去:
“不过我找你不是商量这个问题。我只是想问问你,朱毛二人如此胆大妄为,出言不逊,在他们的背后,究竟有个什么东西没有?”
吴鼎昌眨眨眼睛:
“有。肯定有。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那就是苏联人的支持。哦,我想起来了,昨天,八月十五日,红军总参谋长安东诺夫发表了这样一个声明,‘八月十四日日皇所发表的日本投降声明,仅仅是无条件投降的一般宣言,给武装部队关于停止敌对行动的命令尚未发布,而且日本军队还在继续进行抵抗。因此,日本实际投降尚未发生。我们只有在日皇命令其军队停止敌对行为和放下武器,而且这个命令被实际执行的时候,才承认日本军队投降了。鉴于上述各点,远东苏军将继续进行对日攻势作战。’”
蒋介石的目光缓和些了:
“你说得对,鼎昌先生。朱德在他六条要求的第二条里声称,他已命令中国解放区军队努力进击敌军。这就正好暴露出他们是听命于苏联的。当然,这也不是我要和你商量的问题。这个问题我已经和宋子文商量过了。嗯嗯,你能谈谈正在进行的中苏会谈的前景么?”
吴鼎昌摆出学究般独立思考的架势:
“委员长,恕我直言,中苏会谈的前景是不容乐观的。诚如你知道的那样,从苏联军队进入满洲的第二天起,西伯利亚和共产党控制下的华北地区之间的空运就增加了。这是为什么呢?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斯大林要向你发个信号,要劝你根据苏联的条款签订条约。否则的话,你就要面临由此而产生的后果。”
“你说错了!错就错在你只看见苏联,没有看见美国——”蒋介石站在吴鼎昌的面前说,“杜鲁门现在放弃了他过去对中苏会谈不置可否的旁观态度。哈里曼也开始站在中国方面直接进行干预了。这就是说,宋子文在莫斯科已经不是孤军作战,借助美国的力量,相信他是能够迫使苏联作出让步,接受中国对雅尔塔协议的重新解释。”
吴鼎昌慌忙改口道: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比如前几天苏联军队涌进满洲的时候,局势简直达到了危机的程度。但是唯一能够控制局势得以稳定的,实非杜鲁门莫属。因为他随时可以命令美军在大连和朝鲜登陆,以便接受日军投降和防止苏联建立据点。所以呀,我半点也不怀疑,在当今世界上,美国人不想做的事,谁也干不成,美国人要想做的事,谁也挡不了!”
“这就对了,鼎昌先生。”
蒋介石倏地笑道:
“按照我们的要求,尽早签订中苏友好条约。这就是美国人要想做的事。其实,我们的要求并不苛刻,仅仅需要斯大林保证苏联在道义上、物质上和军事上支持中国国民政府就行了。至于为什么要尽早签订。这就关系到毛泽东来不来重庆和我们谈判的事情了。”
吴鼎昌频频点头说:
“我懂,我懂!只要我们的中苏友好条约在延安公布出来,哪怕它自身只是一块巴掌大的纸头,朱毛二人背后那个硬邦邦的东西也就不复存在了。他们的双腿会发软,他们的脊梁会弯曲。到了那个时候,老实不客气地说,委员长不用请,毛泽东自己也会到重庆来的!”
“你不了解毛泽东。”蒋介石盯了一眼吴鼎昌:
“我不但要请,而且要尽早地请。过几天,我将给毛泽东拍去第二封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