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福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望着白宫后院那棵被大雪压弯了枝头的马尾松,禁不住好一番长叹短吁。
是的,两个月前,他虽然以432张选票对99张选票击败杜威,赢得了连任第四届总统竞选的胜利,但是,这并没有使他的精神站立起来。因为,他知道,就在他的胜利的背后,隐藏着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事情是由史迪威被召回美国引起的。
就在这位倒霉的将军抵达华盛顿的前一天,《纽约时报》在头版头条位置发表了记者阿特金森的专稿《中国:正在接受美国的三叩九拜》。专稿是以揭露史迪威被召回的内幕为内容的,作者愤怒而深刻地写到:
“史迪威的被召回,代表一个垂死的反民主体制的政治胜利,美国至少消极地支持了一个在中国日益不得人心和不为人们所信任的政府。而这个政府的首脑蒋介石,正在为中国的急剧瓦解惊慌失措……”
就在专稿见报的当日下午,美国各大报纸的记者们,太平洋学会的学者们,以及左派作家们纷纷涌进白宫,包围了罗斯福。
罗斯福的微笑是热忱的,他的解释却是冰冷的:“史迪威的被召回,只是因为他的性格与蒋委员长不合,而与美国对日战略,对华物资供应及国共关系协调,都没有丝毫关系。”
罗斯福的解释显然无法平息由阿特金森的专稿所引起的轩然大波。于是,新闻界打定主意,要借史迪威飞抵华盛顿的东风,把这堆业已点燃的干柴烧成熊熊大火。
然而,史迪威降落的时间是夜幕时分,地点是军警严密封锁着的军用机场。就连陆军部参谋长马歇尔,也是在深更半夜见到他的。
“这两天美国都开锅了,为你回来的事。”马歇 尔垂头丧气地说,“不过你还得尽快离开华盛顿,为了防止事态扩展,罗斯福总统希望你偕同妻子去卡梅尔休假……”
史迪威猛地抬起头来:
“这,这都是为了那个老软脚蟹再次当上总统吗?”
“这自然是政治的需要。”马歇尔含糊其词地说,“你就看在我这个老朋友的份上,大选之前闭上你的嘴巴,远远地躲起来吧!”
史迪威远远地躲起来了。也许正因为这样,马歇尔此刻才能端坐在罗斯福的面前。
那么,1945年新年伊始,罗斯福还寄望于马歇尔为他做些什么呢?
“中国问题仍使我深感痛苦,以致史汀生将军认为已经无法合情合理地讨论这个问题了。”罗斯福心事重重地说,“今天我把你请来,只是想让你看一份赫尔利将军在昨日,也就是1月14日从重庆拍来的紧急电报。”
马歇尔认认真真地看了,反应却是冷淡而迟缓的:
“总统先生,赫尔利将军在电报里提醒你,现在有一个破坏总统政策的阴谋。按照他的说法,有一些不忠诚的美国人已经唆使毛泽东和周恩来相信,可以拒绝接受和国民党妥协的方案,而谋求华盛顿的直接支持和承认。但是,我不明白,他向你控告的究竟是些什么人?难道这些人又要步史迪威、戴维斯和包瑞德的后尘,一个个被他撵出中国才算大功告成吗?”
“他倒不是这个意思。由于赫尔利将军敏锐地发现了,在我们美国陆军和战略情报局中确实存在着同情共产党的派别,我才认为他正在做着了不起的工作——”罗斯福为赫尔利辩护道:“就在前几天,毛泽东和周恩来背着赫尔利将军交给驻延安的美军观察组代理组长克罗姆利少校一封信,请他通过军事渠道直接转送给华盛顿。因此,如果说我接到这封信时感到奇怪的话,那么看完这封信后我就感到吃惊了……”
马歇尔哑然失笑道:
“莫非又是一封共产党人的咄咄逼人的信么?周恩来回延安后给赫尔利的那封信我见过影印本,‘除非撤除对延安的封锁,释放政治犯,停止镇压持不同政见者,接受五点建议为全面谈判的基础,否则决不会重新和国民党进行毫无意义的谈判’——这口吻倒是十分强硬,同时也是十分古板的。”
“恰恰相反,我收到的这封信措词十分平缓,想法却十分灵活。”罗斯福惊魂未定地道:“延安的共产党人希望派一个非官方小组向美国官员和公众陈述与解释关于中国的错综复杂的问题。而且,如果作为美国总统的我,能够把毛泽东和周恩来看作中国一个主要政党的领袖而愿意接待他们,他们就决定前往华盛顿进行正式访问!”
“总统先生无疑是拒绝会见这两位共产党人的,我想,这也是赫尔利将军在紧急电报里所要表达的意思——”马歇尔沉默了一会儿:“虽然如此,我想象得出来,延安的共产党人是多么尽力地去冲破蒋介石与赫尔利将军的封锁,去争取美国的支持和国际上的合法地位。因此,如果我是美国总统,即便为着共产党人一定的信任,即使为着延安和莫斯科的进一步疏远,我也会同意他们出访华盛顿。”
罗斯福笑了。当他发现马歇尔只配当他的陆军部参谋长的时候。
“你的思路仅仅对了一半,将军。知道么?我现在考虑的是双管齐下的方针,即,理所当然地拒绝延安共产党人访问美国,千方百计地进一步疏远延安和莫斯科的关系。这样,走投无路的延安共产党人就会回到重庆的谈判桌上来了。而以上两项,后者是不需要前者作为条件的。譬如说,在即将召开的雅尔塔会议上,我就有可能赢得斯大林对蒋介石的支持。”
马歇尔疑惑不解地问:
“总统先生怎么突然有了信心,难道你不认为这个方针在概念上存在缺陷吗?”
“将军,我的信心是建立在你的犹豫上的。况且重要的是行动,而我们早已开始行动了。”罗斯福目光定定地望着马歇尔:“还是在华莱士副总统出访中国之前,我就召回驻苏联大使哈里曼,和他讨论了莫斯科对中国的态度。当哈里曼告诉我说,斯大林决意挽着毛泽东的手并肩站在共产国际的旗帜下的时候,我让哈里曼给斯大林捎去一个口信。这个口信稍后见了《华盛顿邮报》,不知将军还有印象没有?”
马歇尔点了点头说:
“我只记得,总统先生力图使斯大林相信,蒋介石才是能使中国团结一致的唯一人物,因而他的政府不应当遭到破坏。如果中国陷于分裂并爆发内战,对日本的有力抵抗运动将化为乌有……可是,在我的印象中,苏联方面对你的口信并没有什么反应呀。”
“时间是个好宝贝。你还记得赫尔利将军是怎么去中国的吗?”罗斯福眯觑着双眼,不无自得地说,“是的,他选择了一条奇怪的路线,途中绕道去了莫斯科。而苏联外交部长莫洛托夫已经表现出对中共的冷漠态度了。他向赫尔利将军保证,克里姆林宫将既不支持延安也不反对重庆。将军,你难道不认为我们已经迈出了复杂策略的第一步?”
马歇尔却摇了摇头道:
“根据我和苏联人打交道的经验,他们的保证是需要付出报酬的。如果在雅尔塔会议上,斯大林重申了上述保证,但接着就表示要提高他以前提出的补偿条件,诸如希望控制旅顺、大连,以及两条把横贯西伯利亚的大铁道同符拉迪沃斯托克连接起来的满洲铁路干线。那,总统先生又如何作答呢?”
“这正是我要和斯大林讨论的问题。”罗斯福踌躇满志地说:“那就等我从雅尔塔回来,再继续我们的谈话吧。”
2月中旬,罗斯福回到华盛顿。
和刚刚离开的苏联克里米亚半岛上的冰天雪地相反,当他坐着轮椅又来到白宫后院的时候,那棵马尾松果然新绿点点。然而,也许只有他才注意到了,被大雪压弯了的枝头并没有因为大雪的融化而挺直身腰,相反,它越发显得佝偻了。
身材高大的马歇尔依然端坐在罗斯福的面前,不过,今天他是主动的。
“总统先生,雅尔塔秘密协定我已过目。唯一感到有点儿新意的,便是苏联同意在战败德国后三个月内向日本宣战,以换取盟国在远东作出各种让步……”
“你说错了,将军。”罗斯福打断马歇尔的话,没好气地说,“是盟国在远东作出各种让步,以换取苏联同意在战败德国后三个月内,向日本宣战。要知道,是我劝告斯大林同蒋介石政府商订一项条约以取得苏联所要求的满洲港口和铁路特权的。”
马歇尔抿嘴笑道:
“那么,总统先生一定以为,只要争取苏联以某种形式保证国民党对绝大部分的中国享有统治权,上述办法就可以使美国不必承担剥夺中国领土的责任了。是这样的吗?”
“当然。我是希望苏联的这项租借条款不致于正式侵犯中国的主权的——”
罗斯福瓮声瓮气地说:
“况且,斯大林也表示乐意接受。他好像比我更希望让中国留在美国的阵营,以换取苏联在满洲的特殊权益。他甚至催促我说,如果宋子文4月底前来莫斯科,就能够安排关于签订条约的正式谈判。”
马歇尔皱着眉头问:
“连谈判方案也出台了么?”
“出是出台了,不过麻烦得很。”罗斯福忿忿不平道,“会议期间,莫洛托夫把正式草案递交给哈里曼,而措词却与斯大林对我说的有了区别,租借两个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个字‘国际化’经过交涉、抗议、修改,最后同意了这样的方案:苏联租借旅顺港的海军基地;大连国际化……”
马歇尔惴惴不安起来:
“是谁最后同意了这样的方案?参加雅尔塔会议的只有美国、英国、苏联而没有中国。即便如此,总统先生也应当尽早根据会议协定的有关条款,把要求中国应放弃的那些权益通知给中国政府,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呀!”
“我明白你的意思,将军。你的意思是说我背着蒋介石把中国卖给了斯大林。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罗斯福铁青着脸说:“苏联红军现在已经占领了东欧的大部分地区,不管我们是否愿意,他们最后将在中国本土发动一场进攻日本关东军的战役。因此,承认苏联扩大其势力范围的现实,以便取得苏联在战后外交方面的合作,从而为遏止苏联向西欧和中国继续扩张提供最后的保证,这,就是我力求在雅尔塔做成的那笔交易了。”
罗斯福看了马歇尔一眼:
“至于你说的通知中国政府以征求意见的事,我看几乎是多余的。因为斯大林赞同了我的想法:即使在中国土地上出现一个国共联合政府,也最好由蒋介石保留统治地位。而这,正是蒋介石意料之中的事。况且,由于我和斯大林都对中国人的保密措施表示怀疑,所以决定暂时不告诉任何人,包括蒋介石。”
“那么,我是否应当告诉你一件包括蒋介石都意想不到的事呢?”马歇尔不慌不忙地说:“总统先生的初衷,是先在雅尔塔会议上赢得苏联对蒋介石的支持,然后再迫使中共回到重庆的谈判桌上。可是,就在你前往苏联克里米亚半岛的当天,毛泽东在延安传话给重庆的赫尔利,说周恩来即将前往重开谈判。而当你回到华盛顿的时候,周恩来也回到延安了。”
“你知道谈判的内容么?”罗斯福迫不及待地问。
“老一套。周恩来仍然坚持必须把共产党的五点建议作为组织联合政府的基本原则;蒋介石呢?态度也和过去一模一样,只在毫无实权的军委会中给予延安几个象征性的职位,而作为条件的是共产党人必须放弃全部军队和全部地盘……”
罗斯福静静地听着。在马歇尔重复这些内容时越来越不耐烦的语调里,他苦苦地寻找着什么东西。找到了?抑或没有找到?反正隔了半晌,他才喃喃作语道:
“天底下确乎有些事情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如果中国土地上受美国支持的政权终究会垮台,那么不是由于美国和苏联的勾结,而是由于一些基本上属于国内的因素所致,这些因素不过掺杂了美国的不可思议的失策罢了……”
“总统先生,你——”
望着罗斯福恍恍惚惚的神情,马歇尔不觉手足无措起来。
“我怎么啦?嗯,我要问你。”罗斯福神智清醒地说,“你刚才告诉我的事情,是谁人告诉你的?”
马歇尔反倒糊涂了:
“谢伟思。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