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莲花帝国(1 / 1)

温柔的西部 吴景娅 7547 字 1个月前

月亮

我70年代的童年,常常被一种笑容笼罩。它来自西哈努克,一位贫穷、战乱邻国的流亡君主。

那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笑容。它是滴水穿石的温柔,甚而献媚。但又有不可侵犯的高贵和诚挚。它是一种意志的体现,携带着美好的力量去摧枯拉朽,像微风对树叶的给予——树欲止,而风不停,落叶如雪,纷纷而下。这就叫无法拒绝。

是的,谁能拒绝西哈努克?甚至,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将因莫名的情愫,与这位君王、他的国度,以及,他六个妻子之一的莫尼克公主,有漫长的交织,乃至成为童年的符号。尤其是后者——莫尼克,她对当年那个审美视野一片荒芜的中国女孩,犹如天外飞行物,隐约于天际。她的清晰与模糊,常让女孩的认知,陷入凡人的绝望。

现在想来,莫尼克·伊吉,这位被称为全世界最美的五个王后之一的女人,很像受难版的奥黛莉·赫本,喜欢把比丈夫高挑很多的身子,放置在黑色或驼色的长呢大衣里,留下一段脚踝与楚楚纤足去对付黑羊皮单鞋。

她的装扮,与我们指望的艳光四射的王后无关,也与她的意大利、法国身世渊源无关。她是一种低调的优雅,色彩沉稳接近朴素,款式摒弃了所有喧哗的细节。乃至她的笑容,风轻云淡;举手投足,无所谓悲喜,隔岸观火似的看着纷扰的一切……。

然而,她美得寸土寸金。有关她的点滴,是我们儿时夏夜星空下的口头文学。几十年后,我见到她的丈夫,也就是那位有名的“花花公子”西哈努克写到她时,更觉得仙女下凡,也有情有义。西哈努克深情地说:我的秘密武器常常是我无比珍爱的夫人:莫尼克公主。她是我的秘书、顾问、司库、护士、女主人和大使。他更得意扬扬地说:许多外国政要邀他去访问,醉翁之意,是想一睹莫尼克的芳容,其中就有粗糙大叔赫鲁晓夫;而被称为“非洲之父”的前埃塞俄比亚的塞拉西皇帝,来柬访问,忽略了十万夹道欢迎他的民众,直接让眼睛皈依了美人;至于那位花花肠子的印尼苏加诺总统,一趟趟跑向金边,一趟趟邀他们去雅加达,也是流连于美人的绝色,难以自拔。

最后,西哈努克总结说:“有些人的垮台归咎于灾难性的缺点,但有些却仅仅由于一个夫人”。他赢得人生最后的胜利,是因为夫人价值连城。

这些莫尼克·伊吉的前后传,我们都无缘分享。70年代,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公主,有着苦难深重的国家与丈夫。至于她本人,守在擅长运用激动、夸张表情与手势的丈夫身边,唯有宁静与隐约。如植物一般听从命运。

但,她却比丈夫更令我们怜悯。

她丈夫过于殷勤、强烈的笑容,反而惹得我们这些小屁孩的不耐烦——它给人太多的强迫与压力,容易刺激出我们大国沙文主义的虚荣心,救世主的膨胀感。这种居高临下的同情心,对同样贫困中国的少年,是多么危险的误导。

而她,即使哀愁,也高不可攀,需要仰视。其实,她从没展示过惊恐或痛苦,她就是一株植物,守着自己的宿命。

听说,她也有哭泣。但一旦出现在众人视线,她如此小心地维护自己面容的淡定,波澜不惊。

她让我们的怜悯变得苍白,无从实施。

每每,我回忆她,敬畏仍不可遏制而来,连同我飞向柬埔寨时,竟对这个自以为熟悉、实质陌生的国家有着困惑与迟疑。

那是有关黄昏的飞行。

原始热带雨林。仍是蓬勃的原始热带雨林。无边无际。

终于飞机剪破雨林的一条缝隙,我们见到了暹粒市稀疏的灯火。

那些灯火像梦幻一般可疑,黑森林的黑过于强大、坚实,带着蓝沁沁的光泽,地狱般的神秘。飞机俯冲下去,蓝光迅速地被黑森林吸收——柬埔寨、吴哥像住了魔者的瓷瓶,打开后,谁知得到的是恩谢还是吞噬?

然而一切都在请君入瓮。

我竟是无畏。

因为,第一眼的柬埔寨,朗月高悬,东南亚庙宇风格的暹粒机场,屋顶的飞檐像舞者戴着金指甲的手指,翘起,拈住月亮流淌时的声响。它让我想起吴哥巴戍庙那些微笑着的石像,暗夜里,会不会换一种表情?只是,风清月白,还有什么表情比微笑更能感恩于现世的安稳与静好?

果然,有许多端坐的石佛在机场大厅各角落迎着所有的来者——微笑。他们都低头,眉眼顺从,承受的模样。脸上的光影极为斑驳,杂糅着月光与灯光,似乎预示着这个国家景象的多元——

首先是机场低调的奢华让我们大为吃惊:竟很有品质,甚至诗意。我们有些怀疑:贫穷只是人们对这个国家长期的误读?

而一出机场,我们又面临判断的混乱——在十二月夜晚的凉意中,太多衣着单薄的男人,在机场草坪上安寝。他们像乐得其所的候鸟,一片一片占领着开阔地,小小的**,更多的适然。车灯扫过时,他们黧黑的脸膛上,雪白的牙齿一露,算是微笑了,水波不兴的。也像那些石佛,眉眼安然而顺从,承受的模样。

接着,车灯探进这座柬埔寨最大旅游城市的核心地带。才晚上7点,暹粒却像老古董一样沉入死水一潭的暹粒河中。黑暗啊,无尽的黑为底色,偶尔的繁华光亮总是稍纵即逝,那些美轮美奂的豪华酒店反而像过于明显的补丁,火树银花地缝合在暗夜上,却给人以探险的兴奋。

这里的夜,在无尽的黑中,竟是不眠的,兴致勃勃地深入下去。所有生殖力超强的植物,并没停止它们的欢爱。低矮的阔叶类的家伙们,顺着高大的不知名的树木,向天际攀援,进行着绞杀或**;参天芭蕉树掩隐的,是星级酒店暧昧的阁楼。木质百叶门半开半合,可见藤质躺椅与红檀木阔床。洗澡的声响与男女的浪笑从上面传下来,我脑海里晃过的是电影《晚娘》中美人的欲望、男孩的焦灼。

走在宛如中国八十年代状况的街道上,会听到一群群嘀嘀咕咕的声音从墙角、大树下发出。他们与机场的露宿者一样,对待在暗处似乎早就习惯并适然。但对于我们却是撩拨——那嘀嘀咕咕的谈笑,简直像耳语般的撩拨。我发现已难以承受想象,宁愿转头去看鸡蛋花树。它奶白色的花瓣随风轻颤,像迷一般的叹息。它之上的月亮,不卑不亢,慈悲为怀。月亮让鸡蛋花的异香,深入人心。

莲花

在吴哥的晨风中,我又见到一种轻颤——那是些孤零的莲花,站在宽阔的吴哥窟护城河中。

从来都只见到莲花在池塘里拥挤,红男绿女般热闹。而当它们站在大河里,竟渺小、柔弱得可怕了,一朵朵的,像随时都可能发生危机的少年。

很遥远,吴哥窟在彼岸,在一切影像都无法诚实传递的独立中,在人与神试图千呼万唤的回忆里,在上天入地不可企及的诗歌天堂之上。

中间,隔着浩**的一河大水。它划分出神话与现实,今生与来世。

(一)

那么,形只影单站在水中的莲花意味着什么?

它应该叫睡莲的。而我却分明感到,它是那样认真、辛苦地站在那里,给谁赌气似的,倔强、无休无止地站在那里。

关于这河水,电影《古墓丽影》的表达,很兵荒马乱——浊浪翻腾,船棹汹涌,乱世的莲花在黯然的映像中,不知所措。

这种描述,代表着好莱坞文化对第三世界穷国的霸权意识,不值得信任。

因为,它原生的模样竟是安康,充满欲色,乃至喜剧。

这要感谢中国元朝一位叫周达观的使者。

关于他,史实的记载凤毛麟角,欠公平的稀少。但他却以自己的《真腊风土记》,为九至十六世纪的真腊国(现在的柬埔寨)神奇的京都吴哥盛世,留下了唯一的文字资料。那是吴哥消失前灼灼其华的倩影,之后是无边的死亡、寂静。甚至,世人已不知,曾有一座金光灿烂的万顷都城,叫吴哥。

人们干了多少欠智商的傻事啊。

这位甚至比唐僧还要伟大的使者,他完成的事业,不是独善中国,而是兼济天下。乃至,在吴哥从人们的意识里差不多消失了五百多年后,法国生物学家亨利·穆奥正是拿着他的书,突破丛林,找到了残破却高贵依然的石头城——吴哥古迹。

周达观,我读他的名字,读出一种翩然。

想来这位出生浙江永嘉的才子,也是翩然的。否则,不敢假扮商人,穿洋过海来到黑雨林的异域。

他应该年轻,有着年轻的野心、使命感、敬业精神。同时,也有所有年轻冒险家的无所适从:作为被儒家文化严格洗涤过男人,面对异邦大胆、出位的风俗,他表现出了乍惊乍喜,暗度陈仓的心态——

他竟是津津乐道于发生在这条大河中的逸闻趣事:“城中妇女,三三五五咸至城外河中漾洗。至河边,脱去所缠之布而入水;会聚于河者动以千数,虽府第妇女亦预焉,略不以为耻,自踵至顶,皆得而见之。城外大河,无日无之;唐人暇日,颇以此为游观之乐。闻亦有就水中偷期者。”

每读至此,我都会忍俊不禁,要呵呵笑上三声。

还年轻的周达观,被中国的礼教打理得很斯文的周达观,面对成千上万的浴女在大河里纵情——水花里玉体灿烂,次第盛放,他唯一能做的是,目不转睛。

岂止是目不转睛,他还把自己变成了瞭望台、放大镜,急不可耐啊,一寸一寸看定每个细节,并兴致勃勃打听水中发生的一切。比如,移民或旅居这里的中国男人,也会趁着乱麻麻的一片,浑水摸鱼,与当地女人成就水中好事。而那些被水或其他撩拨得兴奋的浴女,要的也就是这样嘹亮的不知羞耻。她们在夕照下的起伏、游弋、喘息、欢情,不过是莲花适时而开。

(二)

“莲花之上”这是吴哥最引人遐想的意境。它具象的注解便是——两泓盈盈的莲池上面,吴哥窟神塔缥缈而升。莲影、塔影相戏于水,乱红轻轻撞动坚硬的石头,万古长青的石头,宛如女人用纤手去问候男人的身体。

莲花之上,是神的圣洁、人的繁荣。然而,谁也不会去想莲花之下的景象。比如涌动在周达观眼前的浴女们,狂欢之后,上岸,擦干了水迹的身子,将等待着什么?

(三)

初到柬埔寨时,这里女人给我的感觉是一堆杂乱映像:黧黑的脸,身体,却爱穿雪白的紧身T恤。白色对她们的黧黑毫无补救,反而榨出她们身体决绝的干瘦,毫无风致、令人心碎的瘦。尤其在大街上,见到许多同样瘦精精的男人,用破旧不堪的摩托,带着两三个灯影式的女人在车流中左突右旋地飞奔,坐在最后的那些个,黑乎乎的双腿总悬在空中,**来**去,突然就用猛烈的弧度转过来,看你,黑头发也是猛烈地甩过来,眼神却苍茫,你便知道她们的兴趣不在人间。倒是她们都喜欢把亮晶晶的发卡耸在乱发之巅,随着摩托的风驰电掣,那种亮晶晶的东西在破破烂烂的暗城上弄出嗖嗖几道光亮。

这些女人与你隔山隔水。而在她们表情木讷、不苟言笑的背后,却又让你觉察到似乎隐藏着某种真相……

亚热带地域的夜晚,总弥漫着情欲的信息:饱满的月亮,像青春的**一样从不安宁,照到哪里,哪里就跃跃欲试。比如照在庙宇式的房舍上,它伫立水中,倒影零乱,便让推窗的人心猿意马了。而水的另一端,是宽绰的台榭,柬式民族歌舞在午夜开场。

穿得姚黄魏紫的男女演员,端着道具簸箕穿过闪烁着烛火的芭蕉林,像一群来自黑暗的使者。他们彼此调笑,还有很亲密的肢体碰撞,一个女人突然如夜猫般尖叫。

真正在舞台上,他们却表情木然,不少表现**的舞蹈,男女之间连眼神的对撞也匆忙而简洁。

不过,穿着华贵、繁复柬式盛装的女子,有意想不到的丰腴——肥墩墩的屁股,耸成山峦的**。她们的舞蹈手在婉转,很细微,脚却有一种奇怪的激烈碎步。头上戴着像吴哥窟神塔式的头冠,岿然不动。唯一可以顾盼的眼睛,却毫无风雨,更别说有挑逗的笑容了。不过,偶尔也有眼神横过来——一种静水深流的逼仄。

她们饰演的美女往往面临魔王妖怪的**威相逼,却没有我们“喜儿”般的呼天抢地、挣扎、愤怒,给好色的权贵一记响亮的耳光……只是用肥嘟嘟的手臂左遮右挡,戴着长长金指甲的手,莲花般地开合。那样的拒绝,反而有点半推半就的意思。

这是让我不可思议的反差:大街上的她们,被美式T恤、牛仔裤弄成了平庸、单薄的可乐女人,在世界文化大同的挤压下变成了西方速食时代的克隆产品。那是比丑陋更可怕的东西。而艳丽的柬式裙装却像改变灰姑娘命运的水晶鞋,魔法一点,释放出藏在她们身体隐秘处的骚情——

那便是她们的舞蹈,上半身不动声色,**却激烈扭动,大腿开合、起落,如沐春风,不知今夕何夕地放肆与迷失,犹如月圆月亏的变幻,风生水起的沧海桑田。

在吴哥废墟的墙上、柱子上,“阿普莎拉”女神们也是这样毫不害羞地抬起肥硕的大腿,“捣搅乳海”般翻腾着身体的春秋与大爱大恨。关于大腿的舞蹈,到此,叹为观止——比性感更深情,比**更神秘。

而另一种“阿普莎拉”,静立,却欢欣地开放着美轮美奂的身体,让**突破石头,呼之欲出。她们也在舞蹈,于无深处,轻摇手臂,拈花、舞蛇,别有一种性感,闪烁。

(四)

我觉得,从一个民族的舞蹈风格,可以观照他们的**精神,这在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中也得到佐证——

吴哥时期的女人们,性欲汹涌,性观念相当先进积极:她们产后一两日,便要求与丈夫合欢。若被拒绝,便干得出决然休夫之事;丈夫远征,不出半月,她们的怨言滔滔而至:“我非鬼魂,如何孤眠?”;家有女儿,父母必祝之“愿汝有人要,将来嫁千夫”。甚或,请来有身份的人,敲锣打鼓众所皆知地解决女儿的**。

这些寻常女子的“**”不过是饮食男女,烟火人生。想想吧,一个个如紫檀木质感结实肥硕的女人,向男人索欢时,撅着阔厚的嘴唇,两眼翻飞,黑白分明,也就是寻常人家的另类调情了。

而权贵女人的“**”,却可以威胁与恐吓到男人的生存,甚至浸染到神话传说的美学意趣中去——

吴哥城的空中宫殿,飘摇的琼楼玉宇,石梯高耸入云端。它是癞王夜夜必寝之所,也是他的畏途。那里云遮雾绕,星辰可触,石巷深深深几许,九头蛇精正辗转难眠,欲火难捺,她等着他的到来,每夜。她需要地动山摇或春花秋月。

甚至,她不顾他的感受,包括委屈,连尘世虚拟的爱也省略,直接要了性——规定他绝对服从。否则,她灭他,包括他的王国。

这个神话传递给我的信息却是不沾血腥的玫瑰色,幽默到骨子里去了。你这样去想吧,一位身患麻风病的君王,白天要带病坚持工作,夜里还不能先鱼水心爱的女人,必须硬着头皮,爬上天路,去神秘凶险的异类那里承欢。

他是忠于职守的君王,也是被沦为性奴的男人。男人在性事上,有了承受,他们身体中天赐的进攻道具,在代表天地人和的蛇灵面前,唯有谦卑,懂得了回报与恩情。

我很爱周达观的这些点滴记录,不因它们表达了女人的强势,而是多么美丽的真实。它在揭示吴哥女人的真相,也许是生为女人的真相——

用身体来享受性与男人,不只是为传宗接代,而是女人的权利、荣光、欢欣,天经地义。女人再不是凹形的受众,被攻击、痛并服从。她们有了迎的姿势和再创造的活力,如同热带森林索要了雨水、阳光,反过来又制造了雨水和阳光赖以互动的满山遍野。她们对男人的向往,宿命而已,不是谁把谁踩在脚下,让**成为器官劳动的体力活儿。要的是爱人眼神如水,手感细润,每一次的欢情,天地人和。

作为现代女人的我们,在性这桩事被折腾得琳琅满目的如今,恐怕也少有理直气壮向男人索要性享受的,倒是无师自通地跺脚撒泼地向男人要名分、钱财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我们与男人渐行渐远。

所以,吴哥时期的女人已无处可寻、难以模仿。这群只属于自己的女人,她们的贞洁奉献给了自己,她们的幸福取之于本能,摒弃了欲说还休,犹抱琵琶的矫情、蹉跎。她们与男人赤诚相见。

(五)

于是,一个尊重女人性欲、并视之为崇高的帝国才爆发出非凡的创造力——

哪怕今天的文明已成高科技景象,登月潜海,把地球修理到牙缝。但,面对吴哥,我们仍要端然敬畏:那个在十三世纪已登峰造极的文明永远让我们无法释怀,它的建筑、雕刻艺术、城市管理、人们自由幸福的生活状态、包容与善意都是非人间的——那天际阔大的作为,柔情蜜意的细节,弥漫着外星人的气息……

然而,也是无常的上苍,竟让它创造的吴哥盛世,在五百年多前的某一天,霍然消失。

谁都不知它们消失的方向?那些敢于在大河里集体**、打情骂俏的女勇士,那些撅着阔唇向男人无穷无尽索爱的怨妇,都霍然消失,似乎在同一天集体远走。

活着的吴哥上天入地了?抑或,全凝固成石头?纵有断壁残垣回忆着人类繁荣的遗梦,但,石头就是石头,不能出声,更不懂欢颜。哪怕巴戌庙崇山峻岭般的石佛兢兢业业地微笑千年,也是虚幻,唤不回一个活着的吴哥流光溢彩。

(六)

吴哥洪荒。

吴哥之外,柬埔寨的女人活在一场场的乱世中:暹罗人来了,法国人来了,越南人来了,红色高棉来了;暴政来了,瘟疫来了,饥饿来了,绝望来了。女人丰腴的身子逐渐干瘪、变薄、消融,只剩下惊恐的眼睛,像生不逢时的星子,布满高棉的天空。

我曾在读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柬埔寨史料时,读出森森冷汗,大悲盘旋——

在红色高棉执政的近四年中,每天都杀人如麻,其中包括太多太多的女人。她们死前集体遭到强奸、**,受尽羞辱、非人地折磨。然后,被蒙上眼睛,被乱棍打死。一丝不挂的尸体血肉模糊,在荒草的疯狂间,零落成泥——

常常,我一凝神,她们如在眼前:**、战栗,身子因饥饿瘦得风一般地虚无。面对男人,面对这些儿子、兄弟、父亲和丈夫——她们曾诞生和给予过的人类,她们曾唇齿相依血浓于水的亲人,她们的身体已失去感召的力量、对接的密码,恐惧与悲号都变得可笑,她们与男人无法相认。

于是,强暴与杀戮,她们手无寸铁地承受,毫无尊严地承受。但,也像大地一样悲壮、宽广而仁慈地承受。之后,残阳凄美。死寂之处,花,淹然百媚。

(七)

幸存下来的柬埔寨女人与她们的女儿,不再像她们遗传基因该有的那样喧哗与强悍。她们漠然,一大片大片黑压压地漠然。苦难这个词被她们翻译成承受。她们恍惚地斜睨着人间,悲欢离合都无声无息。

这样的象征,在废墟吴哥内外处处可见。我在女王宫就见着一个当地女孩。她是废墟上最鲜嫩的符号了,却穿着残黄的、极不合身的连衣裙,脚上是辨不出颜色的破拖鞋。细细的手臂、腿,被蚊虫咬出斑斑血痕。她也是恍惚的,眼神淡淡看着花花绿绿的游客,忧欢茫茫,吝啬着笑意,手持一朵莲花,偶尔,一嗅。莲花无香,那只是一种溢香的动作。

她既不乞讨也不兜售。谁也不知她天老地荒似的呆在一座废墟要干什么?

我很好奇,不相信嫩绿的孩子已失去笑能力。真的不甘心,用手抬起她的下巴,用笑吟吟的眼睛一次次去点燃她的眼睛……终于,她笑意颤颤**开,像静水受不了投石的骚扰与用心。到底,人类独拥的笑容,是种子与果实间的爱与传奇。

我又想起莫尼克·伊吉。当年,真没见到过她开怀大笑,哪怕稍稍用点力气的笑。

青春时,她其实一直活得伤感、尴尬与不堪。她的法藉意大利人的父亲,二战中突然失踪,生死茫茫,最后再没出现;有中国血统的母亲博夫人虽与皇室有来往,但攀援的委屈,冷暖自知。她纵然在某次金边法文中学的选美活动中打动了年轻的国王。但见异思迁的西哈努克好像更把心思放在他表妹诺丽亚身上。他竟可以第一天与表妹拥有盛大婚礼,第二天又与她拜天地。国家规定他可以妻妾成群。只是太后又规定,谁也不能是他正式的王后。

我们自己也有经不起笑的童年,那种被鸡毛蒜皮的苦难吓住的童年。

结果到了莫尼克的晚年,却在电视上见到她与西哈努克载歌载舞。他们唱《怀念中国》:“啊,亲爱的中国,我的心没有变”……比情歌还咬人心肺,因为它是我们童年的证明,一去不复返的忧欢。而载歌载舞的她,笑得满山遍野似的,毕竟她是一个无从把握的花花公子的终结者:他在若干场合宣称,欢天喜地地拥护一夫一妻制。

莫尼克的奇迹无异于人类行走于月球。要让男人长期专一、忠诚,这几乎在干着修正男人基因的工作,何况面对的是柬埔寨那种旧式君主制国家的君主。美人承受了男人理直气壮的不忠诚,皇权赋予的不忠诚;承受了流亡、担惊受怕、几近囚禁的漫长岁月。等来的是美人老矣,银丝满头,身型臃肥,老人斑扎眼地晃动。可幸运的是,美人终于等来了自己的老去,而不是更可怕的下场。这个水不扬波的女人,没有后援,没有强悍,也失去了青春和传统意义上的美貌。可却让一个调皮的男人爱得如此绵长,迷恋、依赖、心心相印,共同担负了命运让他们担负的一切。漫漫的几十年后,莫尼克公主终于成了她夫君名正言顺的莫尼列王后。

谁说岁月都是没心没肺地负人?

她的征服,唯有慈悲。岁月让宁静致远。她让不可能唯一的,成为唯一。而只有唯一,才能永恒。

柬埔寨的女人就这样润物细无声么?

还让我无法忘怀的是塔普伦寺两尊被巨硕树根与岁月囚禁的“阿普拉莎”女神。她们丰满的身体、夸张的**,被蛮不讲理的树根扭曲、变异,支离破碎,成一堆无用的乱石。她们的神情似乎也愈来愈没了女神的飘然出世,被时光打磨得素淡,像现世大街上奔波生计的大婶大妈。

她们真是不伦不类!

可你无法轻视她们的微笑——若有若无、谜一样的、像怀春少女的笑,那般诗意与青春。与巴戍庙阔大的“高棉微笑”不一样,她们承载了心事,想着某个远方,然后嘴角万劫不复地一抿。

那是莲花之下的深情。

我默念起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诗,感应着蝉鸣轰然,几乎震耳欲聋——

这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啊,

不为修来生,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怜悯

那个地方叫崩密列。

去那儿,来回不过四五小时,却有天老地荒的遥遥之感。

它在旅游地图的大小吴哥圈之外。途中,无数悄然而生死未卜的乡村,无数红莲惊艳的池塘。放了学的柬埔寨儿童穿着白衣蓝裙的校服,在黄沙飞扬的公路上自顾自地走路,唱很难听的歌,神情凝重,像一群提前衰老的小动物。隔着车窗,我突然有了抱他们一下的冲动,那个意思就叫怜悯吧。

而依旧被丰盈的热带丛林包裹的崩密列啊,咄咄逼人。它的废墟感更空前绝后。它的神秘恐怕连上帝也回答不了:为何高棉帝国在吴哥建造了那么多浩瀚、惊天动地的绝世建筑群后,又会跑这么遥远,再建一座规模宏大的城池?

我查了许多资料,原来,崩密列是一座皇家陵园。

多么奢侈而惊心的死亡排场啊:它是豪华至几乎寸土寸金的大都城,并辽阔,有些无边无际了。那种仿佛只有外星人才能打制出的窗雕柱刻,花纹精致到毫厘不差的不可思议,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透过它们,看着葳蕤的大树与葱绿的阔叶荒草没心没肺地存在,真是惊心!

想当年它大包大揽的富丽——巍巍东西南北四大门,不过是供尸体的出入;幽深美丽的花园、回廊,蟋蟋蟀蟀响动着的也是鬼魂的足音。地下的人是否会偶尔爬起来,从雕刻了繁花的窗柱往外看呢?那时森林还在远处,他们能见到的是花团锦簇的时光以及与这样时光毫无关系的守陵人面孔。守陵人在这里,生与死、年轻与衰老都陪伴着死亡。小悲小喜无所谓生趣。鬼魂们会怜悯么?说:这些可怜的人啊。会说吗?会的。死人自由的灵魂会怜悯生者被桎梏的身体。

其实,这里的主宰从不是人,更不是鬼魂,而是强悍威猛的——树。你看,人曾让无比巨硕的石头像幼儿手下的积木,怎样折腾怎样有情有义,竟可以像绸丝般的柔软,舞动于天空,不可思议地飘飘欲仙。这样的建筑,的确最大限度地装饰与缓冲了人最后的虚荣与恐惧。

但人却忘记了岁月的意思,哪怕要死亡了,有几个人真正明白岁月的真实性?

也就是柔弱的树木与根部,自然界的雷电雨雪、抑或牛羊那样温顺的动物也可欺负一把的东西,却借助光阴的力量,滴水穿石,推倒了楼宇、门阁、园林、花廊,推到了人的骄傲与自以为是,让一切豪华瑰丽的排场翻天覆地,尘归尘,土归土。

这就是吴哥的怜悯么?有着大户人家的居高临下。它是一部世界版的《红楼梦》,让人看清一切虚荣的下场——人再盛大辉煌的陵园,结果,仍是地狱的杂乱无章……

我们在杂乱无章的地狱里——许多像宫殿般的陵墓顶上爬来爬去,如同找不到来路的壁虎。我们在战战兢兢地聆听死亡的心声。每次,触到如蛇似蟒的树根,都惊心狂叫,如错握着鬼魂的手。

我被阴森森的气息摄住了,连语言与笑都失去,甚至困惑于来此的初衷,只想尽快走出这梦魇之地。但,这里仿佛是无路可走的迷阵,无尽的乱石,无尽的陷阱甚至死途,我的下一步该踏向哪里呢?

他钻了出来,洞穴?还是破裂的石头缝?总之,他像鬼魂一样地钻出来了,向我微笑,拳头大小的脸,鼻子像标点符号似的不经意,嘴唇凹下去,凹至双颊的深渊里,整个黑乎乎的面孔像快下雨前无比混沌的丛林……好在还有精神抖擞的眼睛像柬埔寨的国旗一样缤纷,算是整个人唯一的招展了。

他把笑容进一步夸张。在一团模糊的脸上,笑,显出了奇怪,甚至,很骇人。但,殷勤,逼仄的殷勤。

他将手伸向我,我连想都没想也把手递给了他,因为一切都山穷水尽似的,我无路可走。

我只能依靠他——这个笑起来丑陋、恐怖的当地男人。我的手递给他时,真像攥住死亡了几百年的枯根,没有水分、未来与信任。而我们正爬向一个洞穴的入口,必须穿越一座被深埋于地下的长长走廊,只有孤零零的我,与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

穿越,漫长,无比的漫长,因为无比恐惧。这里也是无路的,乱石成堆,只能摸着石头前行。我一只手被他死死地、很敬业地攥住。另一只手,我用来凶悍地捂住自己的肩包。

黑暗,没完没了,疯狂而傲慢,有了垂死的气息,扼住人咽喉。好不容易有隐约的光射进来,却陡然让我重温他丑陋与恐怖的笑容,那是比黑暗更叫人心惊肉跳的事情。我试着唱歌,发出的却是嘶嘶的像马受伤的哀鸣,连自己都怕了。倒是他温和的声音让我心存侥幸与感激。我发现,声音远比容貌对人的穿透力强大,它容易平等,至少伪装与整容远比容貌与思想难度大得多。丑陋的人却有和平的声音,多少是上帝的公平。更可贵的细节是,他不把自己的声音放大,那样会制造强烈的回声,吓住我的。而像给婴儿哼摇篮曲一样,用柬式英语哼着won、two、three,指导我脚步的进退。我既恐惧又享受这黑暗中的天籁之声。愿意相信,它是承诺与友情。

阳光终于像宏大的瀑布哗啦而来,淹没我的头、身子、恐惧及绝望。我的眼睛宛如重新诞生,不带任何偏见地看着光天化日之下的断壁残垣——废墟仍有人间情义,携带着前世的亲切啊。再看他,他穿着像军装一般的草色衣服,人瘦削得如同一堆被晒枯了的木柴,抽烟的姿态完全是弱者的方式,更别说笑容了,它怎么可能吓人呢?很小心翼翼、很温存着呀,近乎献媚。

我们坐在崩密列最大的一座帝王陵宫前聊天:他有四分之一的华人血统,当过兵,一支手掌被地雷炸掉。他举起给我看,光秃秃的手臂是比我想象更绝望的枯枝,被星星点点的阳光照耀,显出一种忧伤与孤独。它落下来时,我见到另一只手——也就是刚才很敬业攥住我的那支,即刻去安抚它,像一只鸟去为另一只鸟梳理羽毛……

然后,他又举起光秃秃的手臂一指,朝着正午太阳聚集的方向。他**飞扬地说:那就是古代通往中国的官道。你瞧,它多宽大。

看得出,他很想继续当我的向导。但身处青天白日很安全的我,已不再需要他了。我用中文和英文给他讲了这个意思,他不知是没听懂或假装不懂,继续跟随我,嘴里热忱地滔滔不绝。我给他吃重庆的麻辣牛肉干,他专注地吃,被辣出极端痛苦的表情,仍吃,仍痛苦,嘴角挤出笑,说着我已听不懂的英语或中文。

因为我再没心思听他讲话。太阳当头,看一切都像上帝一样明察秋毫。他有着真诚与狡猾,慈祥与可恶。更是可怜。以至于我反复考虑,要不要给他一二块美金,以示感谢、怜悯。或者,解决一个麻烦?

又是一次漫长的穿越,有关心灵的。我神态与言语已有了不耐烦,他的执着快惹恼我了。给他钱,是否意味着我在一场人性的博弈中败下阵来?我像要教化柬埔寨人素质的教官,坚守着原则。可他却根本不关注我的脸色,反而笑得更体贴、更用心,步子也加快,生怕被我撂下。我们较劲、互探虚实——有几次我都很怕、很担忧他会伸出光秃秃没有手掌的手来,以悲怆的名义,向我索要一二块美金。有几次觉得他该如此干了(可恶的家伙,他在毁掉我对柬埔寨诗意的感觉以及对人性的坚信,又一次让我重温丑陋、恐怖的笑容,他懂吗?)……但我错了,他只是突然低下头,疲倦似的沉默了一小会儿。

他跟随我走到太阳偏西之时,我仍患得患失没把钱的事想清楚。

崩密列的大道上,坐着二三坚定的乞讨者。其中,有一瞎眼、双腿皆无的中年男人——又一个地雷受害者。他像大树被掠夺了枝叶、只剩低到尘埃中去的树桩头儿,牢牢抓住轻浮黄沙下的泥土。然而,几乎被沙土淹没得只剩下头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仍以人的形态拉着中国二胡,一曲又一曲,旋律不悲不喜,只有悠长,把黄昏死死拽住的悠长。白色的牛犊听也不听,它焦急地在寻找白色的母亲。这些崩密列的神物,它们的生死早已注定了是一场牺牲。但此刻,山清水秀的,它们活着,就欣欣向荣地彼此爱、寻找、依靠。

而拉二胡的人也没去关注牛的动静、人的来去、以及死亡的远近,他想看也是看不见的。只是自顾自地投入,像舞台上演出那样前拊后仰为音乐痴狂。而面容反不见悲喜,几乎像亘古的石头,不开花也不结果,唯有承受。

那个跟随者突然向我说再见,用字正腔圆的中国普通话。他决然地消失在黑森林中,幽灵一般地迅速,带走了拳头大小的脸,奇怪的笑容,也许还有失望或被伤害的心,甚至是尊严……

我像弃儿般地站在没有了他的大道上,四周空旷……

回到中国,上网查询,才知他们就是靠帮助人走过乱石阵、走过黑暗讨生活的。我要了他的劳动,却不做回报,还以轻蔑、猜疑、包括嘲笑去对待一个劳动者的正当欲望。

人骨子里都有兴致勃勃扮演猫那样猎手的欲望,只是猎住的对象,始料不及。

我多不幸,因为区区一二块美金,欠了柬埔寨一个永不得翻身的债。

橘红

我选择了日出月升两次去膜拜了吴哥窟。它是整个吴哥古迹的城中之城,皇冠上的无极。

我用膜拜这个词,是内心已堆积了几乎一生的虔诚与思念。

但,当它在晨曦中一半铅色一半紫渐渐显影时,我竟水波不兴:以为早就稔熟它,如同稔熟自己身上的隐秘记号和那种十拿九稳的爱情。

黄昏,真正走近它,走近它的高不可攀,却突然感到自己宿命的可悲:它是我无缘平等的不可一世的君王,无以描述与企及的玄灵空间。

五座神塔啊,多么恐惧的庞大与高度,仰头,再仰头,直冲云霄的石梯构筑了来世的**。

石头,经常被我们轻笑的家伙,在这里,在吴哥,却彼此亲密无间、丝丝入扣、化平庸为神奇,然后推波助澜往上爬,谁也阻挡不了沉重的它们上天的欲望。竟然,它们就轻盈地站在云端之中了,蟹青色的冷调,拥有岁月赋予的不可侵犯的庄严与神性。

它们有塔的外表、山的内核——印度教中的须弥山,诸山之王。还有个美丽的名字:曼陀罗。它是宇宙的初始,也是终极,更是中心之所在。

印度教与佛教都有壮丽的山崇拜,唯其高深,与欲界的人、畜、地狱、饿鬼远离,山才能震撼人的视觉,以达到灵魂的征服。

我一直都很容易被山征服,包括这次,我承认被深深地震撼了,灵魂都快出窍了。

高处的东西,让人不胜寒。因为建得如此感天动地的吴哥窟,不过是高棉帝国鼎盛期的苏利耶拔摩二世用来供奉毗湿奴的神址,更是他为自己修造的陵园。他想象自己与毗湿奴合二为一。

我对毗湿奴这位印度教中三神组合之一的神,很私爱:他掌管着繁荣,维护着世界,以三步之行便可量出地界与诸天的大小。他的家国韦昆塔在辽远天边的山坡上,全用宝石、金子筑就。他可谓有权有势有钱的大人物,却浪漫,反对暴力。并且,与莲花惺惺相惜。他的肚脐生出莲花,莲花中又诞生了梵天;他的夫人吉祥天女也是在天神与阿修罗搅动乳海时,坐于莲花上,出世。

那样的情景让人怦然心动——善与恶彼此拔河、撕拼,混沌的乱世,美人却以莲为舟,从容登场。而爱莲的毗湿奴已爱屋及乌,他望见了吉祥天女的渐行渐近,他们有了像莲一样忽略肮脏、朝夕盛放之爱。

世上怕再没有比他更爱莲的人了。他居住之地,韦昆塔下有五大池塘,莲花济济一堂。他置于白莲之中,像罗丹的“思想者”,思考并创造。而幸运的苏利耶拔摩二世则只需要建造了,按照神的旨意。他的吴哥窟不就是毗湿奴家居生活贴切的模仿吗?虽然,它又是一场死亡排场,但,嘹亮、坦诚、不自欺欺人。

死亡,是吴哥窟宏大的主题,也是铺张的细节。苏利耶拔摩二世对死亡的态度智慧而浪漫,他看清它的巨大与深刻,并让它化为高不可攀的神塔,因为我们对死亡永远一无所知,便将永远恐惧、敬畏、付出、眼含热泪,无以讨价还价……

我们中国人往往用硕大和广阔来化解对死亡的恐惧。硕大的土堆,踏实地安放在广阔的土地上,我们入土为安了,只需安眠,不相信登天,甚至没给灵魂的升腾准备像吴哥窟神塔那种高耸入云的石梯。

而吴哥窟对死亡的表达远比我们多元丰满、仁慈而辽远。

它懂得绝望,甚至把这种绝望雕刻于世上最大的回廊浮雕上——东西南北各八百米长的浮雕艺术,美轮美奂,讲的是印度史诗《摩诃婆罗达》与《罗摩衍那》的故事,浇的却是整个人类爱恨情仇的块垒。

死亡,从每一道石头的雕刻与受难中迸溅而出——战争,你死我活,胜利者高高举起敌人滴血的头颅,而战死沙场士兵的母亲,却抱着儿子呼天抢地。

死亡在此时此刻,经过了千百年文学艺术的过滤,仍如刚刚发生的那样血腥扑鼻,残忍而悲哀,并借了夕阳渐近的足音,制造出铺天盖地的音响效果——回廊、石柱,每一个角落都是呼号,谁也逃不掉死亡的追捕,高贵者与卑微者都被死亡洗劫一空。芸芸众生向上天伸出呼救的手。但天上空空****,神在哪里?也许,就是他们尽职尽责地待在天上,见着人们因贪和愚蠢胡作非为,也只会幸灾乐祸地冷笑、袖手旁观。他们要的就是人类发抖。自作自受。

而吴哥窟的另一面,又以柔情蜜意歌咏着死亡的合理性。它对凡人“好生厌死”的俗念不屑一顾,把生死视为一体,如同手心手背的翻覆,山阴水阳的照拂,缺一,另一面便不成立。

它毅然把死亡推到高远的极致,蟹青色的塔尖像坚挺的**直插云天的柔软处,天地**,死亡又意味着绵延不息地诞生。

在这里,死亡还是人生最活色生香的盛大派对。是的,一切都盛大而体贴:影影如云的菩提树亦盛大无朋,掩盖着过往狼烟;比吴哥任何地方都多的仙女雕刻,像浪花那样繁荣。她们本来就是浪花的女儿,来自水的干净与**,**肥臀,摇动腰肢,爱意款款,凝望那些池塘之莲,穿过污淖,宛如蝴蝶挣破蛹的囚禁,迎着黑暗来临前天光最后的沸腾,二次为生。

坐在虹桥上的我,目睹这一切,心领神会。

许多天来,我经常独自坐在五百多年前的废墟上,聆听各种声音。

我听到树的语言,在塔普轮寺的巨树与巨树之间。树的悲哀,人哪里懂得——它们身不由己,从出生的那天起,它们就做不了自己的主,由着鸟们或狂风把种子带向这些人类制造的盛大废墟中,在宫殿与陵墓的某个夹缝间落脚谋生。它们刚发芽就得为死亡做准备,坚硬的石头常弄得它们痛不欲生,天罗地网随时都可取其性命。它们是屈辱卑贱的物种,甚至不如一鸡一鱼可自由撒欢。但也没比它们更壮观与自尊的生命兵团了。它们像伟人那样高不可攀地站立,高瞻远瞩,沉着坚定,几百年的时光弹指一挥间,人类概念的生死与它们何关呢?就是整个所谓文明的毁灭,也不会打扰它们继续勤劳勇敢地向大自然表达爱与忠贞。

也听到有人唱歌,北欧的一家人,像《音乐之声》中的父母与儿女。他们在森林里咔滋咔滋踩响地上厚厚的落叶,最小的男孩,摔了一跤,额头被不懂风情的树根蹭破了皮。他的和声,带着哭腔,五岁的歌声很漂亮地在森林与废墟间回**,在已死亡了几百年的文明上回**。

我欲辩已忘言。傍晚的天空正从金黄变成橘红,像一种预谋,爱恨交织的预谋,艳不可遏的霞光慌慌张张要落下来,仿佛都听得到落下来的声响了。

这是柔肠百结的黄昏:**、期待,一只女人的手种满了金盏菊,忘了收获;一场永远达不成的爱,因爱得太过刻骨铭心而搁浅。吴哥垂下头,低眉顺眼,梦呓中神态,在陈述一个真理:没有什么比死亡更永恒,也没有什么比死亡更短暂——

因为远处华盖般的菩提树冠下,橘红仍惊人地活跃。一群僧人你打我闹,年轻的笑声便是与死亡最好的和解。

我想起下午在圣剑寺,45岁的同伴被一位21岁的和尚爱上了。

从没见过男人用如此灼热的眼睛去追逐女人——胜过语言追逐的虚构、肉体追逐的简陋。他与她照相,紧张的脸快崩溃的红,手却悄悄地伸过来,汗津津地、神圣地抓住她的手臂。甚至向我们的男伴打听她的身世,低声咕哝:我喜欢她。

我们被他弄得捧腹大笑。他瘦小,神情在少年与男人间徘徊,并忽略我们的嘲笑,笃定、从容地表白,他说:看她一身花裙在曲曲折折的石巷跑来跑去,就喜欢了。洁白的牙齿让他的语言显出了真诚,而诗一般的描述更让我们看到死亡的废墟上,活泼之花穿越几百年的遗忘,重新复活。我们噤了声。

也许冥冥中,他一直在这里等她。等来了,时空却全都乱七八糟错位了,爱变得滑稽,他注定成为笑柄。因为爱这东西,已是财富、地位、年龄、美丑的等价值交换,有着秩序、标尺与聪明。谁傻乎乎地情难自禁、奋不顾身、死而后已,谁就是与普天下原则作对的神经病。

激速的时代教我们掌控了爱的冷暖,可毫发无伤地爱得有理有节,不再沦落为爱的肥料,转身又成了废墟,永别了生机勃勃的意乱情迷。

他偏不。他享受着爱的本真。所以,看我们的表情,已差不多换作了怜悯——

原来,造物主安排我们的大悲还不是终极的死亡,而是活的过程太粗枝大叶、潦草无趣,彼此不信任、不呼应。有一个人在某个地方生生世世候着你,你却永远不知,永远缺席。就像灵魂般的吴哥,它矛一般地刺穿了我们,可又有什么用呢?

还有他,在我们的沉默中采取这样的姿势离开——眼已迷离,不见悲喜,裹了裹橘红的袈裟,翩然而去。那灼灼的橘红,在吴哥此时的天空也得不到知根知底的回答。而莲花在黑夜到达之时,选择了又一次死亡,它承受——死的永恒与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