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1)

正在桂林美军司令部情报处供职的包瑞德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和其他八名美国军官,会在7月22日中午,由国民党陪都重庆登上有史以来第一架飞往共产党首府延安的美国C-47型军用客机。

而且,驻重庆的中缅印战区司令部里,由他率领的这个观察组有一个非正式的名称:迪克西使团。迪克西,那是美国对其南北战争时期南部反叛各州的称呼。至少在美国人看来,延安也是对重庆的反叛,也像当年的迪克西那样,具有一种神秘而庄严的吸引力。

所以,直到这架美国军用客机在延河滩上平整出来的机场危险着陆——左轮陷进一座旧坟,螺旋桨与地面相撞,驾驶舱的铝壳上露出一个大洞——包瑞德似乎才从梦幻的境界中苏醒过来,拍了拍只受了点儿擦伤的飞行员的肩膀,倍加幸运地笑了。

他的笑容赢得了前往机场迎接他们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副主席周恩来的敬意。

午饭桌上,周恩来特意站起来,向包瑞德敬了一杯对于延安来说最好的绍兴酒:

“组长先生,一位英雄负了伤。我认为你的飞 行员是一位英雄。另一位英雄却没有负伤,这就是你自己。毛主席要我向你转达,他对你的安全到达表示慰问!”

包瑞德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尽管他并不喜欢这种用粮食酿制的传统的中国酒,喝下去以后,只觉得心里咚咚乱跳。但是,这倒没有影响他作为观察组组长那敏锐而且敏感的目光。

面前就是共产党领袖们的“官邸”,那一个个凹进陡峭山坡的窑洞。窗户上糊的是白纸而没有比白纸更挡风的玻璃。窑洞的地板是用灰砖铺成的,砖块之间被粘连的黄泥巴夯得结结实实。而室内摆设,更使人想起古希腊斯巴达人的军营:一张粗糙的桌子,两把简易的木凳,至于必不可少的床,则是把一块木板放在两个木马上……

包瑞德仍觉得心里咚咚乱跳。

这次不是中国酒。是中国两个城市——重庆与延安——他所看到的截然相反的一切给他带来的刺激。“富贵流于逸乐,贫贱不慑饥寒”,这是年轻时他在北京学中文学过的句子,但,直到年过半百的今天,他似乎才窥探到了其间的秘密。

包瑞德为秘密而来。他的衣袋中,正揣着美国陆军中缅印战区司令部给他的备忘录。

其中包括:共产党军队的作战行动;共产党军队的战斗序列;共产党官员的全部名单;共产党对战争所能作出的贡献以及潜在的能力的估计;援助共产党军队,以增强他们战斗力的价值最有效的方法。

而这一切,现在都和包瑞德要寻找他心目中的英雄的愿望连在了一起。尤其想见到的,便是那位具有传奇色彩的“现代斯巴达人”的领袖。

“副主席先生,我能够尽早拜会毛泽东先生吗?”

“当然。你可以在想见到他的任何时候见到他;至于地点,你可以在他的办公室,他的卧房,甚至在人人都可以参加的周末舞会上……”

包瑞德愣怔住了。他在不久以后发往美国中央情报局总部的报告中惊喜而自豪地写到:我们已经来到一个不同的地方,正在会见与其他地方不同的人。

毛泽东的不同之处,如果说包瑞德起先为对方演讲时瞬息万变的手势所吸引,那么,三个多月后的一天,随着美国总统特使赫尔利的到来,他终于被对方会谈中坚若磐石的意志所征服。

“美国自然无意干涉中国内政。我从华盛顿飞抵重庆,再飞抵延安,只是打算做那些可能有助于最后打败日本人的事情。”

身着考究的军服、佩戴各色勋表因而越发显示出军人风度的赫尔利笑眯眯地望着毛泽东:

“我本人深信,委员长先生和你——主席先生,都是渴望实现祖国统一与和平的真诚的爱国志士。如果说中国的问题值得协议的话,那么主席先生,我向你保证,我将站在国民党人和共产党人中间。”

说完,仿佛是对承诺的兑现,赫尔利把一份英文打印的文件递到毛泽东手里。

毛泽东也笑了,眼睛却望着包瑞德:

“上校,请你翻译出来给我听听,看看中间道路走不走得通顺。”

包瑞德从毛泽东手里接过文件,用纯正的北京口音念道:

“《协议的基础》:第一,中国政府和中国共产党为了尽快打败日本,重建中国,将为统一全国武装力量而一道工作。第二,中国共产党的部队将遵循并执行中央政府及中央政府全国军事委员会的各项命令。第三,中国政府和中国共产党将拥护孙中山关于在中国建立民有、民享、民治之政府的各项原则,双方将奉行旨在促进政府民主进程之进步和发展的各项政策。第四,中国将只有一个国家政府和一支军队。共产党部队的所有官兵经中央政府改编后,将依其军阶获得与国家军队相同的薪水和津贴;所有部队在分配枪支弹药和军需品方面,将享受相同的待遇。第五,中国政府承认并将使中国共产党作为一个政治党派合法化。中国的一切政党均将被赋予合法的地位。”

包瑞德话音未落,毛泽东的笑容已经消失了。这时,他的眼睛才对着赫尔利:

“将军,请问这五条代表了何人的思想?”赫尔利微微一愣,依然咧嘴笑道:

“自然是我本人的思想。不过,这是我们大家制订出来的。我觉得,这些条款应该是公正的,因为它们并不是可取亦可弃的建议,而是建立在开诚布公基础上的需要共同遵守的纲领。”

毛泽东追问道:

“你刚才说的制订这些条款的‘我们大家’包不包括蒋介石呢?”

“委员长先生是同意这些条款的。”赫尔利支支吾吾地说,“我这次来延安的唯一目的,便是期待着这些条款也能得到主席先生的同意。”

毛泽东彬彬有礼地挖苦道:

“将军,看来你已经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你应该吩咐蒋介石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而不应该再对他进行扶植和姑息。根据我们的经验,蒋介石基本上是个匪徒,既顽固又狡诈。在懂得这个事实之前,你们是不好跟他打交道的……”

包瑞德虽然把毛泽东的话毫无保留地翻译给了赫尔利,但是他觉得,就延安自身的利益而论,这位共产党领袖同样已经犯了一个错误。因为会谈一开始就如此激烈地攻击蒋介石,至少在他看来,完全有可能造成赫尔利甚至美国政府对整个共产主义事业的偏见。

殊不料毛泽东越说声音越大了:

“另一个事实是什么呢?那就是中国必须有一个由国民党,共产党和其他党派组成的联合政府,为此而改组政府就是必须的。可是国民党顽固地拒绝与共产党达成协议,狡诈地反对中国人民的联合。如果说蒋介石有什么决心的话,推迟政府改组直至击败日本以后,这就是蒋介石的决心所在!我敢打赌,要是这种事情竟然发生了的话,必将引起国民党政府的最终崩溃!”

包瑞德翻译的语调是平缓的,但是赫尔利的眉头早已竖起来了:

“主席先生,恕我直言,你的关于委员长先生和国民党政府的言论,使我听上去似乎觉得是中国之敌的声音,或者说似乎是希望见到中国自我分裂的局面继续下去者的声音。”

毛泽东稍有思忖,淡然一笑道:

“将军,看来你已经犯了第二个错误。我刚才关于蒋介石和国民党的说法,罗斯福总统,丘吉尔首相,以及孙中山夫人早就说过了,难道你认为他们都是中国的敌人么?”

“嗯,错误、错误,那就是我错误地理解了主席先生言论的主旨。”赫尔利不失敏捷地频频点头道,“我心里很明白,当主席先生在延安机场为我举行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时,我就知道你是真诚希望争取中国内部和平以便继续有效打击日本的……”

包瑞德一边翻译,一边忍俊不禁了。

由于延安方面没有收到来自重庆的有关赫尔利到来的任何通报,包瑞德直到飞机降落、舱门打开方才认出这位在纽约见过的前陆军部长。“让他等一等,我去找毛主席。”周恩来这样告诉包瑞德,然后匆匆而去。

不一会,毛泽东和周恩来坐着那辆延安唯一的卡车赶来了。紧跟在车后的,是召自机场附近军营权当作仪仗队的一连士兵。赫尔利检阅了他们并向其指挥官答礼之后,竟心血**地伸直身子,挺起胸膛,发出马斯科格印第安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厮杀呐喊。

包瑞德被赫尔利全然出乎意料的举止惊呆了。看着毛泽东不屑一顾的目光,他想替美国政坛上这位稀奇古怪的人物解释一下,然而未待开口,毛泽东已经脆生生地吐出来两个字:小丑!

现在,他又看见了毛泽东的这种目光。可是赫尔利接着说:

“同样地,委员长先生 打算在全国军事委员会这个中国全部武装部队的指挥机构里给中共一个席位,我也把它看作是国民党希望与共产党达成协议的证明。这样的话,我想,至少能够让你们的一条腿迈进大门之内了吧。”

毛泽东迅速反驳道:

“如果一个人的双手被反绑着,那么他的一条腿迈进了大门也是没有意义的。将军,我尊重你作为国共两党调停人所负有的某种责任,但正因为如此,难道你能接受这种无济于事的结果吗?”

“无济于事?”赫尔利煞有介事地把眼睛睁得如同惊鸟,而后眯眼笑道:“恰恰相反吧。只要你们接受了全国军事委员会里的这个席位,你们就将得到所有的军事报告,就将知道政府的全部行动,就将处在影响政府决策的地位上,从而以此作为扩大你们的重要性的起点。主席先生,你对这样的结果难道还有什么怀疑吗?”

“怀不怀疑你去问问冯玉祥和李济深两位将军好了——”毛泽东皱着眉头站起身,不乏厌倦地说:“他们都是全国军事委员会的成员,可是蒋介石这个委员长不仅对他们封锁了一切消息,而且连他们自身的自由都受到了限制。你说我像他们那样被人关在笼子里好呢,还是像现在这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好呢?”

毛泽东边说边走,但是他那肥大的袖口被慌忙起身的赫尔利拉住了:

“主席先生,如果你认为委员长先生邀请你参加联合政府的条款不够公平,那么使你乐意参加的条件又是什么呢?”

“你让我和我的同事们考虑一下,明天再告诉你。”毛泽东回过头,不卑不亢地说,“总之我们是乐意与国民党就种种分歧举行谈判的,因为我们承认,蒋介石虽然有着如此之多的短处,但他总还没有跟日本人讲和,为此我们非常感谢他。”

包瑞德却从内心深处感谢毛泽东。是的,这位“现代斯巴达人”领袖的袖口是肥大的,胸口是宽阔的,这就为迪克西使团的使命创造了令人喜悦的前景。当然,对于赫尔利来说,他的喜悦也许已经在重庆得到了,那么,当他离开延安的时候命中注定地只能带回痛苦么?

包瑞德静静地等待着。

翌日上午,在同一个窑洞,借着窗外斜射进来的美丽而明亮的秋日的阳光,包瑞德终于从毛泽东手里接过了另一份文件:《共产党五点建议》。

翻译给赫尔利之前,他默默地念了一遍:“第一,中国政府、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为了尽快击败日本、重建中国,将为统一全中国的武装力量而共同工作;

“第二,现在的国民政府将改组成为包括所有抗日党派和无党派政治团体的代表在内的全国联合政府。将颁布并实施一项新的对军事、政治、经济和文化诸方面事务进行民主改革的政策。同时,全国军事委员会也将改组成为包括全部抗日军队的代表在内的全国联合军事委员会;

“第三,全国联合政府将拥护孙中山关于在中国建立民有、民享、民治之政府的各项政策。全国联合政府将奉行促进进步与民主的,倡导正义的,允许信仰、出版、言论、集会结社等自由的,保证向政府请愿上诉、人身不受侵犯、迁徙自由等权利的各项政策。全国联合政府还将奉行使避免恐怖和匮乏的自由权利得以生效的政策;

“第四,全体抗日军队将遵循并执行全国联合政府及全国联合政府联合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并将得到政府和军委会的承认。将公平分配得自国外的军用物资;

“第五,中华全国联合政府承认中国国民党、中国共产党及所有抗日党派的合法性。”

今日之五条较之昨日之五条,文字和内容都有程度不同的改动。包瑞德认为,这些改动是公正的,公正得可以让赫尔利完全接受。

果然,赫尔利听毕包瑞德的翻译,虽然不断眨巴眼睛,连连敲打额头,但是最终喜形于色地笑了:

“主席先生,你和我在这些条款上签字吧。我认为这是适宜的,它表明我们经过考虑认可了这些条款的合理性。”

于是,一块权当书桌的石板上,毛泽东在两份文本的末页签了字。不过,他没有笑。他指着末页那块特意留出来的空白对赫尔利说:“将军,剩下的事情,就是请你去劝导另一个人在上面签字了。”

“当然。我将迅速返渝面见委员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