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8日,华莱士飞抵重庆。
这位昔时的依阿华州玉米种植场场主,自然是怀揣着丰收的希望与喜悦前往太平洋彼岸那块肥沃的土地的。
但是,也许只有他才知道,在其耕耘之中,罗斯福绞尽了多少脑汁,洒下了多少汗水。是的,季节不饶人,距离参加第四任总统竞选和遴选副总统候选人的时间已经逼近。
罗斯福是喜欢华莱士的,而且肯定可以推动民主党内再次提他的名。但,罗斯福却不愿与党内的保守派对立从而影响华菜士甚至包括自己的得票。因为在保守派看来,华莱士不过是个激进的“野人”。倘若不在中国做点适合保守派胃口的支持国民党政权的事情然后赶快回来,那是会妨碍华莱士纠集政治力量以支持其再次被提名的。
因为如此,行前罗斯福特别嘱咐华莱士,为了免得使蒋介石受窘,不要去拜访中国共产党人或史迪威将军,有什么事情需要商量的话,去找找受宠于蒋介石的美军第十四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将军就行了。
然而,作为一种新的尝试,或者是听从了霍普金斯劝告的结果,罗斯福也要华莱士把拉铁摩尔和文森特当作顾问带去重庆。拉铁摩尔精通中文,但与文森特一样,在美国都是以同情史迪威和批评蒋介石著称的。
罗斯福要华莱士走钢丝。
华莱士也力求保持身体平衡。
而他的第一个动作,便可看成他的美好愿望的象征:飞机途中在新疆逗留的时候,华莱士对这里盛产的哈密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原本打算捎上几个到重庆,好在这火炉般的城市解解口渴的,然而他蓦然产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随机运它个几十筐走,以作为他对国民政府的见面礼。
华莱士这样做了。蒋介石夫人宋美龄轻轻咬着那粉黄透红的瓜瓤时也甜迷迷地笑了。
而且根据这位富有想象力的夫人的建议,华莱士与蒋介石会谈的时候,会议桌上要摆几盘切好了的哈密瓜,以便为会谈烘托出一种甘甜凉爽的气氛。
然而,长江南岸的黄山别墅老草房客厅里,这种气氛尚未出现之前,便被弥漫在会议桌上的硝烟味道代替了。
伴随着会谈开始。
“副总统先生,我本来要去白市驿机场迎接你,并尽早与你会谈的。”身着戎装的蒋介石神色严峻地说,“但是,就在你到达重庆那天,日军攻陷了我们的长沙,威胁着湘潭、萍乡以及衡山诸地,就连陈纳德将军的衡阳机场,也遭到日军来自地面的猛烈攻击!”
华莱士惊目圆睁,可是瞬间便眯合成一条缝了。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谁能够说他不正赶上了会谈的好时机呢?
他耸耸肩膀,若无其事地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委员长先生。况且我们知道,进攻湖南,是日军'一号作战行动的主体部分,他们已经为此投入了整整8个师团的兵力。至于中国军队方面,我想,只要能够找到失利的原因,继而进行必要的调整,那就一定能够转败为胜的。”
蒋介石不会听不懂华莱士的话。
“调整”,几乎成了美国人要他改善与延安关系的代名词而眼下这两个字所包括的内容,则无疑是要他调开胡宗南的部队,撤除对陕北的封锁,使中共的第18集团军出兵晋、豫以策应平汉路的对日作战。
于是,如同被马蜂刺了一般,蒋介石额头的青筋骤然凸了起来:
“失利的原因嘛,副总统先生,我们已经找到了。美国报刊最近多有批评国民党的文章,说我们的军队效能如何低落云云。那么,什么又是导致这种情形的原因呢?我看只有一句话,那就是美国政府并没有按照‘租借法案’向中国政府提供足够的经济和军事援助。你大概是知道的,前不久我致函罗斯福总统,提出了急需10亿美元贷款的要求,可是他给我回信说,‘根据已经得到的效果看来,给中国这笔贷款是说不出理由的’。哼,什么说不出理由?是他没有理由可说!”
华莱士却被蒋介石的话搞糊涂了。
据白宫所知,国民党利用美国1942年的贷款尚不到一半既没有用于抗日前线,又没有遏制通货膨胀,唯一的去处便是通过维持美元与法币之间人为的低汇率来牟取暴利。难怪美国财政部长摩根索把蒋介石的要求说成是敲诈勒索,甚至当着罗斯福的面大喊大叫,“连一个镍币也不打算再借给蒋介石了,让这个骗子去跳长江吧!”
因为如此,华莱士访华的使命之一,便是与蒋介石商谈如何修改中美货币的不切实际的兑换率问题。罗斯福交待过华莱士,摩根索曾经建议美国在黑市上兑换货币以支付它自身在中国的开支。如果有必要,干脆就把这个带有威胁性质的信息送交给重庆。
现在倒好,蒋介石伸出来的手还没有缩回去,美国人举起来的拳头就对准了他的心窝,倘若这位委员长疼痛难忍,或以中国退出战争为警告,或以停止帮助在中国修建美军轰炸机基地相威胁,那么,去跳长江的恐怕就不是蒋介石而是华莱士了…
想到这里,副总统才算明白过来。
他明白了一个对于他来说至关重要的道理,那就是哈密瓜不是美元。但他仍然需要装哈密瓜的那几十个筐子,以便把别的即或带点儿苦涩的东西送给蒋介石。
“委员长先生,据我所知,在提供物资和贷款两件事情上,罗斯福总统所依凭的理由是完全相同的。”华莱士淡然一笑道:“关于前者,诚如你知道的那样,今年初由于中国远征军在云南按兵不动,所以总统下令停止供应这支部队的部分物资。而四月份,一俟这支部队进入北缅,渡过怒江,总统不仅下令恢复供应物资,而且补足了过去扣除下来的全部东西。这就是说,美国‘租借法案’的原则是保证盟国之作战,而不是保证盟国囤积物资以供将来之用的……”
“好了、好了!副总统先生,看来你是来和我商谈生意买卖的。既然如此,美国方面要我做些什么事情,你就说出来听听吧——”蒋介石涨红着脸,目光却是绿色的:“不过,请你注意,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和你商谈,唯有调开胡宗南部队一事,我们没有商谈的余地。十几年来的国共纷争,其过程之复杂与深奥,不是外人所能体会得到的。而国民政府分兵防共,造成其他战区兵力不足,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所以在这一点上,还希望得到美国方面的理解才是。”
“至少我本人是理解的,委员长先生。”华莱士耐着性子,欲擒故纵地说,“因此,我无须谈及胡宗南部队或者其他任何一支中国军队,我必须与你商谈的,是中缅印战区司令部管辖的美国军队的事情。什么事情呢?那就是根据罗斯福总统的建议,从这支军队派个军事观察组去延安看看。此项若能得到你的支持,总统和我都将感到不胜荣幸之至!”
稍有沉默,蒋介石霍然起身,恼羞成怒道:
“你们在逼迫我!你们逼迫我把中国远征军开往缅甸,我同意了。因为中国军队牵制了缅甸的日军,减轻了美国军队进攻太平洋的压力;你们现在又逼迫我让美军观察组去延安,我不会同意的。因为我不知道这样做的结果究竟会给你们美国人带来什么好处……”
言毕,蒋介石拂袖而去。
从黄山别墅老草房出来,华莱士一直萎垂着蓬乱的脑袋悬落在额前的那一绺头发,恰像是他的种植场里被炎炎烈日烤蔫了的玉米苞须。
回到下榻的市区两浮支路军政部招待所,而且只有在尾随进屋的两个顾问面前,华莱士才把头抬了起来:
“这个蒋介石,简直就是俄国被布尔什维克推翻了的克伦斯基!他差不多宁愿败在日本人手里,也不愿看着中国旧制度的垮台。哼,他凭什么拒绝美军观察组去延安?下次会谈时我要当面告诉他,美军观察组什么时候去延安,美国副总统就什么时候离开重庆。”
“对于蒋介石的拒绝,我想几乎没有什么观察家会感到惊异。委员长先生没有必要接受罗斯福总统的这个建议,因为他曾经顺利地拒绝过美国人的一切政治要求。”
在黄山别墅老草房里一言未发的文森特这时对着华莱士笑了笑:
“还是让我们从军事意义上提出问题吧。譬如说延安方面更接近日军,从那里可以更快更准确地获取日军情报。我们还将在延安建立气象站,以收集美国空军所需要的气象资料,这便是美军观察组派去延安的全部目的。”
华莱士病急乱投医地点点头:
“那么,我们去找找陈纳德将军怎么样?问题最好由他提出来,让他以见证人的身份告诉蒋介石,这次衡阳机场第十四航空队被突然袭击的原因之一。就在于美国空军无法搞到他们需要从延安搞到的东西。”
然而,当华莱士把目光对着拉铁摩尔的时候,在黄山别墅老草房里这位口齿伶俐的翻译却摇摇头,语意踟躇地说:
“中国有一句颇富哲理的话: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是系铃人呢?不会是陈纳德将军。这位美国空军第十四航空队司令也许愿意为白宫辩护,但,蒋介石对他发生兴趣的重要原因还在于用他来对付史迪威将军。也就是说,即便首先提出派美军观察组去延安的不是史迪威将军,而且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这位可怜的美国人都将成为我们与蒋介石第二次会谈的替罪羊,那代替哈密瓜呈献在会议桌上的供品……”
华莱士与文森特面面相觑,再也没有说出话来。
第二次会谈六天以后举行。
依然在黄山别墅,会谈地点却改在一间取名叫做新草房的西式客厅。
“这几天休息得怎么样?”蒋介石漫不经心地寒暄道,“驻华美军司令部距离你们的住地不远,为什么不去见见史迪威将军?”
华莱士小心翼翼地回答说:
“休息得好极了。承蒙委员长先生专门派来宋子文先生陪伴我们,既品尝到了精美绝伦的中国菜肴,又观赏到了绚丽奇特的山城夜景。至于史迪威将军那里,因为我们此行的公务与他没有关系,私下也没有什么交往,所以就没有必要见面了。”
蒋介石微微一愣,脸上倏然浮现出几丝难得的笑容:
“嗯嗯,副总统先生,我欣赏你的这种作风。同样是美国人。可是史迪威将军的作风就不是这个样子的。两年前他来重庆就职,我在德安里官邸与他见面,板凳还没有坐热呢,他就向我说明他来华有六个职务:其一是美国总统的代表,其二是驻华美军司令官,其三是驻华空军司令官,其四是对华租借物资监理官,其五是滇缅路监理官,其六是中国战区参谋长。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强调他是美国总统的代表而藐视中国战区参谋长这一职务?没有别的解释,他一开始就想骑在我这个中国战区最高统帅的脖子上拉屎拉尿!”
华莱士眼见蒋介石的脸色就要阴沉下来,禁不住赶快劝慰道:
“委员长先生,史迪威将军的这种做法和想法都是美利坚的耻辱,他使我们的总统、军队和国家在中国丢尽了脸。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史迪威将军的所作所为已经引起白宫的警惕。就在前不久,罗斯福总统甚至向人问起这位将军的神经是否正常哩。”
“他的神经倒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他对中国战区所有军队必须拥有指挥权的欲望!”蒋介石面露愠色,咬牙切齿地道:“譬如说美国军队,去年成立起来的空军第十四航空队,根据罗斯福总统的意见,本来是直属中国战区最高统帅指挥的,结果史迪威将军为了牵制陈纳德将军和我,乃向美国陆军参谋长马歇尔建议并且居然得到批准,硬是把这个航空队归属到他的驻华美国空军司令部去了!再譬如说中国军队,一方面,史迪威将军为了反攻缅甸,占用了国军大量精锐部队,其主要目的又是为英国保护印度,对于中国国内战事则置之不理;另一方面,史迪威将军明明晓得延安的第18集团军不听军委会的命令,却以租借物资之权力,要挟不通过与美国政府签订了双边协议的国民政府而直接装备共产党的部队!嗯嗯,这些情况你们都知道吗?”
华莱士频频点头,诺诺连声:
“知道,知道。19世纪60年代有个叫做戈登的英国雇佣军人,他在中国帮助过清朝政府镇压太平军造反。我看史迪威将军连戈登都不如,他犯了一个时代的错误……”
“知道就好!”得寸进尺的蒋介石打断华莱士的话,他不再满足于对方的含糊其词了,“副总统 先生,鉴于史迪威将写强行干涉中国内政,我已对他失掉信心,故而现在正式请求美国政府将他调回去。当然,我很清楚,罗斯福总统对于盟国军事之处理,多依据其陆军参谋长马歇尔的意见。史迪威将军之所以这样桀骜不驯,正是由于他得到了他的老上司马歇尔的支持。因此,如果罗斯福总统不便答应我的请求,则请他派一位老成持重的高级代表来华,经常住在重庆,以便约束史迪威将军的专横,增进同盟国之友好合作。”
华莱士眨眨眼睛,顺水推舟道:
“诚如委员长先生所说,史迪威将军确实不宜在中国战区继续供职。不管别人的意见怎么样,反正我回国后立即面陈罗斯福总统酌予更调,此事请你放心!”
“那么我也请你放心,副总统先生!”蒋介石话题一转,言不由衷地说:“上次提到的关于美军观察组去延安的事情,我看就根据你们的意见去办。嗯嗯,观察组人员名单拟出来了吧,组长是哪一个?”
华莱士激动得站起身来,他估计到了蒋介石最终会同意派出观察组,但是没有估计到蒋介石会不加限制地同意了这件事。于是,他惊呼般地回答说:
“包瑞德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