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6日一早,三辆漆黑锃亮的1935年产福特牌轿车,从将军衙门驶出,前后相跟,刚刚行驶到祠堂街就走不动了,被“压”在了少城公园边上。这是甫帅要去凤凰机场坐飞机去南京出席最高国防会议。这种情况以往绝无仅有。坐在第二辆车上的刘湘,深以为异,不禁伸手将蜀绣挑花窗帘微微挑开一些,往外看去。前面过来了一队抗日游行队伍,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身穿短褂排扣服的工人,他们手中高举一幅“成都人民团结反日游行”的横幅,之后是长长的队伍。队伍中,有穿长衫的士绅,更多的是穿短褂的下层劳苦人民;还有市民、商人、青年学生。他们沿途振臂高呼口号:“誓死不当亡国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等并沿途散发抗日传单,与从四面八方涌来围观的群众互动起来。
民心可用!刘湘兴致勃勃地注视着外面的情景。
“呱哒、呱达!”队伍中走出一位身穿灰白长衫的中年艺人,他将手中金钱板一打,边说边唱。金钱板是在四川民间流传甚广,深受群众欢迎的一种民间曲艺,其道具只有艺人手中的三块竹板。这人一边敲打手中的金钱板,一边唱《反对日本在成都开设领事馆》:
这几天成都闹喧喧,你要问这是为哪般?
为的亡国事儿在眼前。亡国事是哪件?就是日本人勾通了汉奸,想在成都设领事馆,想把我四川人当老宽(顺民)。
领事领事不简单,这是要拿绳子把我川人捆来索子拴。
东三省就是个活例证,日本人先在奉天设领事馆,一步一步将我们往里面框……
这个艺人说的事让成都人感同身受。年前,日本人为了在成都开设领事馆,先斩后奏。为造成既成事实,他们在成都大昌饭店将日本领事馆的牌子挂了出来。成都人民怒不可遏,包围大昌饭店,焚烧非法的日本领事馆,还打死了两个日本人。过后的事情是他刘湘处理的,日本一个外交代表团到成都找他兴师问罪,被他义正辞严打了转去。“芦沟桥事变”发生后,向来革命不落人后的成都人民,掀起的抗日声浪,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坐在第一辆车上开路的副官张波有些着急,上来请示甫帅,是否可以由他出面与游行队伍交涉,亮出甫帅的牌子,让甫帅车过。
甫帅说看了看表说,“时间足够。再看一看四川人民是如何义愤填膺的,我好把四川人民坚决抗战的决心带到南京最高国防会议上去。”
甫帅继续坐在车上,注视着外面。那位打金钱板的,不仅情绪激昂慷慨,说词也妙。他用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语言,对日本如何一步步侵占东三省,扶持溥仪当上伪满洲国儿皇帝的事件,及在日本在东北犯下的桩桩罪行一一作了形象的罗列。最后用煽动性的语言这样总结道:
说罢东北同胞血泪史,颗颗泪儿湿衣衫。这日本把咱中国人看作猪一圈,任他日本来牵拴……等到他日本人都布满,那时节就到了亡国的一天。当他的奴隶谁都不愿,莫奈何要受熬煎。唱到这里高声喊,大家把办法来详参。大家抱定一个主见,抗不抗日是我们的生死关……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哭泣起来,更多的人磨拳擦掌。此情此景,让心潮起伏的刘湘想起月前一个非同异常的会议。那天,他在将军衙门召集有关方面重要人员开会。会上,他通报了他将在最高国防会议上的态度:他要代表四川人民坚决要求中央抗日,并慨慨请缨。他要竭天府之国四川所有的人力物力支持抗战。在抗战中,将四川打造成抗日的坚定后方和坚强的抗战堡垒。他要在会上提出,立即组建两个集团军约20万川军出川抗日种种,具体而详尽。说完后,他像征地征求大家意见。与会很多人表示不理解不同意。他们反对的理由很简单:这么多年,老蒋想染指四川,手段使尽而未能如愿,甫帅如此一来,岂不是拱手将四川送给老蒋?!而他的一番话说得相当诚垦相当沉痛动人。他说,检点平生,我刘甫澄这半辈子都是在关起门来打内战,现在想起来都不好意思“报不出盘”。“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闻鼙鼓而思良将!”“位卑未敢忘忧国”,现在国家到了这个头关,不抗日就要亡国。“皮之不存,毛将焉在”?国家都没有了,哪还有四川?哪还有我刘甫澄?哪还有我们在坐各位的一切?!
说到此,他很武断地将手一挥,“如果到了这时候,我们还猫在天府之国不抗日,搞窝里斗,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刘湘在四川享有崇高威望,把话说到这种程度,谁都不好再说什么了,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抗战游行队伍过去了,刘湘一行三辆轿车赶紧首尾衔接再行。
到达成都凰凰山机场,向来耳目灵通的成都多家报刊记者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将甫帅围了个水泄不通。甫帅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谓:“上月七七事变当日,甫澄即与全体川军将领向中央请缨抗战,表示决心在中央暨蒋委员长领导下,同心协力,共赴国难,共御外侮。甫澄对全川各界同仁,全川人民所表示的救国抗日热忱深为感动。甫澄此次赴京参加最高国防会议,必将我川人此抗战决心转达中枢,决不有负殷望。”
在人们的热烈的欢送中,刘湘登上中央派来接他的专机而去。
当天,四川各大报刊俱发表了他在机场谈话及《为民族救亡抗战告四川各界人士书》谓:“中华民族为谋求巩固自己之生存,对日本之侵略暴行,不能不积极抵抗,此盖我全国民众蘊蓄已久不可动摇之认识。今者,自芦沟桥事件发生,此一伟大之民族救亡抗战,已经开始;而日本更乘时攻我上海、长江、珠江、黄河流域各大都市,更不断遭其飞机之袭击。我前方将士,奋不顾身,与敌作殊死战,连日南北各路,纷电告捷。而后方民众,或则组织后援,或则踊跃输将,亦均有一心一德,誓复国之概。而我国人民必须历尽艰辛,从尸山血海中以求得者,厥为最后之胜利。目前斗争形势,不过与敌搏斗于寝门;必须尽力驱逐于大门之外,使禹城神州,无彼踪迹,不平条约,尽付摧毁。然后中国民族之自由独立可达,而总理国民革命之目的可告完成也。惟是艰苦繁难之工作,必须集四万万人之人力财力以共赴。而四川为国人期望之复兴民族根据与战时后防重地,山川之险要,人口之众多,物产之丰富,地下无尽矿产之足为战争资源,亦为世界所公认。故在此全国抗战已经发动期间,四川七千万人民所应担荷之责任,较其他各省尤为重大。我各军将士,应即加紧训练,厉兵秣马,奉令即开赴前方,留卫则力固后防……
“湘忝主军民,誓站在国家民族立场,在中央领导之下,为民族救亡抗战而效命。年来经纬万端,一切计划皆集中于抗战!”
刘湘到达南京当天晚上,即应邀到委员长官邸参加一个高级别的小型重要会议。刘湘一进去,就立刻感到气氛不对。会议室里,该到的都到了,与会的有军政部长何应钦,行政院院长孔祥熙、大本营秘书长张群、国民党中央秘书长叶楚伧、国民党中央政府秘书长陈布雷、外交部长王宠惠、宣传部长周佛海等。他们围坐在一张铺有雪白桌布的椭圆形会议桌两边,凝神屏息,好像在注意倾听什么。看到他进来,好些都只对他点了点头,就连向来极擅长人际关系,与他交好的四川老乡张群,见到他,也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还有些紧张。他坐下来立刻注意到,上首两个位置是空的,显然,这两个位置是蒋介石和汪精卫的。隔壁一间屋子里,汪精卫正在同蒋委员长大声争论着什么?不,是在争吵!刘湘注意听去。
“汪先生!”蒋介石说:“作为一个领导全民抗战的民族领袖,我何尝不知中日力量对比殊悬?何尝不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我们一旦对日宣战,我们的力量就会大量消耗,就会让共产党坐大,赤祸横行!
“但是!虽我再三退让且昭告日本人,只要他们肯停战,只要他们肯承认长城以南我主权完整,满蒙的问题以后再谈,我就答应与他们实现和平。而现在日本人步步进逼,逼我与他们草签城下之盟,这怎么行?如果这样,不要说共产党会趁机兴风作浪,全国各族人民焉能答应?现在的情形,好有一比,犹如一辆已然启动了的巨型车辆,陡然去刹车,那是要翻车出车祸的,嗯!”
“那么!”汪精卫愤然反驳:“年前德国大使陶德曼居间调停中日和平,日本人要价比现在还高,条件比现在还要荷刻,你却能答应。若不是签字时,你在河南前线往来奔波捉拿韩复榘,孔(祥熙)院长作不了主不敢签字,错过了时机,中日之间那时就达成了协议,实现了和平。现在,日本人接二连三下我大片土地、大城市之时,日本首相近卫的声明反而比以往温和,你反而不肯讲和。我就不明白,在这个最应该与日本人达成谅解,实现和平之时,你作委员长的,为何反而不能接受呢?”说着,汪精卫着语气严厉了:“国家是人民的。当领袖的不能凭个人的喜怒哀乐,情绪变化来决定国家民族的命运吧?!”
“唔,我蒋某人用不着你来教训!”蒋介石被激怒了,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汪先生,你太过分了!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日本人要我下台,你也跟着起哄逼宫吗?”
“这不叫逼宫!”向来在蒋介石面前态度柔顺的汪精卫,这晚态度出人意料地强硬:“事到如今,你蒋先生不辞职无以对天下,更无以对先总理在天之灵。”
“要我辞职,谁来坐我这个位置?”蒋介石近乎咆哮起来:“是你吗?”
汪精卫回答:“我同你联袂辞职。”
“那你去问问隔壁诸君答不答应。我这个委员长是大家选的,我下不下台,得让大家同意。”听得出来,蒋介石说时,愤怒地站起身来,脚在地上一蹬:“你去问问,问问他们同不同意!”说着气呼呼地站起身来,转入内室去了。汪精卫却气呼呼地冲了出来,从大家面前冲了出去。
蒋介石的心腹秘书陈布雷见状赶紧站起,对大家说:“大家请稍安勿躁,我进去问问委员长,看今晚这个会还开不开。”陈布雷很快出来宣布:“今晚的会不开了,散会,只是请刘甫公留步。”
“甫公,你路上辛苦了。”刘湘一进蒋介石的小客厅,蒋介石已经平静下来,客气地站起来让坐。明灯灿灿下,刘湘注意到,在委员长那张靠窗的硕大锃亮的书桌上,一本委员长百读不厌的线装书《曾文正公全集》翻开着,显然是他刚看过的。正面墙壁上有幅委员长手书的横匾“寓里帅气”,字如其人,瘦而硬。另外一面墙壁上挂的是一幅裱过的张静江书法,是抄自《孟子》里的一段句言:“居天下之广厦,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
“甫澄,你可能已经听见了!”蒋介石很怨屈地说:“刚才汪主席同我的争吵,现在中央反对我抗日的人不少,我的阻力很大。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的意见对我很重要。因为战端一开,四川作为抗日战略大后方,其地位至关重要。”
“我坚决支持抗日!”刘湘态度坚决地表示:“战端一开,四川即可以出兵30万,提供壮丁500万,供给粮食若千万石。”接着,他将这此事端一一向蒋介石作了详细报告。
“嗯,好!”听了刘湘这番话,蒋介石显得很受鼓舞。点点头,沉思有顷,又问刘湘:“如果战端一开,你认为南京守得住吗?”
“不能,我估计最多守三个月。”
“那么!”蒋介石趁机提出:“届时国府由南京西迁山城重庆,你欢迎吗?”
“欢迎!我代表七千万四川人民翘首欢迎。”
蒋介石欣慰地点点头,再问:“你认为对日作战该以什么方略对应?”
“敌强我弱,小日本现在是蛇吞象。”刘湘侃侃而谈:“我拟以空间换取时间。一方面是以正规战迟滞日本人进攻的步伐;一方面全力开展敌后游击战,利用我地大人多,拖垮貌似强大的小日本。小日本拖不起。我们以小胜积大胜,以量变求质变。”
“好。”蒋介石显出高兴:“有你这些话,我就放心了,我就有底气了。我拟立即对日宣战,设立战时最高军事委员会。我拟将全国分为十个战区,由你担当第七战区司令长官,率部负责防卫南京一线,不知你身体情况允不允许?”
“决无问题!”
“那好。”蒋介石说:“在明天的最高国是会议上,请你将今天晚上给我说过的话再当众说说。”
“好!”
刘湘告辞时,为人向来倨傲的委员长竟把刘湘送过中门。
第二天上午十时,决定中国命运的最高国防会议在南京总统府大会议厅准时召开。会场布置得既庄重又严肃,全国省主席以上的官员,还有若干将军无一例外都到了,济济一堂。参加会议的还有中央相关所有部门,中共派出的代表,会议厅里座无虚席。会议由国民党副总裁,国民参政会主席,中央政治会议主席汪精卫主持。
主席台前摆着一盆盆油绿的冬青。背后墙壁上,在党旗和国旗簇拥中,是一幅先总理孙中山遗像。遗像上的先总理孙中山,目光还是那么炯炯有神,深邃中似显几分忧郁。目视着台下的党国精英们,先总理好像想说什么,有什么不放心,但毕竟是阴阳两隔说不出,只能由他的神态显示。遗像两边是孙总理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汪精卫走上台来,宣布会议开始。蒋介石、林森、冯玉祥、何应钦等要人鱼贯而出走上主席台;与会人员全体起立,乐队奏国歌。
汪精卫这天着一套银灰色西服,他身姿颀长,相貌还那样英俊,动作还是那样潇洒,脸色却是阴沉。他宣布:向先总理孙中山行三鞠躬礼。
礼毕。大家请坐。
然后,他用一双俊美的,然而却显得倦怠的黑眼睛扫视了一下座无虚席的会场,用他好听的富有磁性的声音很疲塌地说:“现今国难当头,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是众所周知事,无须多说。我对日本是战是和?计将安出?是这次最高国防会议上需要确定的!在坐的都是决定中华民国命运的要人,请你们把你们的意见都发表出来!之前,请军政部长何应钦将军先把中日两国两军的情况报告一下!”
何应钦快步登上主席台,站在麦克风前,面向台下,用手托了一下眼镜,拉开他带在身边那个厚厚的黑色公文皮包,拿出一叠资料,一副例行公事的神情。他开始报告:
从中日两国军队数量上看,中国陆军180个师,46个独立旅,9个骑兵师,6个骑兵旅,4个炮兵旅,20个独立团,总兵力不超过200万。当然,这不包括地方部队!都清楚他这话的意思:国内诸多地方军阀部队,中央既不能掌握,也派不上用场,不能打仗。
日本陆军:常备21个师团,40多万人。战争一旦爆发,初期即可在常备兵的基础上,迅速组织起35个师团,大约90万人。作战的第一年,即可武装起250万人,将100万人的部队派到中国作战不成问题。这还仅是人数上的,再从两军的装备看,根本就没有办法相比。
以我们配备最好的中央军为例,新编步兵师每师官兵10923人,配备“汉阳”造步枪及骑枪3800余支,轻重机枪(捷克式)328挺,进口各式火炮、迫击炮43门,掷弹筒243具;缺乏重武器,炮弹不足,后勤支援能力也很差。
日本陆军平时一个师团是四个步兵联队,一个骑兵联队,一个山炮联队,一个工程兵联队,一个辎重联队。一个师团一般是22000人,战马5800匹,步骑枪9500余支,轻重机枪600余挺,各式大炮108门,战车24辆。战时,每个师团都可以得到足够的战车、高射炮、探照灯、电讯设施补充;还可以得到空军的有力支持,伤员可得到及时护理;一个师团的战斗人员可增至30000人。
日本的海空军,无论量和质在世界上也都是名列前茅。日本海军总排水量达190多万吨,仅次于美英,居世界第三位,且舰种齐全,有多艘称为“海上巨无霸”的航空母舰;而中国海军总排水量只有5934吨,而且大多是些小型兵舰,吨位最大的也只有3000吨,最小的300吨。中国的海空军同日本比,不过是个符号而己。
何应钦报告完毕,冷若冰霜地回归坐位。会场上一时清风雅静,就像突然扫过一阵妖风,让人不寒而栗。何应钦只是据实报告,至于对日作战与否,他不着一字,但效果、倾向性是显而易见的。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蒋介石,脸色铁青。
刘湘这时站起来,要求发言。
“好!”汪精卫把手一比,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请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刘湘将军上台发言。”说时,汪精卫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刘湘。
刘湘大步走上台去,桌前一站,会议厅里立刻响起他慷慨激昂的川音。他手中拿着一张《中央日报》扬了扬说:“这报上刊登的是我离川赴京时发表的《为民族救亡抗战告四川各界人士书》,就是我对抗战的态度。”在台上台下要员们的注视中,他说:“何部长刚才报告了中日两军在战力上的对比,无疑,差距巨大。然而!”他扬起声:“他打他的,我打我的。”他在分析了日本虽强,但国土面积狹小,发动的是侵略战争,是非正义战争,这就注定了日本的失败。我们是自卫战争,我们必胜!他强调,我们中国有自己的长处。日本取胜的唯一法宝是速战速决,而我则是要利用辽阔的国土面积,众多的人口,以及从死亡中求生存的全民族的必胜信心打一场持久战争。日本只会越打越弱,而我则是越打越强。他以转战于东三省白山黑水间的抗日义勇军为例,说明日寇并非不可战胜。总之,他强调,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我们,最终胜利在我!
他说:“昨晚,蒙委员长垂询,我向委员长表示了如此态度:坚决抗日,决不后退!当今之时,谁不抗战,就是民族罪人,当全国共讨之,全党共诛之!”说时,将手一挥:“我在这里表个存态:战端一开,我们四川立刻出兵30万,提供壮丁500万,供给粮食若干万石。我刘甫澄首先率军出川抗战。总之,为抗战,我四川军民一定在中央暨蒋委员长领导下竭尽全力,一本此志,始终不渝。即抗日一日不胜利,日寇一日不退出国境,我川军一日誓不还乡,以争取抗战之最后胜利,以达我中华民族独立自由之目的!”
“哗!”的一声,刘湘说完话后,全场上立刻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将刚才笼罩在会场上的沮丧、失败气氛一扫而光。然而,这时刘湘却突然双眉紧蹙,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颊上滴下来,他的身子向前佝偻,渐渐地倒在地上,全场大惊,连坐在主席台上的蒋介石也站了起来。刘湘严重的旧疾发作,被会场医护人员紧急送往南京中央医院施治。
这次的会议,主战派完全占了上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冯玉祥、中共代表叶剑英、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等纷纷上台发言,坚决抗日。一时,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不抗日。
最终由蒋介石蒋介石拍板定论。
“我宣布!”会议厅里,响起蒋介石那口始终带有浓郁浙江宁波奉化的北平话官:“从即日起,中华民族的伟大抗战全面开始!从即日起,我华夏大地,地无分南北,人无分男女老少,凡我国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
这个决定,让主战派们热血沸腾,但好些人也同时注意到,委员长宣布抗战时,虽然态度坚决,但目光却软;委员长虽然戎笔挺,但未免身姿单薄了些,唇上留着的那一绺仁丹胡,在神经质地抖动;还有他疲惫的面容,都暴露了委员长内心的波动和不安。再看汪精卫,当蒋介石宣布抗战决定时,他那一张英俊的皮肤白晰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不安不满。显然,马上就要开始的全民全面抗战,一定会有许多波折、曲折,甚至是人为的激流险滩。
刘湘住院期间,蒋介石让张群、陈布雷代表他去中央医院看望,询问病情,表示慰问。看躺在**的刘湘要起床,陈布雷赶紧上前制止:“甫帅,你别动!”说时握住刘湘的手,让下人送上鲜花,燕窝等慰问品。他们代来了委员长的问候,嘘寒问暖,备极关怀。躺在病**的刘湘虽然显得瘦弱,但精神很好。他感谢委员长的问候,说他已经在报端看到了委员长发表的抗战宣言,很是震奋,他的病已经好多了。
张、陈二人互相看了看,很担心地问,委员长对甫帅有所借重,但不知甫帅的身体是否允许?
决无问题!刘湘说,这是老病了,不过是胃溃疡突然发作而己。刘湘口中的“胃溃疡”很可能是胃癌。只不过那个时候,限于医学条件、水平,不知道这个名称而己。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刘湘当时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来日不多,他还会一本此志吗?从他之前的表述中,我们仍然相信,他还是会一往无前地率军出川抗战,战死疆场的。
刘湘住院期间,前来与会的共产党人周恩来、朱德、叶剑英以及冯玉祥、龙云等好些党政要员都来看过他,赞扬他积极抗战的决心,并就抗战问题与他进行了切磋交流。
就在刘湘大病初愈,返回成都之时,报端正式公布,蒋委员长将全国划为十个抗日战区,任命刘湘为第七战区司令长官。
回到成都的刘湘,不顾有病,立即调兵遣将。25日,他先是下令直辖各军、师长,于三日内驰返原防,准备出征。接着,他将川军共11个师20余万人,编成两路军,上书中央请缨出川抗日,上报名单如次:
第一路军总司令:刘湘
副总司令:邓锡侯
此路军直辖两个纵队。一纵是邓锡侯的28军,原军长田颂尧,现军长孙震的29军和李家鈺的川康边防军,即47军共三个军。
第二路军总司令:唐式遵
副总司令:潘文华
此路主要由刘湘的原班人马,21军23军另辖王缵绪的44军共三个军组成。唐、潘二人分别兼21、23军军长。刘湘同时作好了川内人事安排:川康绥靖公署主任拟由总参议钟体乾代理,四川省府主席拟由秘书长邓汉祥代理。省保安司令由重新启用的王陵基担任。王陵基上任伊始,浑身是劲,雷厉风行,发挥出“灵官”本色,迅速将全省保安部队整编为24个团,以作后应。
刘湘的请缨抗日很快为国防部批准;只是将两路军的名称、统帅人员作了调整。原第二路军改为第23集团军,明确作战任务是:到达南京与上海之间的江阴一带水网地区,负责在那一线阻击日军。总司令由第七战区司令长官、一级陆军上将刘湘兼任。
原第一路军改为第22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副总司令孙震;此二人同时分别兼28、29军军长。此集团军负责增援打得正紧的山西,到晋后,属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提调指挥。
国防部下达的这道命令很细,规定:23集团军由水路出川,22集团军由秦岭出川援晋,连何时到达指令位置都有详细规定。时间紧急。然而,对刘湘提出的服装换发、武器更新等等十万火急事,国防部却是能推则推,敷衍了事。时序已到九月下旬,这个时节,在气候温和的四川盆地,炎夏虽然已经过去,暑热还藏在人家。然而,在川军将要到达作战的晋北一线,早已是水瘦山寒。而出征的川军将士还全都是夏天装束,单衣短裤。武器更是不值一提,不要说进行现代化战争的飞机、坦克全部没有,就连人手一枪也是差强人意。好些士兵的步枪,都老得掉了牙,连枪上的准星都是歪的。部队急行军时,因为好些枪栓是松的,得用细麻绳拴紧。连清末张之洞在武汉开办的兵工厂造出来的汉阳步枪,在川军中都宝贝得不行。这样的枪,上山赶赶兔子,吆吆鸟或许行,但要同武装到牙齿,用武士道精神武装起来的,在世界上素称凶恶的日本军队作战,简直就是滑稽、不负责任。在刘湘再三催促下,国防部才勉强回应,第22集团军10万川军所需过冬衣物以及最基本的武装更换、补充等,因形势紧急,已就近调拨去了阎(锡山)长官的第一战区。川军到达西安或凤陵渡后,立刻更换。就是说,20万川军,就只能这样肩扛烂枪,身着单衣短裤,脚穿草鞋,身背斗笠和大刀,从成都出发,千里迢迢,用脚一步步地丈量到达作战地。一路要翻越高耸入云、险峻无比,李白诗中“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且早已是冰雪皑皑的秦岭出川援晋作战;另一路沿东大路到重庆,乘船经夔门,经长年云遮雾锁,暗礁密布,白浪淊天,常常是樯倾楫摧,“猿鸣三声泪沾裳”的长江三峡出川,火速拉到南京外线作战。不仅如此,连第一批20万川军的开拔费国防部也不拨给,美其名曰:四川是天府之国,富庶。国家困难。开拔军费无须国防部拨付,由川省自行解决。
这真是欺人太甚,太为荒谬。然而,向来与“中央”顶牛较劲的甫帅却一反以往,压住所有的不满,全盘接受,按时挥军出川抗战。
9月15日,成都少城公园内人山人海、战旗飘扬,气氛热烈。四川省各界数万人在这里举行欢送出川抗敌将士誓师大会。
这天,戎装笔挺,身材高大的刘湘健步登上坐落在少城公园核心部位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的碑痤,对出征川军将士发表激昂慷慨的讲话,邓汉祥、钟体乾等川中要人尽都出席。这是一番何等动人的景像啊!
一缕纯净的金色秋阳,透过前边那一排高大笔挺的楠木树浓密的树冠,像一束绚烂的追光灯,端端打在甫帅的脸上、身上闪灼跳**。
“全国抗战,四川人民所应负担之责任,较其他各省尤为重大!”甫帅的声音声音很洪亮,在没有麦克风的情况下,台下誓师出征的数万川军将士和前来送行的家乡父老都听得清。他大幅度地挥着手,完全看不出他已是病入膏肓,他那一双射人的眼睛里饱含着生命的波动、**、期望。
“湘忝主军民,誓站在国家民族立场,在中央领导之下,为民族抗战而效命。湘倘或不忠于抗战,愿受民众之弃绝,抑或各界人士反暴弃退缩,湘亦执法以绳其后。
“此行决心为国雪耻,为民族争光,不成功,便成仁,失地不复,誓不回川!男儿立志出夔关,不灭倭奴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处处有青山!”。他的话感染得台下数万军民振臂高呼,齐声响应:“为民族争光,不成功,便成仁,失地不复,誓不回川!”
之后,是各地赶来的支前模范上台发言。安县送子参军抗战的王建堂老汉首先登台,他唰地一声展开一面白布大旗!旗帜正中是他手书的血写大书――一个大大的“死“字。旗上,有他用毛笔蘸割腕流的血写的几行字:”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国家兴亡,匹夫有分。本欲服役,奈过年龄。幸吾有子,自觉请缨。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这一壮举,顿时让数万军民感动得泪如雨下。一时,掌声如雷,抗日口号声声,慷慨激昂,大有当初荆轲易水送别,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
然后上台的是新津县72岁高龄的高尚奇,他表示十分痛恨日本侵略者,他将4个儿子中的3个送到军中抗日,三个儿子就在此次出征队伍中;仅留老三高光田在家和他们老两口,在维持生计的同时支援抗战。如此一来,抗日呼声蓉城响遏入云。
随即,甫帅下达开拨令。就是这天,第一批20万川军,分东西两路出川。那场景很有些像当年坚持现实主义创作,被后人尊称为诗圣,在成都住了多年,也是他写诗最多最好时际的杜甫在他的名诗《兵车行》中所展示的情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气氛昂扬而悲壮。
1937年11月9日,刘湘抱病乘飞机赶赴前线。
史载:八年抗战,四川出动军队共七个集团军,另有一军一师一旅共40余万人,此后又征集壮丁达300万人以上。总计约350万人。当时,每十五六个四川人中,就有一人在前线作战;全国抗日军人中,每五六个中就有一个四川壮丁。故有“无川不成军”之说。抗战8年,川军牺牲巨大:伤亡人数约为全国抗日军队的五分之一,即阵亡26万多人、负伤35万余人、失踪2万多人,总计64万余人,居全国之冠。在抗战最困难的时期,四川一省单独支撑全国财赋约三分之一,又是全国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