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奢侈的田野诗意地沉默着。黑色的土壤,被砍伐了堆积在江边的桦木桩,包括鲜红的四楞果都像被折了翅的声波。江对岸有狗的狂吠。但与这边无关。
在董的眼神中,我窥视到这所有的一切。它也在表达这样的语言:活着,不过本能。欢乐不过是些慌慌张张飞过的小鸟,而痛苦则是死死抓紧大地的树根……。有些发黄的董的眼神,在墙上,穿过深久年代给照片蒙上的那层灰晕,望着我这个比他晚了30多年的面孔。
那是两个青春间的谈话,中间耸立的30多年,不像墙,像灯塔。射出的光芒扰乱了全部的时间概念。
我专程来这边境的下河站见董,却只见到他在田野里劳作的后妻。她因过于劳作一脸苍老、丑陋。带我去的朋友说:即使60多岁了,董依旧很漂亮。第一代混血儿容易聚集的优点,使他身高1.9米,五官兼有蒙古人种的舒展和欧罗巴人种的精致。他眼神中贵族式的忧郁是受俄罗斯民族的遗传:一个靠着伏特加、手风琴和充满半音的音乐来与过于广阔的土地和寒冷气候和睦相处的民族,眼窝里略略盛点悲伤便是对艰难人生最聪明的缓解……
董就是用这样的表情来对付许多悲喜的日子。
20年前,他一贫如洗。那个妖娆丰满的前妻常常望着寂寥的田野发出土狼般的号哭。她再无兴趣像《渔夫与金鱼》童话中的老婆子那样满足于对男人的指派和呵斥。她决定了对男人和这片土地的遗弃。
董挡住了她,说:给我一年时间,让你出董家门时兜里多少揣几个钱。董旋即在破屋边为女人盖了新房,算是分居。
一年里,董寒天淘金,暑日刨地,一百多斤的条石砸在脚上,血,喷涌出来,鲜红地飞起几道弧线,又花瓣地摔在地上。董的嘴角哭泣般地咧了一咧。
女人却很急躁,三天两头跟董闹。男人不说话,闹一次,就用刀在树桩上刻一刀。等留下32道刀痕时,女人恐惧了,她知道男人的沉默实质是黑夜月光下霍霍磨砺着的剑。
一年后,董拿出2万元对女的说:都在这里了,你全拿走。女人拂去钱,一把抱住男人,男人满是肌肉疙瘩的胸膛才是她的安身之处。但男人冷漠的眼光已让她失去了家园。男人啊,不喜欢回顾的动物。
女人拿了一万,把剩下的钱以及给男人缝补浆洗好的衣服,还有她一生都无法弥合的创口留在了这片沉默的田野,踉踉跄跄踏上陌生之途……
董牵着一条纯种俄罗斯公狗踽踽独行于女人留给他的日子。他叫它“亲爱的”,有时又热泪盈眶地称它“弟弟”。沉默的田野中,两个“男性”兄弟般的相依为命.让人感动。
厄运接踵而至。董的羊一头连着一头被瘟疫消灭。董感到万箭穿心又无可奈何,他想到了应该让剩下的羊们死得其所。于是,在60里外的嘉荫县有了这么一张广告:“我董二的羊不行了。凡我董二的兄弟、朋友只管来下河站抓羊,分钱不收……”仅仅两天,董的500只羊便被他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面孔带走了。董潇洒地抖抖衣裳上的尘土,二月的旷野,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她便是此时来的,《人民文学》那个女编辑。跟随她的还有她患了一年的血癌。医生说,也就是两三个月的时间了。
她呆呆地坐在董的门口,影子被阳光拖在地上,任别人踩来踩去。她的眼神和语言跑得远远的,不归家孩子似的,她只能守住自己的躯壳。很久,她才注意到董与他的狗,她听见他叫它“亲爱的”。
热泪一下撕破已麻木的心堤,异样的缠绵为她歌起,梨花千树占领了山坡……。她指着狗对董说,我要。
董摇晃了几下,苍老霍然就装扮了他的面容。但他看见那个脸色苍白、表情凄婉却美丽的女编辑在凋零时,心底也有什么在凋零。他终于点了头。
狗的吠叫像嘹亮钟声,船离开了下河站。突然,那狗“嗖”地腾跃而起,跳下船扑进水里,拼死拼活向自己的来路游去。它渴望回归,毫不畏惧,哪怕死亡。那“嗖”的一声完全是灵魂出发的哨音,谁能阻挡灵魂的飞翔?
她由衷地微笑着看了这幕情景,并把它携带回北京。她与自己相爱多年的男友举行了隆重婚礼,被爱透彻地滋润后,妩媚地死去。
在下河站的董分明听见有人在唤“亲爱的”。他立即带着狗沿着蜿蜒的江岸追了数十里,算是一种送行。那时,东北的深秋如闷沉沉的一声圆号,金黄闻声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