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金色峡谷(1 / 1)

温柔的西部 吴景娅 908 字 1个月前

我知道我极需要一次远行。我疲乏又躁动,心境中时常有迷茫的呼啸,塞满了许多年积淀下来的思绪和蒿草。我想象自己坐在岁月的门槛前,不知所措地望着来来去去的人们。而上帝在我的头顶行走时,我竟闭上眼睛视而不见。于是我觉得我急需一次远行——宁静、不矫揉造作的精神放逐,不带任何自虐和功利性的变轨。

我的峡谷是我安妥自己的第一个驿站。那是朗秋季节,我窗外景色一片金黄。金黄在这里已是一位阅历丰富又冷峻的诗人,袖着手踱来踱去,寻找着被称为灵感的东西。灵感是风带来的,一股很干燥的风与浴过霜的空气遭遇,竟成一对刚柔相济的亲密情侣,携了手儿往峡口这边过来,矜持地向我点点头便擦身而过。

这里俗称果子沟,为造物主金屋藏娇般地藏在了几座雪峰下。外边虽是阳光普照,沟内却是冷飕飕的阴郁,盘旋起一种湿漉漉的氤氲。果子悬在枯枝上,少了叶的陪衬倒显出生命的真实——绿的、黄的、红的都充满着生殖的欣喜,弄出收获的响动。果子最终属于大地。飘坠,融于土地的刹那虽也有无奈的悲凉、毁灭自己的悲壮。然而也有顺乎自然的睿智。那些花们,春天里曾风光而幸福过的花们,过了季,美人迟暮般地垂下花蕊,短促的青春脆弱如火柴,握在小女孩手中,冉冉升起明亮,俄顷竟粒粒灰烬渗入泥土,与果子殊途同归了。

即使这样,花们仍是这里的主宰。无论什么季节,花在,小蜜蜂便忘了回家,养蜂人也忘了回家,峡谷里的每条羊肠小道都有小蜜蜂的脚印:蜂戏花沟东,蜂戏花沟南,蜂戏花沟北,蜂戏花沟西。

只是孤独的养蜂人年岁已高,裹了厚厚的皮袍子,龟缩于火盆边,铝锅沸沸熬出奶茶香,巴掌大的收音机正唱到“苏武北海牧羊已三载”,咣当咣当的鼓锣敲破了寂静。见着满车的红男绿女,像是见着外星人。笑问客来何处,又曰原来是重庆呐,30年前去过,当兵。最难忘的是重庆妹子娇小玲珑,肤色白嫩水做的一般。

我们都把养蜂人做了背景,搔首弄姿地合影,然后说再见!再见!车行了半里外,才知道此情此景,今生恐难再见。

朗秋的果子沟并不都是金黄——那云朵般的帐篷,像白帆,分明航行在厚厚实实的绿草坡上。雪白与翠绿强烈的反差,似乎没有归属感。但它的生命又是那么真切而执着。

这种强烈的生命意识,霎然让我想起那些放弃自己的人——还没得到上帝的许诺,就以悲哀、悲伤、悲壮的方式急急忙忙去了上帝那里的人——海明威、川端康成、三毛、海子……全是灯影中墙上生出的手势,忧欢茫茫的手势,竟是我们无法弄懂的。尤其是海子,他放弃生命那年仅仅25岁,绝对的年轻且才华横溢。他生前,平凡质朴,“一个衣着随便,戴旧色眼镜,瘦小的外省少年形象的诗人。”在他“涉世简单,阅读渊博,像海水一样单纯而深厚”的脸上总浮动着叶赛宁的迷惘和忧伤。他想象自己就是叶赛宁:我是浪子/我戴着水浪的帽子/我戴着漂泊的屋顶……结果他让自己脆弱的灵魂漂泊到万里长城东端的山海关。铁火车用冰凉的齿轮将他的躯体整齐地分为两部分,“眼镜完好地垂落一旁,他的胃里干干净净,只有几瓣橘核,像他纯洁与占有很少的一生。”

海子死后,他的一位朋友扼腕长叹:“海子离开我们,我们身旁空旷,坐在暗淡和怀念里,抚摸海子留给我们的诗歌……世界上缺乏了诗人,我们的精神暗淡,大地垂首默默无言。”海子因为死和他死的特殊方式,成为一尊神,掩藏在神秘的光芒之后,怀着多少有些病态的忧郁神情来睨视活得毫无诗意的我们。他仿佛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告诉我们,绝不能与平庸的一切,妥协。只是这种特殊的警示方式那么令人心碎。

然而我仍无比虔诚地爱着他,包括他病梅瘦鹤的气质。他那颗哀美凄婉的心便像这峡谷里快要坠落的果子和过了季的花朵,给人无尽的惆怅。而在这芜杂的世界,我们多么需要这惆怅的片刻来使自己宁静,仰看云起云落,让遐想乘上云的翅膀。上帝不再了,海子们便是繁星,没有繁星的苍穹将是我们人类怎样的悲哀……

其实,一直觉得以金色来描述生命最为贴切而形象。金色代表富贵、辉煌、权利、荣华、情爱,所有人生中想追逐的事情。在嫩绿成长之后,金色是硕果累累的大树。就像我们这些走出峡谷的人们,以为美丽的景致已因沟内的旖旎——草地、帐篷、养蜂老人而达到极致,没想到竟见到开阔的原野上种植着无边无际的向日葵。风吹过来,那些纯金般的色彩便呈波涛汹涌、排山倒海之势,让所有碧绿的阔叶都捧出一张张金焰般的面容。它们在阳光与狂风中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凡·高那般强有力的呼吸。我听到上帝的脚步声由远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