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探望陈明仁,文强在武汉停留了两天。
陈明仁是文强幼年的朋友,又是黄埔军校先后同学,在东北也共过事,此时陈明仁在白崇禧手下担任武汉警备司令。
一见面,文强刚要向他就任新职道贺,他却深深叹口气说:
“我现在的处境,是鸡群中的一只鸭子。桂系是容不下咱们黄埔系的,我能蹲得几时,只有天知道了。”
陈明仁边说边伸脚将办公室里的一只空痰盂踢得转了几个圈儿,但犹余怒未息地说:
“四平街战役,几进几出,我的七十一军全部都打光了,你是知道的,不料杜光亭一走,陈矮子一来,竟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我撤职查办,交军法审判……”
陈明仁还告诉文强,他离开东北后,住到上海国际饭店,越想越没出路,曾吞药自杀。如果不是唐生明刚好在那时候来探望他,发现他形色不对,赶忙送医院抢救,他早已没命了。
陈明仁是快人快语,在文强告别时,他又说:
“我们都在划破船,不划又无路可走。我投考黄埔第一期,是程颂公保送的,他要干什么是不会忘掉我的。”
陈明仁果然在一年之后,追随程潜在湖南率部起义了。
文强从武汉坐飞机到了上海。第二天,妻子葛世明抱着出生刚两个月的小儿子文定中从长沙赶来了,还细心周到地给他带来了他常不离身的自卫手枪和照相机。
老岳母专门安排补办了文定中的“满月酒”,一家人高高兴兴地举杯相祝,但葛世明的笑容掩盖不住担忧的神情。
在文强心目中,儿女情长总是不能与国家大事相比的。此行他主要的打算是找几个老朋友探探“政治行情”。
他首先去看的是余乐醒。
余乐醒在政治上变化很大,早年参加赴法勤工俭学,又在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过,北伐时期是著名的共产党员,担任过叶挺将军独立团的党代表。但在大革命失败,国、共分裂后,他改变信仰投靠了国民党,成了军统局的高级骨干。他是军统局总务处长沈醉的姐夫。有些军统局后辈称他是“祖师爷”。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后,他却对国民党大失所望。
这次文强与他一见面,他就痛切地说:
“国民党不垮台是无天理!”
他向文强举出了三点理由:
第一点,“老头子”(蒋介石)派“太子”(蒋经国)到上海抓经济犯,上海市的军、警、宪、特也撒开了网,可是只捞到一些小鱼小虾,说是要打大老虎,结果只拍了几只苍蝇;
第二点,日本宣布投降已经两年多了,仍在继续接收。连国民党元老张继也在大骂接收大员是“劫收大员”,说他们“五子登科”,也就是以接收主权为名为自己抢印把子、金子、车子、房子、女子。汤恩伯接管上海,与戴笠狼狈为奸,瓜分了30万两黄金。其他的就可想而知了;
第三点,近来上海出现枪杆子抢占民房的可怕局面。问题就出在“老头子”的“戡乱救国”一道命令上,今日的上海已变成海运的吞吐港,南来北往的“剿共大军”,几乎都要经过上海,掌兵权的大官谁不想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找个立足之处?他们鱼肉居民,由借用民房到占用民房,甚至把房东“扫地出门”。有个军长亲自出马,将自己印上“陆军中将军长”头衔的名片贴在一所房子门上,派上荷枪实弹的大兵把守……
听了余乐醒这番话,文强未置可否。因余乐醒与戴笠长期有矛盾,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他一度追随过张国焘,在张国焘主持的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下谋得一个运输处长的小职位。文强对此很有看法,认为余乐醒朝秦暮楚,不堪信任。因此余乐醒的话并不能触动他。
余乐醒当时还曾想劝说内弟沈醉脱离保密局,也碰了壁。他连自己的内弟都说服不了,又怎能说服得了文强呢?
——对余乐醒后来的情况,沈醉有一段回忆:
毛人凤感到最吃惊的,是上海救济总署汽车总管理处处长余乐醒(又名余增生)竟和中共地下党发生了联系,在他住的愚园路家里竟掩护了地下党一部无线电台。毛人凤非常害怕军统特务弃暗投明,决心要捕杀余乐醒,以收杀一儆百之效。当他命令上海稽查处的特务去逮捕余的时候,该处科股长一级的特务大都是余的学生,便暗中通知他逃走了。毛人凤大发脾气,把稽查处长黄加持痛骂了一顿。
上海1949年后,余乐醒被安排为一家机械厂的工程师。不久在“三反五反”运动中被捕,据说病逝于狱中。
得知文强到沪后,曾在忠义救国军总部与文强共事、现任国民政府交通警察总局第十八总队长兼京沪杭护路指挥官的郭履洲来访。他说李人士自美国留学归来,现住上海国际饭店。约文强一同去看他,文强立刻同意了。
李人士是黄埔军校六期毕业生,军统局骨干成员之一,在戴笠保送美国留学之前,是国民党陆军总司令部调查统计室少将主任兼军统局南京办事处主任。他在军统局高干中以精明强干著称,是军统局高干中有名的“湖南三李”之一(其他二李是李崇诗和李肖白)。“三李”都是戴笠的得力助手。
李人士见到文强,也是牢骚满腹,他所谈的虽然多是他切身事情,但也反映了国民党内部的动**不安。他说,他在美国学的是宪兵业务,总认为镀金归国,一定可以大展宏图,不料宪兵门户之严,竟不容插足,加之戴笠一死,失去了撑腰的,就连军统局系统也不愿回去了。
他愤愤地说,现在保密局是毛某(毛人凤)专权,谁肯在他口沫之下讨饭吃?
李人士是湖南醴陵人,他也想到湖南去投靠程潜。文强一不留神,便把临别时程潜对他说的“谨防当俘虏”的话学说了一遍。
李人士很是震惊,竟情不自禁地喊道:
“颂公也如此泄气,难道国事真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