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女人的欧洲(1 / 1)

温柔的西部 吴景娅 1947 字 1个月前

上帝为何造欧洲?那么广大的黑森林,阿尔卑斯山的皑皑白雪,以及法国街头称得上参天蔽日的中国梧桐……。欧洲令我们惊艳的不是她的富贵,甚至不是她巨硕的文明成就。只有这些——森林、雪山和梧桐的悠然存在,让欧洲有了母性的光辉和揉碎我们偏见的力量——

翡冷翠的一夜

有时,欧洲安静得像十八世纪。进入佛罗伦萨的那晚,灿灿银白的满月一直挂在矮树丛间,送我们山重水复地走路。……好久都没看见这样干净而清晰的月亮了,它几乎是魔力的,它照耀下的我们睁着大眼也做起梦来,望着车窗下面水波一样滑过去的街市,竟有着曾谋面于梦境的稔熟。

24点钟对佛罗伦萨,夜真的很深了,连蛙鸣都能成片。一些人还坐在他们草木丰腴的小花园里,静静地喝着什么,偶尔小声地说笑,有一种偷乐着的智慧:更多的街道,灯火通明的橱窗虽然活色生香,但杳无人影。子夜的空街像庞大的建筑博物馆,风姿千变的房舍在月色下凸现着葡萄紫的剪影——这种从深沉的红与蓝分化出的色彩,只等车灯的照亮,便刹那芳华——那些有着繁复浮雕的屋檐、华丽铁艺装饰的阳台、厚重高大的拱形门……每幢小楼都宛如古堡,却没有任何声响,王子公主去了他乡?

佛罗伦萨在徐志摩那里,被译作翡冷翠——三个很具有东方美感的方块字,音韵也是多情善感的。徐志摩曾在那里的翠山间旅居,触摸着处子般洁净的空气,心中充满感激:“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眼前”。

这位游离于花花公子与痴情诗人两种形象之间的年轻男子,在翡冷翠的夜晚,怀想着远在故国的陆小曼,并以几乎有些惨烈的女子口吻来发泄情恸之悲: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五百次的投生?

这样激越的狂爱哪能与翡冷翠凉津津的名字匹配?更像是发生在那个叫佛罗伦萨之城的深街窄巷或山野间的事件。就像电影《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一位女人对佛罗伦萨的发现。她像灵敏的狗,嗅到这座城市潜伏的不安分的情绪:它会煽起人的**以及对本能的尊重和皈依。她几乎是马上就得到了证实——雨过天晴的山间,麦田广阔,向山下伸过去,远处是朦胧的城市景致。拘谨而矫情的上流社会的露西小姐被有着蓝领背景的男人乔治有力地抱住,有力地吻下去,袭击似的,**气回肠的,石破天惊的。

佛罗伦萨不给人爱,就让人血流成河,又如露西小姐沾了血腥的明信片,顺着水流渐去渐远,像一种宿命,更像飞行物的灵魂,在这样的城市昼出夜伏。

我们在佛罗伦萨的房间,推开百叶窗,见到的却是人家的阳台。已不太年轻的一对欧罗巴男女向我们微笑致敬,然后以更小的声音说笑。

那其实是很悬空的阳台。如果不是离我们如此近,完全可以把它当作暗夜里朱丽叶与罗密欧调情的场地。为了成全那对已不年轻的男女,我们旋即关上了窗,在佛罗伦萨相当闷热的夏夜里。

我却在闷热中睡得很死。本来,是打算听点什么动静的,就像画家黄永玉早春二月在这里,半夜竟听到杜鹃叫,“惊喜得从**坐起,那是从菲埃索里密林传来的声音。……人的善良愿望找到了归宿”。

我一直以为啼血的杜鹃只是中国古诗中的宠物,而它在翡冷翠的山林里也是温存或心碎的,地球不过同此凉热。

第二天路过但丁的家。敲门,厚重的木门咚咚闷响,但丁不在家。从他37岁被流放到56岁死去,都没能再推开过这厚重的门。

他曾被佛罗伦萨诬陷、诽谤、驱逐、迫害,却以万世的英名造福于故里。他的《喜剧》也被冠以《神曲》,至高无上地放在缪斯的身边。而他自己的雕像仍是面容憔悴、忧郁地站在不安分的佛罗伦萨的街头——

哎,那些街头灿若云霞的景象,大概就是佛罗伦萨的本质了——我从没见到夹竹桃长成葳蕤的大树时,它的花朵会像真正的桃花那样色动千里、妖而滥情……。只是桃花乱落之季,岂只叹红颜薄命——诗人也是薄命的,诸如我们的屈原,这里的但丁。而夹竹桃却在这世俗的佛罗伦萨活得尚好。它们有着得过且过的嫌疑。却也和谐,也款款深情。

圣马力诺七点半的黄昏

车在河这边就能眺望到圣马力诺了:石质的城墙,高耸入云的三个堡垒雄踞于三个陡峭的山头上——一个像爬壁虎似的挂在山崖的国家。我有些怕了,怕危危高悬的东西轰然倾来,压碎一个漫长却宜人的黄昏。

车盘山而上,很多地方路两旁的景色却仿若森林,有着浩瀚的绿意,遮住了屋舍的烟火。再往上走,人都像攀上天际,斜睨山下,广阔而缥缈,那个叫意大利的国家也敬而远之了。

圣马力诺包裹于意大利的衣襟里,像梅子核有着它的尖锐和无畏。当然也有小心翼翼地驯良。它与世无争独善其身。它以61平方公里、还不如中国一个镇子大的面积以及2.4万的人口,维护了几百年的和平。

穿过城门,虽然仍是厚实的石墙,但已有迤逦的妩媚。顺着墙角艳丽怒放的各色鲜花,抹去了石头墙的古老和坚硬,圣马力诺有了感性和春色。教堂的钟声不期而响,在七点半的黄昏,像一种歌唱,顺着风滑过去了惊动。一群白衣女郎走过,身姿性感,笑声妖娆。

几十米的城墙下,竟有宽绰的广场。放置了许多大圆桌,纯白的桌布、墨绿的餐巾,银色的杯盘刀又像百合花的静谧。一切都似乎在等待,大提琴斜倚在空凳边,钢琴的琴盖已掀开。晚钟之后,这里该是什么样的场面呢?

我们离城市的繁华地带愈是接近之时,路更是陡峭,我们仿佛走进迷宫似的城堡,纵横的小巷子深不可测,一家又一家的饰品小店蜂巢似的藏在巷子里。你走过,店主人温和地微笑,从不主动兜售。我也偶尔去了二三店,与店主比比画画地讨价还价,双方都很得趣,珍惜着这一生一世稍纵即逝的缘分。

我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与女伴失散。黄昏之色就要遁去,我形只影单地奔突在阴影愈发浓郁的深巷。我大声喊:冬子,巷子里顿时晃动着好多笑意,冲着我全部叫:冬子。声响在巷子里穿来穿去,从异国人嘴里喊出的中国人名字,也像一种歌唱,在已有凉意的夏夜,撞击在石质的房舍间,轻轻颤抖。

月亮终于升到古堡的尖顶,雅致的光辉不动声色地流泻而下,在叠叠房舍的叠叠花园间,微波凌步。

我突然明白,我乡情般地爱上了这里。在以后白发苍苍的岁月,我会像一片无助的落叶怀想根须一样,想念着这个地方。

果然。

我从欧洲回来后,一位旅居德国的朋友讲起他在圣马力诺度过的夏天。“晚上,山顶上所有的小店关门后,人们都下山来住。城堡也就是空城了。”我听得浮想联翩,想那巍巍的三座古堡的身影,以及墙垛、以及花树,均被月光投入到仙境,明明暗暗的舞动,却无人知晓——多么清寂的世界,神秘得不可言喻了。

那些像海洋一样的薰衣草

从巴黎出来,又是无边无际的田野,广阔而平坦得仿佛是天空的兄弟。

田野寂然,只有寥寥麻雀不慌不忙地飞过。微不足道的投影掠过收割后已简洁的麦地,比凡·高那幅著名的油画——《鸦群飞过的麦田》还具备哲学意义。鸟儿飞过,天空真有擦痕,地上真有印迹么?未必。风会来的。风一来有时便会抹去生命自以为是的永垂不朽。而风总是会来,田野随时都可能充满动感和变数。我就在离巴黎仅仅4O分钟的地方接受过疾风的洗礼。那样的风,像田野的叫声和翻身的动静,把路边一人高的荒草,一大片一大片从太阳的阴处刮到阳处,疯狂却充满游戏的情趣,每片草都像置之死地而后生。

风停息的时候,会突然发现金黄田野竟然种植的是向日葵。它们是玲珑而娇小的,属于观赏之类品种,没有许多年前我在中国西域见到的那些向日葵所具有的野性和冲击力。我一直觉得向日葵是我另一种站立的姿势,像凡·高的灵魂:挣扎、呼吸、向往和呐喊,以大艳丽、大热烈的色彩。

但等我见到紫蓝色的薰衣草弥漫于田野,在云朵覆盖了阳光的地方静默地存在,心里更有一种肃穆之感。

甚至是没有—丝风的推波助澜,薰衣草的阔远也给人海洋似的大动**——天光的阴明让草色变幻莫测,有了振兴,有了颓然,紫得不深入,蓝得不通透。只有那种独特的芬芳,挟带着土地的气息坚定而浓烈地扑面而来。

我对这么大片大片薰衣草的存在是没有任何审美经验的,它突兀、奇妙,又有着传说似的亲切。其实,在看到它以前,我对欧洲的景色已经有了抱怨:欧洲,太安静、缺乏变化的欧洲,它的麦田、山峦、森林和河流,总是以过于奢侈的丰盛和过于沉默的精神表达着自己的诉求。它让你的视觉舒缓时,却有了前所未有的忐忑不安——

当我们正兴冲冲地急于打破一切往前赶,什么都要新的、大的、复杂的,贪婪于奢华时,欧洲竟停息下来了:农耕社会的简朴、克己、寂静却从容的气象重现这里——在欧洲人老农民式的停歇中,你似乎发觉他们在等待着什么——

那是一部法国电影,名字是中国式的禅意和法兰西的浪漫:《云上的日子》。里面有段叙述,说,非洲的一些土著人走得太快时,便会停下来,等待灵魂。他们怕太劳顿奔波把灵魂拉得太远了,找不回来了……

也许,云上的日子就像这样吧——冲着一望无际的薰衣草发呆,看着紫蓝紫蓝的海洋沧海桑田,渐成云烟……

上帝为何造欧洲?因为愈来愈喧嚣肥硕的亚洲,它膨胀的物欲、声色犬马的夜生活更接近男人的本质;而学会沉静的欧洲,更像女人似的寂寞并心存感激。上帝啊,如果你对女人还有一分怜悯,就让我们拥有如此优雅的品行,爱上这样静然、简单、天人合一的人生,然后心安理得地老去。

上帝为何造欧洲?上帝要让我们知道当薰衣草无欲却浩**、海洋般的浩**时,比海洋更浩**的还有心灵。

……

在列支顿士登的那夜,皇宫在我们的头顶上,俯瞰着臣民们殷实地活着。对面山弯的房舍已燃起灯火。又是朗月当空,山重水复,我总是与最平常的事物悲喜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