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午睡醒来,罗小玉脚下无声进屋:“皇上,东宫属官,已然带到!”
朱棣神情肃然:“蹇义先别动,把杨溥、金桐带进来,其余人等,押入诏狱,待参吧!”
杨溥与金桐便被带进殿来。
太子迎驾迟了,有失人臣之礼,这事儿可大可小,皇上若不想处治,谴责几句也就罢了,皇上若想处治,这条罪名就可以大做文章。按照朱元璋定下的规制,藩王有罪,除非谋反大罪,通常是不受惩处的,因为有人出头代他受过,这代藩王受过的人就是王府长史。
那么太子犯错呢?自然就该由师父和一班东宫属官来顶包。昨日太子迎驾稍迟,今儿一早就有官员弹劾,朱棣见了弹劾奏章,马上毫不犹豫批了一个“准”字,着即捕拿东宫一众属官。因为他上午有朝会,这时才把人押来。
两人被纪纲带上殿来,跪倒见驾。
朱棣脸色一沉喝道:“杨溥、金桐,朕命尔等辅佐太子,尔等不教诲太子经国纬政之道,只为一味讨好太子,奉迎纵容,致使太子懈怠。朕自北京归来,早有旨意到京,皇亲国戚、王侯功卿、满朝文武俱到,另有二十国外使在场,偏是太子姗姗来迟,大失人臣之礼,尔等为太子辅臣,可知罪否?”
杨溥跪倒叩头:“仆臣知罪,然太子无罪!太子天性至仁至善,敦厚爱民,勤勉好学,聪颖睿智,做事一丝不苟,无愧于国之储君。”
朱棣道:“迎驾失仪,怎么说?”
杨溥一一作出解释:“迎驾失仪,事出有因。太子天色未亮即起,先召内官24司,确定候驾诸事无误,随即便离城迎驾。路途上太子先是马失前蹄,既而扯断车辕,不得前行。太子急于迎驾,本欲乘马而行,是臣等得到前方消息,知道皇上赶到的时间尚早,才劝太子等候,让人回宫换车。不料,回宫换车的罗公公一路多遇波折,而皇上这边行程估算有误,时间提前,太子这才误了迎驾时辰。”
朱棣冷笑:“这么说,反倒是朕的错了?”
杨溥叩首:“臣岂敢非议皇上,臣只是向皇上奏明迎驾来迟的缘由。仆臣不知变通劝阻太子,致使太子迎驾迟误,臣有罪,愿受皇上惩处!但太子无罪!”
朱棣冷哼一声:“带下去。”
两名锦衣卫马上将杨溥带出殿去。
朱棣转向金桐,问道:“杨溥已然认罪,你呢?你是个天下闻名的老实人,不会也学着杨溥,拿假话来搪塞朕吧?”
金桐亢声道:“臣无罪,臣不服,这是有人蓄意陷害太子!”
朱棣拍案:“太子失仪,事实俱在,何人蓄意陷害他?”
金桐道:“官道平坦,太子的良驹好端端地就断了腿,太子的车驾,那是要时时修缮的,好端端的车辕就断了,可不奇怪?皇上的銮驾,先还说着要一个时辰才到,竟然半个时辰就到了,可不奇怪?若说这还不是有人故意陷害,可不奇怪?”
朱棣被气得哭笑不得,喝道:“一派胡言,大军行进,稍快稍慢,岂有测算得准确无误之理?即便提前一些,有何稀奇?”
金桐把脖子一梗:“那仪仗兵马的统兵指挥靖难之时乃是汉王马夫,由其一手提携起来,臣因此不能不作如此想。”
朱棣喝道:“大胆,仪仗兵马使曾做汉王马夫,便是汉王弄鬼么?你这是诬陷汉王,离间我父子!”
金桐慷慨言道:“汉王当初封在云南,他不去。皇上改封他青州,他又不去!汉王之心,路人皆知。若非皇上您三心二意,汉王敢有争储之心么?汉王既有这等野心,太子迎驾迟误又事出蹊跷,怎不令人生疑?汉王得了天策卫后,便时时以天策上将自居,自我吹嘘,堪比唐太宗李世民,皇上!汉王都想做李世民了,臣拼死一问:皇上难道愿做李渊?”
金桐这几句铿锵有力的金石之音,震得朱棣一下站了起来。
连一旁的纪纲,也不禁向金桐投去敬佩的目光。
朱棣一脸惊怒地瞪着金桐,瞪了半晌,竟不怒反笑:“哈哈哈!好你个金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如此胡言乱语,诽谤君上。若不是念你是个天下闻名的老实人、直臣,凭你今天这番话,十个脑袋也不够朕砍,哼,去吧!”
朱棣说完,一看金桐还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不禁怒道:“还愣在那儿做甚?满朝臣工一个个全都面目可憎,惹朕生厌,给朕滚出去!”
纪纲这才醒过神来,赶紧把金桐带出去。
殿上一空,朱棣独自站立,半晌,轻轻吐出一句:“这东风西风之乱,其始作俑者,莫非竟是朕么?”
东宫属官,除了一个天下著名的老实人金桐,尽皆下了诏狱。这消息迅速在京城传开了,如同平地一声雷!
皇上怎么了?要迁都,要把大明的都城从金陵搬到北京去;现在,连太子也要换了?
东宫属官入狱,就算还不能因此就确定皇上一定会易储,百官也知道一向不为皇帝喜欢的太子,这一遭因为在中外臣僚面前丢了皇上的脸面,惹得龙颜大怒,东宫之位已摇摇欲坠。削东宫属官就是皇帝给文武百官一个再明确不过的讯号。只是太子派的主帅蹇义、前锋解缙还安然无恙,所以皇上究竟是以惩罚东宫作为这次事件的结束,还是朝堂遽变的一个开始,百官暂且还无法确定。
满朝文武还没醒过神来,又有御使上书弹劾解缙,说他回京办差,私晤太子,有违臣之礼。永乐皇帝见了弹劾奏章勃然大怒,立即下诏,夺解缙官职,下诏狱,命纪纲严加审问。
纪纲认真揣摩了一番上意,结合皇帝拿下东宫属官和解缙的举动,皇帝的意图已经渐渐明朗,看来皇帝终究是宠爱汉王多一些,眼见为了储君之位,骨肉相残的悲剧就要上演,为了避免这样的人间惨剧,皇帝终于下了决心,而这决心,却不是要严惩汉王,而是要易立汉王为储君。
纪纲决定从解缙这儿下手,让他多攀咬几个人出来,尤其是蹇义。虽然这位天官大人,三朝元老鲜有像解缙那样赤膊上阵,但朝官都知道,他才是在太子派中摇鹅毛扇的人。
有鉴于此,纪纲自然未雨绸缪。
解缙虽然入了狱,他携来的安南王陈季扩的降书还是要处理的,朱棣看了陈季扩的乞降书,又看了张辅随乞降书送来的有关安南军事、民事、政事的汇报,决定接受陈季扩投降,封其为交趾布政司右布政使,协助朝廷差派的布政使大人共同治理安南。
皇帝回京之后,一连串的动作电闪雷鸣,好像一套沉雄凌厉、变幻莫测的组合拳,打得满朝文武晕头转向。
这时候,他们才终于看明白了一点端倪,弹劾解缙的奏章里倒是没有一言半语指斥太子的,只是说解缙私晤太子,无人臣之礼。
这个讯号太明显了,皇帝若还想留储君,就不会仅以这样一条理由把解缙打入诏狱,既然拿下解缙,分明是要易储君。
忠于汉王的官员和一些专打落水狗的骑墙派纷纷上书弹劾太子,忠于太子的官员则纷纷上书,陈辞恳切,力保太子。
这时候,百官眼中太子派最得力的人物蹇义成了焦点。解缙已经入狱待参,而蹇义却似乎显得气定神闲,如此天塌地陷的大事,好像与他毫不相干。
这,不正常。
东宫属官的集体入狱、前首辅解缙的被捕、吏部尚书蹇义的沉默,以上种种无不喻示着:太子要垮台了。
太子党就此一蹶不振,陈瑛好像打了鸡血似的,动用言官力量不断上书,旁敲侧击促请皇帝易立太子。
可是皇帝的态度十分暧昧,所有弹劾奏章一概留中不发,反而叫百官就迁都之事,拿出个结论来。
朱棣就像悬钩垂钓的姜太公,稳坐钓鱼台,完全无视于河底的暗流汹涌,也不知道他想钓的鱼,究竟是哪一条。
太子之位岌岌可危,气坏了工部左侍郎陈寿,陈寿当即奋笔疾书上书保太子。奏章上言辞恳切,痛陈利害,并直言不讳地直斥皇帝,将朝廷乱源归结于皇帝宠溺汉王,故而汉王生野心,争皇储,乱源出于上,请求皇帝立即将汉王逐出京城,就任藩国,以还天下安定。
朱棣看见陈寿奏折大怒,批示:“陈寿坏祖法,离间我父子,不可恕!”立即着锦衣卫将人拿下投入诏狱。
随后,为太子求情的都督陈铭、刑部侍郎思温、大理寺右卿耿通,也相继入狱。这些人都是朝廷二三品大员,机要中枢衙门的权贵,他们的被捕,令满朝文武都惶恐不安起来,保太子保到丢官罢职、入狱待参,看来圣意已决,太子真是要废定了。
这时候,纪纲审解缙一案又获得了重大突破:解缙招了!
锦衣卫没敢给他上太过残酷的刑具,以免弄得他皮开肉绽,万一哪天皇帝来了兴致,想见见这位前内阁首辅,锦衣卫就逃不了一个“屈打成招”的嫌疑,所以用的都是比较阴损的刑具。
解缙一身傲骨,奈何骨头虽傲,却不够硬。三木之下,何不可求?解缙咬着牙撑了几天,见还是没有人救他出去,反倒是连东宫属官带各部大臣,接二连三地进了大狱,终于明白大势已去。为免受皮肉之苦,只好按照纪纲暗示招认自己早被太子网罗旗下,为太子摇旗呐喊。因见皇上不喜太子,太子地位难保,才借故还京,串联大臣,以迫使皇帝不敢妄易太子。
纪纲得了供词大喜过望,立即追问其同党。解缙实在没法,只好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把那平时跟他一块儿发过牢骚的、说过怪话的,都当同党供了出来。
纪纲得讯如获至宝,立即禀奏皇上,得了旨意,将一干人等全部锁拿。
可这些官儿最大的也只是三四品级,纪纲怎肯甘心,便叫锦衣卫继续用刑,力求弄出几个大人物来。
解缙拖着不招蹇义,是寄望他能为自己脱困出一把力,及至从锦衣卫口中听到蹇义闭门称病,解缙最后一点坚持也放弃了,咬着牙在供词上摁了手印,承认蹇义也是自己一党。
纪纲终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大喜若狂,赶紧揣起解缙供词,径往皇宫雀跃而去。
锦衣卫衙门里,众缇绮摩拳擦掌,只等圣旨一下,便要去玄武湖蹇氏庄园抄家拿人。
谨身殿上,朱棣拿着一副手绘地图认真看着。那是一副海洋地图,从所绘路线上看,就是郑和这次下西洋所经地区的路线图。
朱棣看了许久,点了点路线将近尽头位置的一处标注,问郑和:“这里距我大明已经很远了吧?这些土著人看见我大明的宝船队,会感到新鲜吧?”
郑和侧身立在御案旁,低声道:“奴婢一路西行,诏宣各国国王,宣扬大明国威。奴婢有宝船两百多艘,其形巨大,西洋人氏从不曾见过,即便是他们的国王一见如此巨舰,都惊叹犹如浮城。船上又有军士近三万人,有些小国连举国人口也未及此数。船队一路西去,声势浩大惊人,只消在一处停泊,消息顷刻间就传遍该国各地,争相赶来看我们的宝船。”
朱棣点点头,慢慢站起身来,在殿上踱了半天,才道:“三保,你这次西行,对朕的旨意完成得很好,尤其难得的是,你还有许多意外的收获。朕宣示我大明武力,控四夷以制天下的主张不会改变!朕的宝船还要扬帆万里,走得更远!”朱棣望向殿外,深邃的目光穿过千山万水,“朕的宝船队要一直驶到那天尽头。朕很好奇,朕想知道,那天边是什么样子?那天外,又是个什么样子?朕要让我大明龙旗,飘扬到远方,飘扬到天外天!”
郑和跪伏在地,激动说道:“皇上想看天边,奴婢就为皇上把船驶到天边!皇上想知道天外天的样子,奴婢就为皇上把船驶到天外天去!只要奴婢还走得动,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不辱圣命!”
朱棣龙颜大悦,亲自扶起郑和,感慨道:“起来,起来,三保啊,你是朕最亲近的人,也只有你,才是一心一意只为朕打算啊!”
郑和起身道:“皇上夸奖了,奴婢是皇上的奴婢,自然该一心为皇上着想。只是奴婢才能有限,做不得大事,没法子帮到皇上更多。”
他刚说到这儿,纪纲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进来:“皇上,解缙招了,他们果然是有大图谋的,原本招出的只是些小鱼小虾,这次解缙招出了主谋人物,臣不敢作主,一接了消息,马上就来禀报皇上!”
朱棣瞟了他一眼,轻轻一摆手,郑和就像一道影子似地飘了出去。
朱棣收了海图,回到座位上坐下,慢悠悠问道:“我的纪大人从解缙那张大嘴巴里,又捞出了哪一条大鱼啊?”
纪纲赶紧迈着小碎步迎上去,凑趣道:“皇上,这次可不是大鱼,而是鲸鱼啊!”说着自袖中抽出一份解缙亲笔画押的供词,双手奉了上去。
朱棣取了供词在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便呵呵笑了起来。
纪纲连忙一哈腰,竖起了耳朵,仿佛一只要扑向老鼠的猫,就等着听朱棣口中说出一个“抓”字,立马便去拿人,可他等了半晌却依旧没有动静,纪纲悄悄抬起头扫了一眼,就见朱棣拿着供词,仿佛睡着了一般。
纪纲讶然道:“皇上?”
“哦!”
朱棣醒过神来,轻轻弹了弹写着供词的纸张,问道:“蹇义的功名利禄,都是朕给他的。如今他已位极人臣,纵然不与太子结党,于他荣华富贵又有何碍?他会参与东宫之乱,对朕不利么?”
纪纲心中一跳,凑前言道:“这个……臣不敢断言。不过古人云:人心不足蛇吞象啊,皇上!”
朱棣的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徐徐说道:“蹇义乃我大明元老,有大功于朕和国家,不可只凭解缙一面之词,便定其罪。可是解缙曾是内阁首辅,既有他的供词在此,朕若不查不问,似乎也不妥,纪纲,你让朕……很为难呐。”
纪纲摸不清皇上的心思,不敢接话,瞧皇上这样子,眼珠微微一转,叹了口气道:“其实小臣最不希望被解缙招出来的,正是天官大人!”
朱棣轻轻“哦”了一声,便转眼看向他。
纪纲重重叹了口气,痛惜说:“当年皇上落难时,蹇大人义救皇上和三个王子的壮举,让纪纲对他有一种高山仰止,肃然起敬的景仰之情,因此拿到解缙的供词时,臣真是大吃一惊,同时也无比痛心!”
当纪纲悄悄抬头时,他看到朱棣脸上,已是一片祥云缭绕。
纪纲凝视着朱棣沉声说:“臣虽痛心,却不敢因私情匿而不报。臣至今还记得,皇上御极登基之日,宣布三大诏后,曾对满朝文武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训诫。”
朱棣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好像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纪纲动情地道:“皇上说,希望功臣都能长命富贵,与国同休。可若有人怙恶不悛,为非作歹,届时可莫怪皇上寡德少恩!这么多年了,皇上这番话,臣一直铭记心头!”
朱棣目光闪闪发亮,激动地说:“好!好好,难为你还记得。昔日靖难,沙场战场,朝而不知夕死,你们都能站在朕的身边,不离不弃。能同患难,也当同富贵才是,朕不希望共享荣华的时候,你们却一一触犯国法,弃朕而去!”
纪纲泣声道:“皇上的苦心,臣都明白,臣又何尝愿意把自己的袍泽送进牢狱啊。臣以为,解缙举报蹇天官,关系重大,朝廷既不枉也不应纵,臣虽仰慕天官,可是这事又不能等闲视之。是以,可否由锦衣卫暂时控制蹇大人自由,待查明真相,再还天官清白之名呢?”
“嗯……”朱棣起身,在殿下缓缓踱起了步子。
纪纲垂首等着,心中忐忑不安。
过了半晌,朱棣缓缓站定脚步,道:“蹇义身为吏部尚书,为百官之首,又是太子师父,太子失仪,他负有主要责任,不惩罚说不过去。这样好了。蹇大人就暂且押入诏狱,交由你锦衣卫控制起来。”
纪纲连忙伏地叩头:“臣谨遵圣命!”
刚出谨身殿,一抹笑意就浮现在纪纲眸中:“我帮了你汉王这么大一个忙,接下来可该你投桃报李了。天官大人,老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纪纲只想背靠大树好乘凉,这次就对你不起了!”
翌日早朝将散时,御座上的朱棣突然道:“今天,朕有一件大事要说,朕尚未回京时就下旨议迁都,如今过了好些时日了,朕想知道,众臣工议了这么久,有没有拿出个章程来啊?”
皇上这一问,文武百官想不表态都不成了,纷纷开口,七嘴八舌,那反对迁都的官员,在整个金殿上十成中占了八成,这一通批驳,把同意迁都他处的骂作鼠目寸光,把同意迁都北京的骂作谄颜媚上,骂得金殿狗血处处,一直骂到午时,战火依然未熄。
朱棣忍无可忍,沉着脸拍案喝道:“众卿既无定议,那么迁都一事,就继续议下去,无论多久,一定要拿出个定论。退朝!”
朱棣霍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刚要走,金桐和陈瑛忍不住一齐踏出朝班,高声叫道:“陛下慢走,臣有本奏!”
朱棣扭头一瞧,居然是都察院的左右手。
陈瑛和金桐互相看看,谁也不愿谦让。
朱棣一指金桐,点名道:“金爱卿有何话说?”
金桐道:“臣为吏部尚书蹇义进言,蹇义忠于朝廷、忠于皇上,勤勉任事,素无大错,今无故入狱,百官非议,难免皇上寡恩之名,臣请皇上开恩宽赦,若蹇义确有实证,再予严惩不迟!”
朱棣震怒:“解缙招供,蹇义与之勾结,怂恿东宫,意图不轨,朕要查他,自然不能叫他逍遥于外,暗做手脚。若他果然坦**无私,可不正是要还他清白么?什么百官非议,朕躬寡恩,除了你,朕怎么从不曾听他人说过?你如此迫不及待为蹇义开脱,莫非也是他的同党?”
金桐的根本,全在蹇义身上,自从在溧水县初识蹇义,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得到蹇义的照拂,从来把自己当作蹇义的学生,他哪能不保蹇义,结果皇上却扔了一顶大帽子给他。
金桐高呼:“皇上,臣冤枉,臣赤胆忠心……”
朱棣拂袖道:“是否无私,查过才知,锦衣卫,把他拿了!”
金桐摇头苦笑,被架了出去。
朱棣又问陈瑛:“陈爱卿有何话说?”
陈瑛捧笏弯腰,声音陡然变得响亮起来:“启禀皇上,当今太子,不法祖德,不遵圣训,专擅威权,鸠聚党羽。折辱大臣、不敬天子,种种恶行,不可枚举。今皇上回京,中外使臣恭迎圣驾,独有太子迟迟不到,藐视天子,一至于斯,此人子礼乎?此人臣礼乎?人子如此,即为不孝!人臣如此,即为不忠!不忠不孝之人为君,其如祖业何益?”
虽然争储尽人皆知,但是这般放在台面上公开言论废太子还是第一遭,满朝文武都被震住了,大殿上鸦雀无声,只听陈瑛声音朗朗说道:“故,臣请皇上,废黜太子,另立贤明!”
“臣附议!”
陈瑛话音刚落,御使班中便呼啦啦站出一群人,向皇帝叩头高呼。
“臣反对!”
“臣反对!”
反对的声音七嘴八舌,远不及御使们整齐划一,显然是不曾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紧接着,“臣附议”、“臣附议”声又起,武将班中又站出一班人,都是支持废太子,改立汉王的。
内阁大学士杨荣怒发冲冠,振声高呼:“自古废长立幼,取乱之道也!太子乃皇长子,恭懋谦让,人品贵重,幼习《诗》《书》,晓明《礼》《乐》,乃克承大统之不二人选,没有大错,安能轻言废立?臣反对!”
内阁大学士黄淮也站出来连声反对:“皇上三思,太子废不得、废不得呀!”
骑墙派则有样学样,任由太子党和汉王党争吵不休。
针锋相对的两派各执己见,相持不下,一时间争得面红耳赤。
朱棣见此情形,眉头不由一皱:“有关东宫事,你们具本上奏,容朕思量,此事暂且不议,百官尚有其他国事者,出班奏来!”
皇帝这句话一说,跳出来的文武百官只好退回本班,犹自恨恨仇视,剑拔弩张之态充斥于朝堂之上,接下来所有政事的讨论和决定,都是在硝烟味里完成的。
朝会一散,陈瑛等人就被接到了汉王府。
汉王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道:“父皇明明已有意传位于我,可恨这班不识相的臣子横加阻挠,哼!等本王得继大宝,这班人,咱一个也不饶!”
永乐皇帝强硬要求百官针对迁都,拿出一个统一的意见来。
其实百官的意见已经很明确:反对迁都!
同意迁都的一小部分北方籍官员反对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朱棣偏偏对如此明显的趋势视而不见,一味地要求拿出统一意见,代行阁揆的胡广又不傻,自然明白这所谓的统一意见,其实就是百官的意见必须与皇帝的意见保持一致,即:同意迁都。
眼见内阁同僚一一入狱,胡广哪有胆量去跟皇帝叫板,皇上不断向他施加压力,他就不断地向六部,向在京的各个衙门施加压力,要求他们务必早点拿出一个统一的意见出来。
在此期间,皇帝并没有放弃对其他事情的注意,汉王一派所指控的太子党,永乐皇帝一概批准逮捕,诏狱里关押的犯人越来越多。倾向太子的部院派官员因为其领军人物大多受太子结党案株连被抓进了诏狱,已经成了一盘散沙。
“废太子”几乎已成现实,东宫大厦将倾,只要皇上点点头,就能轰然倒塌,可皇上却依旧没有点头。
“议迁都”议得天怒人怨,皇帝成了众矢之的,朝中只要有人发出一点同意迁都的意见,还没等皇上听见,就会迅速淹没在百官声讨的巨大声浪中。
朝中形势,越来越诡谲。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江南的秋雨,透着一股凄凉。
这一日,出现在高大巍然的奉天殿丹陛下面广场上的这一幕景象,或许从三皇五帝到如今,都是头一回。广场上黑压压铺开一大片,从服色上看,全都是官,这好多好多的官呐,全都跪伏着!
奉天殿前面的广场宽敞平坦,铺在地上一大块一大块的方形青石板坚硬如铁,硌得官员们膝盖生疼。他们不听话,费了不少日子都拿不出一个迁都的结果,皇上一生气,龙案上重重一拍,喝令文武百官全都去奉天殿下跪着再议迁都,还说若是议不出个结果,那就这么天天跪着议下去。
秋风秋雨愁煞人,这雨一直下个不停,文武百官身上全湿透了,全都跟落汤鸡似的,好不狼狈!广场四周许多锦衣卫在游走巡弋,官员们按着各个衙门、官职大小,依次序跪在奉天殿脚下,声嘶力竭地互相辩论着。风雨之中,众官员懒得拧一拧官袍上的雨水,彼此指鼻子戳眼睛地争论不休,一旦情绪失控,发生了肢体冲突,侍卫马上冲过来一通臭骂,不听劝告的,还得挨上几个耳光。
朱棣背对奉天殿宫门,高坐在丹陛顶端平台上,居高临下地观察着脚下的动静。身后自有金甲力士给他撑着黄罗伞盖,还有一个捧着天子剑的太监挺立在旁边。只要皇上出宫,总有一个太监手捧天子剑与皇上如影随形,这也是一种天子威仪。
纪纲沿着丹阶匆匆而上,在朱棣面前跪倒,恭声道:“皇上,臣奉诏来到!”
朱棣道:“一会儿你回去,把朕命你封存的那些东西,全部移交给朱勇。”
纪纲怔了一下:“成国公?”
“不错!”
雨仍在下,稍顷,朱棣没有看纪纲,吩咐他:“明日,缇骑给朕备足了!”
纪纲双膝跪下:“臣遵旨!”
朱棣望着犹在雨中争论不休的群臣,忽然站起,伸手一指城下百官,傲然道:“迁都北京,乃我大明头等大事,朕计之久矣。这些愚夫之蠢见,岂足以达英雄之略也!”说罢把大袖一卷,沉声喝道,“回宫!”
金甲力士扛起黄罗伞盖,紧紧随在皇帝身后。
纪纲伏地高呼:“臣——恭送皇上!”
直到耳畔已听不见皮靴踏地声,纪纲才敢慢慢抬起头来。
广场上文武百官正吵得不可开交,也不知道是哪个往丹陛顶上瞅了一眼,见黄罗伞盖已经不见了,便叫起来:“唉,皇上已经走了!”
文武百官正议论纷纷,只见罗小玉从旁边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
罗小玉走到百官跟前,大声道:“皇上口谕:今儿就到这吧!众卿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明儿不上朝了,早朝时间,文武百官继续在奉天殿外跪议。钦此。”
罗小玉宣完了皇帝口谕,像轰鸡似地道:“各位大人,这就散了,都散了!”
翌日是个好天气,一大早就按照上朝时间赶到奉天殿外的文武百官,都来奉天殿下的大广场上跪着。丹陛顶上临时安了一张御案,朱棣坐在御案后面批阅奏章,成国公朱勇、定国公徐景昌,还有纪纲、罗小玉候在一旁。
皇帝在丹陛顶上批阅奏章,偶尔抬眼看看脚下,文武百官都跪在自己的位置上继续辩论。朱棣翻开奏章,只管提笔在上面勾,勾完便往纪纲怀里掷出一本,厚厚两摞奏本,不一会儿就都到了纪纲怀里。
朱棣把笔一搁,冷冷地道:“凡是被朕勾了名字的人,全部拿下!”
纪纲答应一声,翻开一本奏章,上边有朱棣刚刚勾上的鲜红一道勾痕,赫然勾着一个名字:“都察院左都御使陈瑛!”
纪纲眉头一跳,再看其他姓名,五军都督府都督汪洁、国子祭酒陈安之、都察院佥都御使俞士吉、江西道御使陈龙城……全都是汉王派的角色。
纪纲惊出一头冷汗,心中只道:“汉王的全部势力借由这东宫迎驾案、结党案,已是全部引出来,暴露得一个不剩!幸亏我还没有公开站过去,万幸!万幸!”
朱棣站在黄罗扇盖下,看着广场上犹自雄辩不已的文武百官,虎眼中不禁露出浓浓讥诮,大声道:“经查,今陈瑛趁太子迎驾延误一事大做文章,为达一己目的,蛊惑汉王,弹劾多名朝廷重臣入狱,意图废立太子。陈瑛一党,构陷大臣、欺瞒于朕,居心叵测,其罪当诛,锦衣卫,着即把陈瑛捉拿下狱查办!”
丹陛下,正在争吵的文武百官一听这话,顿时全都惊呆了,当然是有人悲来有人喜。
就在这时,广场两边的偏门轰隆隆地打开了,文武百官纷纷看去,只见两队绯衣缇骑“呼啦啦”按刀而出,将他们包围在中央。
紧接着纪纲龙行虎步,大马金刀地走到丹陛脚下,往百官面前一站,将手中名册高高扬起,喝道:“皇上旨意,着锦衣卫,立即将都察院左都御使陈瑛与其同党,一并拿了!”
纪纲一挥手,一群缇骑便如狼似虎,向陈瑛扑去!
文武百官目瞪口呆。
陈瑛霍然抬头,只见纪纲双眼中满是杀气,再抬头看看丹陛顶上,黄罗伞盖,巍然矗立的大明皇帝。
陈瑛突然起身蹿上丹墀,一边往上跑,一边大叫:“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我要向皇上申辩!”脚下跌了一下,摔倒在丹墀上,仍不停下,手脚并用,边嚷边往上爬。
那班锦衣卫几个大步蹿上去,将陈瑛拖下去,像扔破麻布口袋一般,重重掼在地上。
陈瑛被摔岔了气儿,一仰头,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然后,一只大脚落下来,踩在了他的脸上。
“绑起来!”纪纲恶狠狠吩咐。
立即抢过两个校尉,七手八脚就把陈瑛捆了个结实。
纪纲把手中名册一翻,沉声喝道:“江西道御使陈龙城,拿了!”
立即有几个缇骑又闯进人群中去,如虎入羊群一般,片刻工夫就提了一个人出来。
“翰林院五经博士尚林,拿了!”
奉天殿下狗跳鸡飞,一片混乱。
丹陛顶上,永乐大帝神情一片肃然,成国公朱勇、罗小玉、定国公徐景昌垂手而立。
朱棣沉声道:“朱勇!”
“臣在!”
朱棣道:“朕给你五卫兵马,持朕的圣旨、兵符,往龙江驿接收汉王天策卫、虎贲卫、澜仓卫三护卫兵权,将以上三卫正副指挥使全部拿下!”
“臣遵旨!”
朱棣又道:“徐景昌!”
徐景昌上前一步:“末将在!”
朱棣道:“你带御林军,把汉王府给朕看住了,叫汉王闭门思过,不得离开半步!”
徐景昌躬身道:“遵圣谕!”
一转身,徐景昌带上接手马旺的御林军指挥使毛成林匆匆去了。
朱棣遣走众人,慢悠悠地离了座椅,往丹陛下看了一眼,纪纲已把要擒拿的所有官员全部抓走,一队锦衣卫押着这帮官员送往诏狱,其他更多的锦衣卫,则各自扑向那些大臣的府邸,抄拿证据去了。
广场上的文武官员已经稀疏了一些。
朱棣冷冷一笑,道:“传朕旨意!”
罗小玉立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谕旨,上前数步,站在丹陛顶上,面向广场上跪伏着的大臣们宣读:“朕为国家计,考虑迁都,诏命群臣计议。敦谁料众大臣不思报效国家,反而互相攻讦,国器私用,其心可诛,朕心甚怒!今传谕百官,务必于今日对迁都与否拿出定议。否则,尔等就在午门外一直跪下去,什么时候拿出主意,再回家睡觉。钦此。”
朱棣大袖一拂,转身便走。
整个金陵城里鸡飞狗跳,乱作一团。锦衣卫拿了一众官员后,立即缇骑四出,抄搜他们的府邸。一队队锦衣鱼服,外套橘红色罩衫,肋下悬挂绣春刀的缇骑武士,在大街上往复来去,杀气腾腾。
汉王府里,侍卫来报,说御林军把王府围了。朱高煦又惊又怒又怕,立即赶出府门。徐景昌只说奉了圣旨,从此刻起,汉王府只准进,不准出。高煦虽然一向跋扈嚣张,但是对奉旨前来的表哥却不敢无礼,只得愤愤作罢。
此刻最安静的地方就是奉天殿前的广场上了,黑压压跪成一片的官员不吵了,也不闹了,一个个泥雕木塑一般。
一个小太监捧着早就拟好的奏章,另一个小太监捧着笔砚,挨个儿走到官员们面前,凡是赞成迁都的,都在上面落下自己的名字。当官的都是人精,到了这份上都明白,签上自己的大名,这满天风雨便算过去了,不签字,那就去诏狱和陈瑛等人做伴吧。赞成迁都派的官员欣然签字,反对迁都派的官员也都提起笔,垂头丧气地在这份联名奏章上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份奏章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谨身殿。
朱棣翻看了一下签名,心情舒爽,大笑着摆手道:“朕知道了,叫他们散了吧!”
罗小玉躬身道:“奴婢领旨!”
朱棣又从袖中摸出一道圣旨,交与罗小玉:“去诏狱一趟,把名单上的人都放出来。嗯,告诉他们不用来宫里谢恩了,各自回衙当值。”
罗小玉接过圣旨,躬身退下。
诏狱里今天热闹非凡,以陈瑛为首的一大批汉王派犯官,与蹇义为首的太子派犯官碰了头。
出现在蹇义等人眼中的陈瑛一身囚服,还戴上了手铐脚镣。更加叫蹇义等不解的是,进来的犯官不止陈瑛一个,在他后边跟着好大一帮人。这样多的犯官挤在过道上,显得乱哄哄的。不过因为先前入狱的官员和此刻入狱的官员分属两个阵营,所以双方心情莫名的复杂。牢房内外,彼此昨日还斗得你死我活,今天却同做了阶下之囚。
牢头大声咋呼:“大家听着,罗公公带来了皇上旨意,大家都听仔细了。”
深牢大狱里顿时静寂无声,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罗小玉高声宣道:“皇上有旨,现已查明,吏部尚书蹇义乃是受奸人构陷,无辜入狱,着即释放!”
金桐兴奋得跳起来:“蹇大人坐大牢甘之如饴,原来他料事如神,早就判定这场劫难会很快过去,哎呀呀,真乃天人也!”
蹇义微微一笑,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自然无喜无忧。
这时罗小玉接着宣旨意:“东宫左谕德杨士奇,出狱!”
杨荣、黄淮、杨溥、金桐等人连忙就向杨士奇所在牢房拱手道喜:“恭喜,恭喜!”
牢头这时刚开了蹇义牢门,就有衙卒赶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钥匙,继续去开杨士奇的牢门。
罗小玉接着宣:“内阁大学士杨荣,出狱!”
“恭喜,恭喜……”四下里又是一片道喜声。
陈瑛手铐脚镣,稳稳地站在当地,仰起下巴看着牢房顶上,脸上毫无表情,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都察院右都御使金桐,出狱!”
“嘿!轮到我了,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金桐心花怒放,喜极欲狂。
蹇义脱去囚服,布衣轻袍、广袖高髻地走出了牢房,如今虽已人逾不惑,却依旧是目如朗星,黑沉沉一抹精心料理的漂亮长髯飘拂胸前,面相文静中带有一股逼人的英武之气,其男性魅力丝毫不减当年。因为多了几分成熟男性的味道,反而会让一些看重内涵的女儿家更加喜欢。年轻的时候的蹇义不但有着迷人的风采,甚至连紫禁城里的公主、王公侯门里的郡主和千金小姐,也被他迷得如痴如醉,神魂颠倒。大功坊中山王府里的郡主徐妙锦,对他就是一见钟情,一往情深,暗恋多年且从未改变。
蹇义故意迈着四平八稳的太平步出了牢房,被念到名字的官员也纷纷尾随上来。因蹇义官级最高,资格最老,而且杨荣、杨士奇两位大学士就站在他旁边,这一蹇两杨三位一立,其他被释放的官员便自发地向他们身边集合,这一来,在牢房的天井上,便形成了壁垒分明的两大集团:
一支是以陈瑛为首的汉王党,他们刚刚进去。
一支是以蹇义为首的太子党,他们正好出来。
两下里错肩而过时,脸上全都无喜无忧,仅是目光轻轻一碰。
他们之间没有私仇,这是政治斗争,成王败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