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戛然而止,像一头冒冒失失撞进皮影戏中的莽牛,风景也戛然而止。兀傲峥嵘的山峦缓缓伸出手来,挟住弯溜溜的两排平房。司机说,今晚就在这里过夜了。
借着天际最后一道余光仔细辨认房顶上的字迹,原来是五台乡兵站。寂寞的街上不见一个兵,人也寥寥,几座深褐色残败的土屋茕立于淅淅雨中,虚掩的木门咔吱吱哼唱着,却不见人影儿闪动,齐人高的青草探出窗孔泄露春光,远处有两只黑唬唬的狗龇牙咧嘴地逡巡着。
一位胖胖的维族大婶举着烛光,我便如但丁跟随贝亚德一样穿行于曲折深邃的长廊里,好久,才摸着自己住的房间。这是这里唯一的客栈,湿漉漉的木板**矗立一座山般厚实的被褥,“晚上很冷的。”维族大婶说完带上门出去。
窗户没安玻璃,草草糊就的报纸,风中簌簌颤抖,像一群叽叽哀鸣的蝙蝠在木格间穿梭。
上街觅食,一间清真食堂坐着同车而来的小伙,又是暧昧地眨着眼热情相邀,望着里边熙熙攘攘坐满人,就转进了另一家生意清淡的川菜馆。
老板说蹩脚的普通话,我亦说蹩脚的普通话,像对上暗号,不约而同说:原来是家乡人。老板娘飞跑过来,俏丽的瓜子脸在烛光下熠熠泛红,黑晶晶的眼珠活泼泼地跳跃。老板娘说家在较场口下储奇门的城墙上,没想到在新疆这旮旯遇上家乡人还遇到喝一条自来水管的水差不多就是一家人的家乡人。既然是家乡人当然要优惠吃鱼别人20元一斤家乡人就15元了。我喝着茶听着老板娘叽里呱啦好流利的重庆话认定这是正正宗宗的重庆妹崽,快语未必快人,但的确让人觉得温暖,也很容易让人畅想他们是一对私奔至此的恩爱夫妻,历经艰辛才开了这家小店来养家糊口,如果被宰也算是家乡人帮家乡人一把了。
吃了饭又摸黑回客栈,门口蹲着的维族大婶好吓我一跳。她在微弱的月光下飞快地编织毛衣。这时我才发觉小雨已停息,纤巧的月牙儿携一环光晕不胜娇羞地从云缝里闪出来,斜睨着这个凄清的世界。维族大婶用含混的汉话一字一句咬:姑娘,不能去那家,男的是杀人犯,才放出来,女的也是流氓犯……听得我背脊凉森森的,回头再望,那家小店依旧掌一扇灯光在冷夜里招摇。
拥着被褥却不敢合眼。风在叩门,不知名的脚步声也在叩门,好在门还结实。于是叩门声又游戏成雪白的电筒光,一束束穿透纸糊的窗户肆无忌惮地满屋乱窜,还附着一片闷闷的低笑。我抓起枕头狠狠掷过去,便听到一个稚嫩的男声怪声怪调叫着:何必呢……之后,万籁皆静。
清晨,维族大婶从甜梦中将我敲起,困惑地盯着我看,又用含混的汉话一字一句地说,姑娘,昨晚小伙子们为你唱了一夜的情歌,你真的睡着了?
……
汽车又摇进一幅风景中。远处连绵的冰峰在初阳的关怀下金碧辉煌,折射出或红、或橙、或紫的彩丝,灵动飞舞。那股横空出世、高天独霸的皑皑气势如同一部磅礴的诗剧惊心动魄,醍醐灌顶地让人耳目一新;而冰雪融化的声响在寂静的早晨蹑手蹑脚走来,又像一串叮咚作响的驼铃被牧人带去远方;碧森森的塔柏在作男人似的缄默,凝望着它们衣裾下那一大片一大片平缓、阔远而青春的草坡刚泛出嫩绿的梦,星星点点浅浅,弥漫着蹒跚起步的草根特有的那股子土腥味儿;土灰色的公路不时有成群的乌鸦栖憩、掠过,漆黑的翼翅载着太阳的金黄,煽起几粒尘埃,很妩媚又从容的盘旋。谁也不知这些为人所弃的鸟儿嘴里衔的是明丽还是晦暗的预示?再往前,再往前,清新的空气更逼人肺腑,阳光愈聚愈浓烈,明晃晃迷离得人不敢睁眼,隐约的声响耳语般飘来,似掩藏在海市蜃楼后的纤纤小手招你而去。呵,那是一片梦一般的蔚蓝,干干净净的一片蔚蓝。
赛里木湖。
我听到睡意盎然的维族老人在凉冰冰的风中发出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