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正当美军观察组成员、大使馆二等秘书谢伟思在波光粼粼的延河岸边清洗衣服的时候,他接到了赫尔利要他立即返回华盛顿的命令。
他没有感到突然,也没有感到后悔。望着那哗哗东去的流水,他沉浸在一种义无反顾的令人欣慰的回忆中。
雅尔塔会议刚刚结束,赫尔利和魏德迈就结伴而行,从重庆前往华盛顿述职去了。谢伟思当时也在重庆,他是看着他们走的,看着他们带走了那份在赫尔利的严密控制下,大使馆政治官员们被迫修改了的关于中国问题的报告。
人走楼空。谢伟思在大使馆后院的平房宿舍里找到使馆代办艾切逊:
“中国人看见的,不过是被赫尔利歪曲了的美国政策,可是现在,难道我们能够容忍他再用一纸谎言去欺骗美国人吗?”
艾切逊会意地点点头:
“是的,现在倒是个机会,不然的话,赫尔利是要检查所有大使馆工作人员发往华盛顿的函电的。我们索性联名发一份电报给国务院,提请注意当前的危险。你看这样好吗?”
“好极了!”谢伟思拍案叫绝道“我们直言不讳地告诉国务卿,告诉总统,在重庆恢复国共谈判后,本来已经有希望出现一个和解的局面,但赫尔利的活动却使这种希望变得渺茫了。”
“在这份联名电报中,我们不妨把战略情报局军官小组的意见也综合进去。”艾切逊建议道“就是说,赫尔利不仅破坏了在中国争取和平的几乎任何机会,而且把他自己从而也把美国完全和国民党连在一起了。我们要提醒白宫,赫尔利在蒋介石政权之外没有威信可言。因为中共决心要维护自己的生存,美国必须作出选择:要么让共产党人去谋求苏联的援助,要么让他们获得美国的支持……”
谢伟思显然受到了艾切逊的启发:
“除了这个意见外,我们还应当加上财政部代表爱德乐前次来重庆考察时的观点,因为他把问题说得更加直截了当。那就是,美国在中国的前途,不应该让赫尔利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去决定。”说到这里,谢伟思一下子站起来:“这样好了,艾切逊先生,这份联名电报就由我来起草。上次我从美国探亲回来时,赫尔利不是见面就向我提出警告么?他说要是我干涉他重新开始的调停努力,他就要和我决裂。那么,就让他和我决裂好啦!”
“赫尔利仅仅是一方面。”艾切逊稍有思忖道,“蒋介石那里,由于你出入过几次第18集团军驻渝办事处,他们对你早就产生怀疑了。所以,若是由你来起草这份电报的话,我就在电报上面头一个签名。这样,即使电报落到赫尔利手里,谅他也不敢对你兴师问罪。”
事情就这样确定下来了。而且,让大使馆全体政治官员如愿以偿的是,这份电报先赫尔利一步到达华盛顿。
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份已被拆阅的电报既没有送交国务卿,也没有送交总统,而是像搁放一张当天的报纸那样,搁放在国务院的一张办公桌上,以致轻而易举地被刚刚走进办公室的赫尔利看见了。
怒不可遏的赫尔利一把将电报撕得粉碎:
“我知道谁起草了这份电报:谢伟思!我非得教训教训这个婊子养的不可,哪怕这是我在任上最后干的一件事。”
现在,赫尔利要干的事已经干了。对于谢伟思来说,他也有他在任上最后干的一件事,那就是去向共产党领袖们辞行。
老实说,离开延安,离开中国,也许永远不能回来,这是谢伟思最不情愿甚至最为恐怖的事情。对于这个在成都出生并且长大的美国人来说,延安才是他愿以青春相伴的地方。看见宝塔,他觉得自己是只鸟;看见延河,他觉得自己是条鱼。而听见朱德、刘伯承、陈毅、聂荣臻诸将军的四川话,他就如同听见了美妙的音乐,勾起他对自己童年岁月的回忆……
此刻,谢伟思走进了毛泽东的窑洞。
可是,他能够说些什么呢?当然,有一句话他必须说,而且只能这样说,那就是他被召回华盛顿是有要事相商,暂时去去而已。
“暂时去去也要给你开欢送会!”殊不料毛泽东大手一招,周恩来来了,朱德来了,叶剑英来了,彭德怀来了,林伯渠来了……刹时聚集起满满一屋子人。
谢伟思只觉得鼻尖发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毛泽东却大声武气,侃侃而谈:
“谢伟思先生,要是你能在延安再呆上三个礼拜就好了。那个时候,我们将邀请你列席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去年夏天,就在这个窑洞里头,你不是希望我能够写一本书吗。我想了又想,写点什么东西呢?对,要写就写中国之命运。中国之命运有两种,一种是有人已经写了书的,那么另一种呢?我终于想通了,我也要写一本书出来!”
“毛主席的这本书已经写好了。”周恩来朝谢伟思笑了笑“书名叫做《论联合政府》——这就是他将在代表大会上要作的政治报告。”
不知为什么,谢伟思不但没有笑,反倒扭过头来直愣愣地望着毛泽东:
“是的,主席先生,我曾经期待着你的一本书,一本记录中国共产党人神奇故事的书。这本书若是你不愿意写,或者根本写不出来,那也就算了,我决不会让你勉为其难的。可是,完全出乎我意料,就在蒋介石已经宣布他要在11月召开国民大会的时候,也就是说,中国几乎没有什么希望可以实行政治联合的时候,你却偏偏要去写什么《论联合政府》,这……这简直叫我无从说起!”
“你无从说起,我却有言在先。”毛泽东拍拍谢伟思的肩头,故意拉长脸说。不过,话音未落,全场已是掌声迭起,欢声雷动。
眼见得谢伟思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朱德方才启开他那厚厚的嘴唇道:
“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好,我来帮你的忙,给你解释一下,谢伟思先生。毛主席这个时候写《论联合政府》,恰恰是针对蒋介石的分裂的方针的。用毛主席文章里头的话来说,‘我们的反人民的英雄们根据这种分裂方针所准备采取的步骤,有把他们自己推到绝路上去的危险’……”
谢伟思赶紧掏出笔记本,望着毛泽东“我可以记录么?”
“可以。”回答这句话的却不是毛泽东,而是陈毅。谢伟思的父亲是成都一所教会学校的校长,而陈毅曾在这所学校念书。所以他补充了一句,“你是我老师的儿子,我们对你不保密。”
“不仅不保密,还要请你指教哩!”毛泽东站起身,从他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厚厚一叠手稿,然后坐回谢伟思旁边,“我把这段话念给你听听——他们准备把一条绳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并且让它永远也解不开,这条绳索的名称就叫做‘国民大会’。他们的原意是想把所谓‘国民大会’当作法宝,祭起来,一则抵制联合政府,二则维持独裁统治,三则准备内战理由。可是,历史的逻辑将向他们所设想的反面走去,‘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因为现在谁也明白,在国民党统治区域,人民没有自由,在日寇占领区域,人民不能参加选举,有了自由的中国解放区,国民党政府又不承认它,在这种情况下,哪里来的国民代表?哪里来的‘国民大会’?现在叫着要开的,是那个还在内战时期,还在八年以前,由国民党独裁政府一手伪造的所谓国民大会。如果这个会开成了,势必闹到全国人民群起反对,请问我们的反人民的英雄们如何下台?”
谢伟思忽然停下笔:
“主席先生,如果国民党独裁政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中国人民群起反对,真的在重庆把这个'国民大会开成了,那么,你们准备采取什么办法给予回击呢?”
“回击的办法很简单——”毛泽东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就针锋相对地宣布,将在延安召开中国解放区人民代表会议!”
谢伟思却心有余悸了:
“两个会议,自然来自两个政府,而两个政府,必然导致国内战争。主席先生,你可要千万警惕呀,因为华盛顿和重庆正在制造一个阴谋,那就是在政治解决的烟幕之下,偷偷摸摸地进行其内战的准备工作,如果说还有一样东西没有就绪的话,那么这就是他们需要寻找的借口了。”
“我接受并且感谢你的忠告。”毛泽东朝谢伟思笑了笑。当他转过身来,环顾四周时,神色越发显得严肃与坚定“不过,与其说我们的敌人正在寻找借口。倒不如说他们正在等待时机。因为有很多迹象表明,他们早已准备,尤其现在正在准备这样的行动:一俟某一个盟国的军队在中国大陆上驱逐日本侵略者到了某一程度时,他们就要发动内战。他们并且希望某些盟国的将领们在中国境内执行英国斯科比将军在希腊所执行的任务,即攻打左派游击队的任务。情况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谢伟思毕竟是敏感的:
“主席先生,我是否可以这样认为,你刚才的谈话表明延安不再愿意在美国日益加剧的挑衅面前无动于衷或沉默不语了。”
“当然。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嘛!”毛泽东以毋容置疑的口吻说,“美国政府要破坏我们,这是不允许的。我们反对美国政府扶蒋反共的政策。但是我们第一要把美国人民和他们的政府相区别,第二要把美国政府中决定政策的人们和下面的普通工作人员相区别。譬如说你,谢伟思先生,你作为中国真正的盟友,到这里来了,能呆在延安,就很了不起!”
可是谢伟思就要走了,也许只有他才明白,他的被迫离去,切断了延安和华盛顿之间最后剩下的一点联系。
谢伟思缓缓站起身,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主席先生,今天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送给我的礼物。回到美国以后,我将把礼物分送给我的每一个朋友……”
毛泽东的眼睛也湿了:
“如果能见到罗斯福总统,请转达我们对他的问候。虽然在改变美国的对华政策方面,他使我们的希望变成了失望,但是,他仍然是我们的朋友,仍然是反法西斯战争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