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谁叫咱是干部,谁叫咱是共产党员哩(1 / 1)

天地之中 杨东明 2958 字 1个月前

在乡镇任职的基层干部,每天都要面对繁重的工作。他们既要承接上级不断压下来的各项任务,又要应对来自基层的各类难解难缠的问题和突发事件。上有压力,下有阻力,这一切对他们的意志和身体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有天深夜,一个村民悄悄爬上拆迁区已经腾空的房子,想偷拆铝合金窗子卖钱。他一不小心碰到了高压线,当即触电身亡。家属硬说都是因为拆迁才让人死了,哭哭闹闹地把尸体抬到了镇政府。

一户搬迁居民,把自己家的老人安置到楼下的小杂屋里去住。冬天煤炉没装烟囱,老人煤气中毒死亡。这居民也找到镇政府,说老人是因为拆迁死的,要政府赔偿。

一户搬迁居民家的电表短路失火,从1楼烧到6楼,造成了不小损失。这居民也找到镇政府,埋怨说要不是拆迁就不会失火,伸手要镇政府赔偿。

还有一户居民原本就有重病,在拆迁期间不治而亡。家人借口说是拆迁造成的,也要政府赔偿。

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拿着一个8000块钱的白条子找到镇政府。老太太说要拆的工商所的房子产权是她的,当年生产队长8000块钱卖给了她,给她打了这个白条子,所以镇政府必须给她分一套同等面积的商铺。但是争执的另一个人却出示了该房子的国有土地使用证,从法律上讲只能认可后者。这位80多岁的老太太不愿意了,她拿着白条子天天到镇政府来找事儿。来了就往张镇长的**一躺,死活不走人。

……

告成镇党委书记、指挥长唐怀党身心不堪重负,血压持续升高,但他仍然坚持指挥申遗工作。镇长郭朝宏不等不靠,不畏艰难,带领大家破冰前行,他原本长着一头又黑又厚的头发,等到申遗工作结束,他的头发居然稀疏得露出了头皮。

告成镇土地所所长、拆建办主任陈建华带领的拆迁组是战斗在第一线上的突击队。他第一天带着工作队员入户丈量的时候,那些群众一户一户地全都堵着门,不让工作队员进屋。陈建华是告成人,在告成村里也有亲戚。那些搬迁户们一开口,就将陈建华的军:“你自己的亲戚还没量哩,你就给我们量?”

于是,陈建华就带着人往自己亲戚家走,那些搬迁户都在后面相跟着,瞧他咋拿自己亲戚开刀。

亲戚到底是亲戚,弄清是怎么回事之后,心里虽然不高兴,脸上却带着笑,给足了陈建华面子。亲戚把所有的房门都打开,让陈建华领的人把自己家的房子、院子,里里外外全都量了个遍,那些跟来瞧热闹的拆迁户们这才服了气。

告成村的入户丈量工作,就是这么开的头。

有的拆迁户心里不痛快,当面骂他:“你个乡政府的狗腿子,叫你干啥你干啥,叫你咬谁你咬谁。”陈建华心里很窝火,却不能回骂,只能赔笑着,向他们做解释工作。

入户丈量之后,陈建华他们还要将丈量和统计的结果张榜公示。公示之后,老百姓常常会连夜跑到乡镇来,对陈建华他们说这儿不对,那儿不对,你现在就得过去再给我量。老百姓就是这样,他害怕明天天一亮,这事儿就不再说了。老百姓那些房子院子的边边角角这这那那,统计数和丈量数都很容易引起争执,陈建华他们必须格外耐心。

申遗的那些日日夜夜,陈建华他们每天都是吃住在乡里的,不能请假不能离开。老百姓随时来,他们必须随时跟着去,连夜复核,连夜丈量,工作异常辛苦。

按照拆迁程序,政府先和拆迁户签协议,再按比例发放补偿金,然后就可以拆房了。可是陈建华他们带着施工队拆房的时候,有些群众却不肯腾房子。他们会提出种种要求,让政府额外解决。

他们说,我这东西没地儿拉,没地儿放。陈建华他们就得四处奔波给他们找安放的地方。安放的地方找到了,还得替他们找车拉,还得像苦力一样给他们搬。车费呢,当然还得政府给他们掏。

2008年2月17日,登封市展开申遗“百日攻坚”战,以迎接百日后联合国世界遗产专家来登封验收。拆迁后的观星台景区面临着繁重的重建工作。清运垃圾、回填新土、平整土地、绿化美化、附属建筑物重建……这一系列任务必须在短短的3个月时间内完成。告成镇申遗工作指挥部将任务分解为8个标段,由中标单位承包承建,告成镇政府所有干部全员出动,分包各个标段的监理和协调工作。

鏖战在即,钩机、铲车、大卡车等重型机械轰轰隆隆地开进了工地。就在这个紧要关头,风云突变,形势急转,忽然发生了一桩出人意料的大事。

告成村所有农户、商户全部拥向工地,闹闹嚷嚷地拦挡在施工机械前面,致使施工无法进行,8个施工标段全线停工!

出了此等情况,镇长郭朝宏不能不向时任市长吴福民紧急汇报,请示如何处置。申遗事大,延误不得。吴市长斟酌再三,考虑到或许要出动防暴警察,来扭转局面了。

如果这样处置,当然对告成镇政府最为有利。镇政府摆脱了责任,减轻了压力,等于一脚把皮球踢给了市政府。可是这些闹事的群众都是告成的老百姓,作为告成的父母官,郭朝宏不忍心他们可能会因为抗拒警察而被拘。而且防暴警察所造成的心理伤害,会对今后镇政府和这些百姓的关系留下难以消除的阴影。

想到这些,郭朝宏向市长请求说,给我两天的时间吧,如果实在弄不动,再出动警察。

吴市长答应了。

郭朝宏这样做,无疑是选择了风险,选择了困难。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他的同事们,得到了他们的理解和赞同。告成镇政府把全镇机关干部分为8个组,每个组由一位镇领导带队,分包8个标段。各组的任务一是向老百姓讲政策,讲大局,请他们让开;二是不能停机器,想方设法使工程开工,机器开动。

动员大会上,郭朝宏有一段话讲得特别动情:“你们是我们的老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老百姓一时想不开,就像我们的父母想不开。他们骂,就让他们骂吧;他们打,就让他们打吧。只要打不死,我们就还要对他们劝,劝,劝。谁让我们是干部!谁让我们是共产党员!他们迟早会明白,咱们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他们好。”

就这样,第二天清晨7点整,告成镇的全体干部整整齐齐地出现在了8个标段的工地上。他们和颜悦色地向那些围堵施工机械的群众做思想工作,虽然耳边不断地响起叫骂声,但是他们始终回以笑脸。他们请那些躺在车轮前面的人让开,那些人动手了,抓烂了他们的胳膊他们的手,把他们的脸也抓出了血。他们没有还手,他们还是笑着,对那些人劝,劝,劝。

郭朝宏曾经召集领导班子成员们开会,对事件的起因做了认真分析,摸清了围堵施工队的群众之所以闹事的动机。一部分人是想让施工队再给他们拿点儿钱,讹一点儿是一点儿;一部分人是想在工地上揽点活儿,用工的时候让他干,好拿一份工钱;最后一部分是8队的人,他们翻出历史遗留问题,说过去历年征地占他们的地太多,要求政府像对待少林景区搬迁一样,一个人每年补偿3000元,连补30年!

第一种人的要求无法满足,国家没有这个政策,只能劝告他们打消奢念。第二种人的要求可以理解,镇政府愿意协调联系,尽量帮助解决。至于8队的问题,郭朝宏决定亲自出马,和8队的干部及群众代表磋商对话。

郭朝宏坦诚地对8队的群众代表说,你们讲的历史上占地的问题,和申遗没有关系,不能和申遗连到一块儿。我是镇长不假,但也不是神仙,没本事吹一口气就解决你们说的这些问题。如果告成老百姓就你们8队这235户,我可以拍胸脯,镇政府财政收入就可以解决。别说像少林寺一样每人一年3000,就是5000块钱也能解决。

有人利用申遗做幌子,把所有历史问题、个人问题的老秧子都堆出来让镇政府解决,谁也没有这本事。你们谁有这本事,谁来当书记镇长。谁拍胸脯说能把你们说的所有问题一把都搞定,我辞职,请市里任命你来当。你们谁可以,谁?——

没有人吭气。

郭朝宏这才接着说,镇政府考虑到8队的特殊情况,决定按照整个告成镇人均0?郾45亩的标准,镇财政全年拿出20万元,对8队进行补偿。

8队的干部和代表议论纷纷,有人对补偿讨价还价。

郭朝宏严肃地说,上级没有这个政策,这是镇党委镇政府对你们的特殊照顾,也是镇财政做出的牺牲。这规定只对8队,只对这次申遗。请你们回去向群众传达,充分理解镇党委镇政府的良苦用心。

除了面对面地与群众代表对话之外,告成镇指挥部还采取了多种方式,力争将群众矛盾化解到最小最小:

他们请出当地有名气有威望的人士,到施工现场对那些阻止施工的头面人物做工作;

他们尽可能多地联系到当地村民的亲戚、朋友,请他们出面进行劝解;

他们协调各种关系,尽量满足群众提出的各种要求;

……

终于,各个标段相继传来了喜讯。这边报告,机器响了!那边报告,已经开工!

没有出动警察,没有造成对抗,而且没有一个人上访!整整停工4天之后,8个标段又全部重新开工,这简直是一个奇迹。郭朝宏喜极而泣,他激动地向市委领导作了汇报之后,又把目光转向了4天4夜几乎没有合眼的同志们。

同志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疲惫不堪。

“走,大家都去洗个澡,好好吃一顿!”

郭朝宏决定犒劳犒劳部下,也犒劳犒劳自己了。

拆迁之后的建设阶段也非常艰苦。那时正赶上大热天,大家天天都在野外工作,监督施工进度、严把工程质量关。太阳晒着,再加上天天出汗,大家的衣服都潲了色。刚开始的时候连个太阳帽都没有,就靠着水杯和人丹,好多人都热得中了暑。

告成镇副镇长郭彩丽是一位年轻的女同志,她的孩子才一两岁大,正是孩子离不开母亲、母亲放不下孩子的困难时期。为了申遗,她毅然将孩子交给老人,自己每天都战斗在环境整治战场的第一线,从不叫苦叫累。她原本又红又白的脸庞,变得又黑又瘦。等到战役告一段落,她回家抱起孩子,孩子居然怔怔地差点认不出她。

告成镇党委人大主席高洪伟在指挥部独挡一面,担负着繁重的任务。搬迁和环境整治不但让他一下子瘦了十几斤,而且让他得罪了不少人。有一次镇机关在二楼会议室开会,中间休息的时候有位同事到高洪伟的办公室去,发现高洪伟不在,门上却贴着一张纸。同事好奇,仔细去看,白纸上却没有一个字。揭开纸再瞧,就看到了一句骂人的话,“王八蛋”。

这时候,高洪伟回来了,他神色平静地对这位同事说:“有人骂我,被我贴住了。”

同事问他:“知不知道是谁?咱们收拾他。”

高洪伟笑了笑:“还不是拆迁得罪了人呗。算了算了,干咱们这工作,就是既要任劳,还要任怨嘛。”

告成镇政府村镇办副主任冯书岗,分管规划设计工作。观星台景区环境治理8个标段的规划设计,都由他一个人担着。这个学工程设计的大学生干部,从早到晚一个人奔波在8个标段的工地上。没等工程做下来,整个脸上都晒脱了皮。同志们都笑他,黑得像个非洲人。

在观星台景区环境综合整治工作中,起到模范带头作用的还有告成村党支部书记赵和亮。

赵和亮是2004年当选为告成村党支部书记的,多年来他始终和上级党委保持一致,积极配合政府开展各项农村工作。告成村的申遗拆迁任务很艰巨,赵和亮在每个阶段都走在全村人的最前头,为村民们做出了榜样。

赵和亮的小家原本很舒适,前后两座两层楼,还有靠街的门市房,总计有400多平方米。工作队员入户丈量时,他积极主动配合。一般群众都是寸步不离地紧紧盯着看,生怕给自家量少了。他却对工作队员们只说了一句话,“你们请量了,量多少是多少,我还能信不过你们?”

工作队员们丈量之后要复核,他又说:“我家就不复核了,别耽误时间,快去下一户吧。”他拿过单子看都不看,抬手就签了字。

赵和亮的爱人也说,俺男人是支部书记,没啥说哩,要带头。

拆房和入住安置房时,赵和亮也是走在最前面。除了自己事事带头之外,作为村干部他还要包户。他很善于做群众工作,他包的那些拆迁户,无论是在拆迁旧房还是在入住安置房的时候,都没有成为村里的拖累。

在观星台景区的环境综合整治中,旧商业街的拆除和新商业街的分配和安置都是一个令人纠结的难题。这项工作直接涉及群众的经济利益,如何制定和出台门市房安置政策,让告成镇的领导们大伤脑筋。

赵和亮参与了新商业街安置方案的讨论。在讨论中他既能站在政府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又能兼顾商户的利益,把方案制订得切合实际。正是由于他提出了中肯的建议,才使安置方案出台后取得了群众的拥护,使商铺的安置工作得以顺利推行。

这个方案的关键点是商铺每平方米的安置单价问题。当初拆迁时,告成镇政府曾经发布过一个3号公告的补充公告,向群众声明将来商铺的安置单价为每平方米700元。事隔一年半,新商业街建成,要进行正式安置的时候,实际成本价却远远高出了当初宣布的价格。

新商业街是仿古式建筑,采取的是钢筋水泥框架式结构,仿古的屋顶屋檐,看上去与观星台古建筑物的风格十分协调。经过核算,这种高档次高规格的建筑成本已经超过了每平方米1200元。依照先例和成规,最初估算价与最终成本价产生差异是很正常的现象,按照成本价进行安置亦无可非议。可是因为事关申遗大局,事关和谐稳定,告成镇的领导们对安置价格犹豫再三,难作决断。

赵和亮既是村干部,又是商户,于是镇长郭朝宏就向他征求意见。

“每平方米1200元,和亮,你能接受不?”

赵和亮平静地回答:“接受,你就是每平方米2000元,我也能接受。”

“为什么?”

“这是按我支书的身份来说的,下级服从上级,我服从镇党委的决定。”

郭朝宏笑了:“和亮,按商户的身份,你同意不同意?”

“不同意。”赵和亮干脆地回答。

郭朝宏认真地问:“说说你的理由。”

“理由很简单,你镇政府的3号公告已经公示了,你又加盖了公章,已经产生了法律效力,怎么能随意更改呢?”

郭朝宏辩道:“当初的估算价和最终的成本价不可能完全一致,按照实际成本价出售,完全说得过去。”

赵和亮仍旧实话实说:“我已经讲过了,作为我个人来说,我不在乎掏多少钱。可是镇政府这个决定一出,就失信于民了,这可是影响政府形象的大事。按照这个方案,商户的安置工作恐怕难以推行。如果为此拖了申遗的后腿,那就是因小失大了。”

郭朝宏和领导班子的其他同志觉得赵和亮这番话很有道理,于是终于作出了决定,按照当初公告的每平方米700元的价格安置商户,镇政府拿出500万元补贴差价。

商户们知道内情之后,都感受到了政府对他们的关怀,安置工作果然少了许多阻力。

作为告成村的党支部书记,赵和亮在申遗期间功不可没,他为政府做了大量配合工作。告成镇政府一直想对他有所安排,镇党委负责人在自己的办公室亲自对赵和亮说,“和亮,只要你在这儿给市里打个电话,提出要求,剩下的工作由我们镇里来做。”

赵和亮当然知道,如果能办个正式手续,就算国家正式工作人员了,将来也可能会提拔到哪个机关、哪个委局,有了自己的“仕途”。可是,这个电话他没有打,他不愿意向党和政府伸手,他替政府做工作,不是图的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