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历史建筑群申遗项目的名称,是冠以“天地之中”4个字来终定的。我国天文学界有一位老专家,对这4个字关注已久。
伊世同先生是中国天文博物院的著名学者,天文学界的老前辈。中国天文仪器的变演史是他终生研究的专业方向之一。
伊世同先生认为,中国的天文探索和天文仪器的产生,发端于史前期的天文测影。20多年前,他为了核校一种在考古中新发现的天文专用工具——“量天尺”而多次来到登封古观星台,对“量天尺”进行观测和比对。通过深入的学术考察,并且研究了大量的文献资料之后,伊世同先生得出了一个结论:中国传统的天文和历算是以“测影”为核心为基础的。中国的人文发展,当以天文为始!
据《周礼》记载,周公为周室东迁选址,而在嵩山洛水一带“测影”,这是一种敬天法祖的行为。在古人的观念中,祭祀和战争比生产和生活更为重要,上天通过太阳投射的影子的变化来启示人们的行为,来指引吉凶祸福,来安排季节时令……所以,通过探索日影变化的规律来寻找祭祀的“天地之中”,就是一件非同小可之事了。
周公在阳城测影,就是为了寻找“地中”。它的天文定义是:立八尺之表,在夏至时,表的影尺为五寸,即谓之“地中”。
根据《周礼》的记载,土圭是一种玉石磨制的尺子,它的长度依据的是特定地点所设置的垂直立表(八尺表)在一年中的最短日影。人类的测影行为,最初依据的是自己或者他人的影子,逐渐发展为设立木杆、石柱。木杆和石柱的高度相对固定,测量的结果也就变得更为准确。
在古代,部族的长老通常身兼诸多要职,他们既是族长,也是巫师和军事指挥。巫师的职能,兼通着星相、风雨观测、医药、历算、占卜等等。因此,“测影”用的特制玉尺——土圭,必然为部族长老所专有。部族长老交权时,土圭也一并移交,久而久之,土圭也就演化成了权力的代表物。
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们每逢盟誓之际,都要将誓言朱书于圭片之上,此举暗含着对上天规律的绝对信守。随着天文知识的发展,后人将垂直竖立的表臬与沿子午线水平面卧放的圭尺结合起来,于是产生了圭表。它是人类最早使用的测天仪器和祭祀礼器。这一颇具特色的天文仪器,是中国传统文化对于人类的伟大贡献。
周公在登封告成测影得到“地中”,这里也就成了祭祀之地。中国的甲骨文里的那个“中”字,是一个象形字体,整个字形就是一杆祭旗。在祭杆的上下两端,画着四条飘拂的旗幡。它表示寻求与测量“地中”,是一种隆重的祭典仪式。周公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崩后,周公摄政,政权、军权、族权一人独揽。更重要的是,周公实际上承担着部族中大巫师的重责。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那就是“礼”。周公制定了周礼,而周礼中最核心的部分则是对天地和祖宗的祭祀和拜礼。中国几千年来敬天法祖的礼制,是以周礼为根基而发展起来的。周公当年之所以在嵩阳测影,除了比对测天数值之外,更主要的作用是对嵩岳的祭祀。
测日影的行为本身,即是一种与上天的沟通和交流,企望得到上天的旨意;而上天则通过日影的投射,确认了这种沟通的有效性,认可了周公替天行旨的代理身份。
它是后来的“君权神授”理念的雏形。
就这样,我们的先人从原初的天文观宇宙观出发,走向了政治观,人文观。
在郭守敬诞辰770周年国际纪念活动中,伊世同先生发表了论文《周公测景台》。在这篇文章中,伊世同先生提到了中国历史上一件意味深长的往事。
那是1937年的春天,当时西安事变结束不久,蒋介石面临着抗日与国共合作等内外困局。蒋氏试图从中国传统文化的凝聚点着手,寻求突破,一解百解地找到一统之道。
蒋介石虽非天文学家,亦非历史学家,但他却从政治谋略的角度意识到了周公制礼和礼制治国的重要意义。所以当他亲赴嵩洛视察,到达周公测景台的时候,就向身边陪同视察的侍从和官员们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周公为何要测影求中?周公制礼治国,平定天下有何典故?
蒋介石身边的那些人或茫然不知,或答非所问,弄得蒋氏十分不悦。当他回到南京之后,立刻责令中央研究院组织专家学者,赶赴河南登封对周公测景台进行详细考察。并且要求5月底之前,必须交出《周公测景台调查报告》。
这支特遣考察队中囊括了当时的学界名流,考察之后所撰写的报告的署名者为董作宾、刘敦贞、高平子等人。它以中央研究院专刊的名义,交由商务印书馆印行,刊首还印有朱家骅先生撰写的序言。如此之高的规格,充分地表明这部由不同行业的学者与专家合撰的刊物,有着非同寻常的政治背景。
《周公测景台调查报告》刚刚出版,抗日战争就全面爆发了,未能起到调查的组织者想要达到的政治目的。但是拿蒋氏此举来对应周公在嵩山测影求中并制礼治国的行为,不难清楚地看到宇宙观文化观对政治观人文观的深远影响和巨大作用。
作为天文学家,伊世同先生深深懂得登封古观星台对于中华民族乃至对于全人类的价值和意义。这处历史瑰宝对他产生着巨大的感召力和吸引力,一种庄严的使命感也由此而生。伊世同老人发出宏愿:要在80岁之前,把登封古观星台建成中国天文博物馆!
从上个世纪80年代起,伊世同先生就四处奔走,不遗余力地宣传登封观星台的重要价值。他呼吁各界关心登封古观星台,并且积极筹集资金,为建成中国天文博物院而不懈地努力。
他做了方案规划,设计了图纸,雄心勃勃地要在未来的中国天文博物院里展放100件天文仪器,让它成为世界上最具特色的天文博物场馆。伊世同不只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天文学家,而且是一位脚踏实地的宣传家、实干家。他给时任河南省省长李长春同志写信,向他陈述登封古观星台的价值和在此建立中国天文博物院的意义。他的设想、他的诚心打动了李长春同志,在李长春同志的安排下,这个项目得到了50万元启动资金。
伊世同先生利用自己在天文学界的威望和影响,在应邀赴台湾参加学术交流的时候,召开新闻发布会,呼吁台湾各界对此项目给予支持。他的动议得到了台湾同胞们的赞同,他们纷纷应允在资金上给予襄助。
伊世同先生的游说打动了国务委员、国家科委主任宋健。宋健同志欣然提笔,题写了“中国天文博物院”七字,作为建院的院牌。这一题字发表于《中国开发报》,伊世同先生的文章《美好的夙愿》也发表于这家报纸上。
伊世同先生对观星台的保护和开放,还做出了具体的设想和建议。
其一,治理和保护环境。伊世同先生强调指出,这里所讲的环境是个泛指,它既包括自然环境,也包括人文环境。治理的重点是扩大保护区范围和拆迁范围之内的民居。
其二,营造主题园林。以天、地、人三者的关系为主题,扩展后的保护区逐步向园林型发展。
其三,建立保护隔离地带。最理想的方式是在保护区四周修建一条环路,以终止四周居民宅院向保护文物区蚕食逼近的局面。同时,环路也便于游客乘车环游,可以在车上观赏和拍照,可以有效地疏导人流车流。
其四,要有统筹安排。嵩山保护区是华夏古文化与文明的源头,从伊洛一带直到开封、濮阳、安阳,到处都分布着各类文化遗址和文物,完全有条件列为联合国主持的自然与人文保护项目。这涉及更大范围的总体规划与统筹安排,使之既有分工,又有合作,并且各自拥有独立的经济核算与效益。
……
伊世同先生在多年前提出的这些设想和建议,竟然与登封“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2008年的申遗规划和要求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伊世同先生的远见和卓识,由此可见一斑。
早在1989年,伊世同先生就从北京运来了高表、日圭、沈括浮漏等一批天文仪器,安装在登封观星台。2008年6月13日,伊世同先生应登封文物局邀请,来观星台实地规划中国天文博物院的建设工作。伊世同先生从观星台后院新开的后门进入院内,他望着新扩展出来的一块土地,心中不由得浮起了一张蓝图。他想象着这里可以安置什么样的天文仪器?它们各自的位置又在哪里?……如果能及时地将它推到上海世博会上,一定会收到非同寻常的宣传效果。
2008年7月23日,伊世同先生再一次来到登封。鉴于他在中国天文界的学术地位和他对观星台的研究,有关方面此前和他联系,希望他能在国际专家验收申遗项目的时候,为观星台作一些讲解。
当初得知登封“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申报世界遗产,伊世同先生就欢欣莫名,他利用各种机会和各种场合,大力推介嵩山文化,推介登封观星台。虽然他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但是他乐于奉献,乐于为登封申遗多做一些具体工作。当他7月23日又一次来到登封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去看观星台。他在这古老的历史遗迹处四下徜徉,思绪飞扬地遐想着申遗成功之后观星台的美好前景。
离去之前,他亲热地拍抚着“量天尺”,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感慨:“古老啊,古老!……”
7月24日,伊世同先生在一次会议上,就观星台申遗发表了充满**的演说:
“现在告成的观星台,来源于周代的周公测景台。周公是周文王的第四个儿子,他对朝政不感兴趣,他喜欢我国古代的算经和术数。周公利用圭表之法在阳城测得地中,为周室迁建洛邑提供了依据。
“周公用作表的木杆定位八尺,它实际上就是一种标上了刻度、用来做测量的简单器具,就像现在的钟表、水表等等。唐朝开元年间,大臣南宫悦用石板代替了木板,从此就有了‘代表’一词,指的是能够代替一种标准来行动和实施的东西。比如现在的‘党代表’、‘人民代表’等等。
“元代的郭守敬按照天空二十八宿的位置,在全国各地建立了27个天文观测站。这些观测站分布极广,它们所在的区域,有的现在已经被划到了别的国家,比如蒙古、朝鲜等。郭守敬当年所做的这件事情,是惊动世界的大创举,在当时影响很大。郭守敬根据观测的数据,编纂了《授时历》。它与现行的《格里高利历》分秒不差,但却比它早了300多年。
“现存告成的这个元代观星台,其实就是按照南宫悦的测景台的比例,将它扩大了8倍。圭建造得像是覆斗,表也有了新的代表物。特别是下面北部的量天尺,这是南宫悦建造时所没有的:在水平的凹槽里装上水,既可以做水平尺用,又能使影子投在水上,返照得更加清晰。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创新!
“郭守敬当年创建的那些天文观测站,多已不复存在,而登封这里却保存得很好。它是一个难得的活教材,活标本。很多外国人不相信,那好,就让他们到这里来看看。我希望登封好好保护它,它是中国的财富,也是全人类的宝贵财产。”
……
7月26日,伊世同先生就登封“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申遗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
当晚,伊世同先生心脏病发作,溘然长逝。
他对观星台的挚爱,犹如不朽的古建筑一样,永远留在了观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