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1)

罗斯福坐在轮椅上,走完了他的路。

4月12日,美国佐治亚州温泉总统别墅里,正当为他画像的画家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的时候,他却扭过头,全神贯注地望着窗外的田野,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头痛得要命……”

消息传到重庆,蒋介石虽然当即便以个人的名义发去措词极度悲切的唁电,但是,这并没有破坏十天以前,同样来自华盛顿,同样被无线电波迅速传遍全世界的另一则消息所给他带来的欢忭莫名的心境。

这则消息登在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上。

头版,头条。

通栏标题:美国驻华大使在华盛顿国务院记者招待会上的谈话。

引文:赫尔利公开宣言不同中国共产党合作,否认中共曾要求美国给予军事援助或政治承认,并且表示,拒绝延安参加联合政府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

此刻,德安里官邸,这份《中央日报》正紧紧地捏在蒋介石手中,而同一张沙发上,刚刚返回重庆的赫尔利则紧紧地挨着蒋介石。

“委员长先生,全世界的报纸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挂一漏万。老实说,一个记者招待会算什么,它不过是我在华盛顿所有活动中一个小小的插曲。”

“哦哦,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么,赶快说给我听听!”蒋介石拍着赫尔利的肩头道。

“与其说更重要,倒不如说更紧要。”赫尔利故弄玄虚地说:

“就在我飞抵华盛顿的当天,那个和延安打得火热的美国记者斯诺,居然抢在我的前面跑到罗斯福总统那里去了。据在场的美国海军上将李海说,听了斯诺的‘蒋介石拒绝给予共产党人某些可以使他们参加联合政府的最起码的保证’后,总统在这个美国记者面前表示了对委员长先生的愤怒。当然,总统的愤怒是留有余地的,他马上告诉斯诺,他迫切盼望赫尔利不久就要前来晋谒,以便了解我这个特命全权大使的观点。”

“那,那你会见了罗斯福总统没有?”蒋介石诚惶诚恐起来。

“第二天我就去了,以后又去了两次。”赫尔利不慌不忙地说,“那么,我首先对总统说了些什么呢?我说,国共两党只是在一些小问题上发生了分歧,而斯诺之流文人墨客不仅夸大了这种分歧,而且歪曲了这种分歧的性质,这就和那些仍然依恋史迪威的不忠诚的下属一样,把美国对华政策的正常实施,化成了对我对魏德迈甚至对总统的攻击。刚说完这句话,总统便点头了。他的点头意味着对我的最权威的赞许与支持……”

蒋介石半信半疑地说:

“除了你的意见而外,总统先生难道就不准备去征求一下其他方面的说法么?”

“你不了解美国,委员长先生。自从陆军部对中国失去兴趣以后,总统便听不到史汀生和马歇尔关于中国问题的任何意见了。加之国务卿赫尔早就卧病在床,而且已经提出辞职,所以至少在中国问题上,总统是非常相信我的说法的——”

赫尔利咂咂嘴,不无矜持地说:

“当然,除了我,总统所能听到的大声疾呼都来自国会。就在我回到华盛顿不几天,众议员周以德发表了一篇为委员长先生辩护的演说,他称赞你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谴责对你吹毛求疵的美国人;而在他发表演说不几天,著名律师和国际问题权威杜勒斯,又向国际问题委员会发出了一个警告,告诫人们不要抛弃国民党,因为美国对重庆的支持反映了这样一种决心:不让任何一个外国利用中国四亿人民为其侵略掠夺服务。这就是说,周以德和杜勒斯已经把中国国内的党派关系问题,变成了地地道道的美国国内问题,既然如此,总统还有什么必要去听取其高级助手们的忠告呢?”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蒋介石前虑尽消,禁不住迭迭连声道,“万不料美国国会也这样支持我,更可贵的是,周以德和杜勒斯两位先生,我并不认识他们呀……”

赫尔利淡然一笑道:

“我倒认识这两位先生。不然的话,我和魏德迈在华盛顿四处奔走,寻的又是谁呢!当然,事情的进展远非如此,至于进展到什么程度,委员长先生,现在请你听听驻华海军小组的梅乐斯准将在参谋长联席会议上的这几句发言就知道了,‘中共是个力量单薄的少数党,只要向蒋介石的中央政府提供数量不多的援助,共产党在中国的叛乱就可以镇压下去!’”

蒋介石激动得就要站起身来,如果有必要,他将紧紧拥抱赫尔利,然后大叫一声,“将军,是你拯救了中国,使它不致落入共产党之手!”

但是,显然由于蒋介石忽地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情,他那已经抬起的屁股又重新陷进沙发里去了:

“将军,还不晓得你有这么好的消息带回来的时候,我就在重庆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能够早点回来了。可是,外电报道你离开华盛顿以后,先去了伦敦,再去了莫斯科。这又是怎么回事情呢?”

“哦哦,根据总统最后一次与我谈话时的指示,就中国实际问题的性质,我需要马上和英国与苏联的领导人进行讨论。”

赫尔利煞有介事地说:

“至于讨论的结果嘛,应该说,丘吉尔依旧是条老狐狸,我刚刚把美国对华政策的具体想法告诉他,他就要我立即结束‘美国对中国的幻想’,同时宣称,‘在我有生之日,决不容许香港从英国的地图上抹掉’;而在克里姆林宫,我所受到的接待就远比在唐宁街十号热烈与隆重:斯大林像犀牛叫唤那样干干脆脆地向我表示,他无条件地同意美国对华政策,为着维护委员长先生的绝对权威,他已经写信敦促毛泽东参加国民党占统治地位的联合政府……”

“斯大林写没有写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毛泽东抓住我的一句话大做其文章——”

蒋介石瘫痪般地坐在沙发上,然而,他的嘴壳倒是硬邦邦的:

“不错,在新年文告里,我讲了要在今年 11 月召开国民大会的话。可是,毛泽东为此写了篇洋洋数万言的《论联合政府》,其措词之荒唐,口气之狂妄,用心之险恶,居然在中共的‘七大’上公开宣读了!”

赫尔利脖子一歪,不以为然地道:

“共产党在开‘七大’,国民党的‘六大’不是 马上也要开了吗?依我之见,委员长先生,你索性把关于召开国民大会的建议由‘六大’正式确认下来。如若有什么不方便,你再搞个决议之类的玩意儿加以说明,也算是对毛泽东的以眼对眼,以牙还牙!”

蒋介石沉默不语。却顺手从案头的卷宗里抽出一份起草好了的文件。赫尔利接过来看时,不是别的,正是《中国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关于中共问题的决议》——

大会听取中央关于中共问题之报告,深以中央以往所采取政治解决之方针为适当,本党领导全国军民艰苦抗战,无时不尽力于团结御侮,以求中国之自由平等。中共在民国二十六年九月,亦曾有四项诺言之宣告,虽频年以来,中共仍坚持其武装割据之局,不奉中央之军令政令,而本党始终宽大容忍,委曲求全,其苦心已为中外人士所共见。现值国民大会召开在迩,本党实施宪政,还政于民之初愿,不久当可实现。为巩固国家之统一,确保胜利之果实,中央自应秉此一贯方针,继续努力,寻求政治解决之道。所愿中共党员亦能懔于民国缔选原非易事,抗战胜利犹待争取,共体时艰,实现宿诺,在不妨碍抗战,不妨碍国家之范围内,一切问题可以和谈解决,斯则国家民族大幸,本党同志应共喻此旨,以促成之。

“好极了,好极了!”赫尔利啧啧连声道,“如此言简意赅这般公平合理,就是上帝见了也会点头的。”

“可惜上帝不在中国。”蒋介石看了赫尔利一眼:“按照中国宪章所规定的民主程序,我提出的召开国民大会的建议,第一步要经‘六大’确认,第二步要提交第四届国民参政会审议通过。这第一步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第二步。而第二步距离第一步又不能太远,从时间上说,我已确定7月7日召开这届国民参政会……”

“国民参政会?”赫尔利打断蒋介石的话,满脸不悦地道“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蒋介石苦笑道:

“你不了解中国,将军。我该怎样告诉你呢?嗯,国民参政会于1938年7月在武汉成立,同年就迁到了重庆,它的纲领是在抗战非常时期,组织国民参政机关,团结全国力量,集中全国之思虑与见识,以利国策之决定与推行。至于它的职权嘛,根据《国民参政会议事规则》之规定,它有提案权、审议权、建议权、询问权、调查权以及预算权……嗯嗯,这样告诉你吧:国民参政会是战时中央民意机构,也可以称之为中国的战时国会。”

“我懂了。”赫尔利眨巴着眼睛道,“不过,我感兴趣的是这个机构的成员,它如果包括中国各抗日党派领袖及无党派知名人士的话,那么国民党代表能够占多大的比例呢?”

蒋介石觉得赫尔利有点儿明知故问,所以没好气地说:“国民参政会的所有参政员都是国民党遴选的,国民党代表当然要占参政员的绝大多数。嗯,第一届好像要少些,两百个参政员中,国民党和无党派人士都是八十九人,其他五个抗日政党共二十二人:共产党七人,青年党七人,国社党六人,社民党一人,第三党一人。自然,到了以后两届,国民党代表多起来,但是,我觉得多得不够,所以在今年的第四届参政会上,我要求国民党代表的比例要超过百分之八十!”

赫尔利眯眼笑道:

“既然如此,委员长先生迈开大步向前进好了,为何方才又冒出个什么‘有问题的是第二步’呢?”

“将军,你可以小看这个国民参政会,但是你不可小看蝉联至今的那个共产党方面的七个参政员。虽然毛泽东没来过,但林伯渠、吴玉章、董必武、陈绍禹、秦邦宪和邓颖超都出席过国民参政会,而他们出席的目的是来和我唱对台戏的!”蒋介石拍打着茶几说,“唱就唱吧,国民参政会容许言论自由,反正是个拼喉咙的地方。可是怪了,共产党人的顺咙好像特别粗,声音又好像特别悦耳,好些无党派人士一听就听进去了。听进去也不打紧,打紧的是这些人反过来又为他们叫好!如此下去,你说算不算个问题呢?”

“除非这些人真的能够叫出什么名堂来。”赫尔利淡然一笑道,“除了武器,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法宝。”

蒋介石急了:

“那么,请你注意,国民政府即将公布的第四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名单上,会增加‘周恩来’三个字。这便是先由共产党方面提出来,然后再由这些人叫出来的。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在这些人当中,不仅有无党派人士,居然也有国民党元老中的正统派哩!”

赫尔利这才吃惊地问:

“你是说,老资格的国民党人也和你唱对台戏了?”

“这需要就人议人,就事论事。”蒋介石不得不解释说,“比如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先生,早年就读日本东洋大学,参加过同盟会,辛亥革命时还当过同盟会浙江支部部长。以后,反对陈其美,反对袁世凯,南下参加西南护法国会,担任了副议长。再以后呢?担任了浙江省政务委员会主席。可是,国民党在搞清党时,他因有共党嫌疑被捕入狱,但由于查无实据很快就把他放了。自此以后,他一度消极。我看在他是国民党元老的份上,才安排他担任历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的。”

殊不料赫尔利呜嘘呐喊道:

“不,他不是国民党元老,他是个危险分子!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蒋介石皱着眉头道:

“老先生姓褚,名辅成,字慧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