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文化和巫文化是原始宗教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作为图腾的对象要么属于动物界,要么属于植物界,而且尤以前者为多,非生命体则十分罕见。这与原始文化原发的生殖崇拜息息相关。
进入新石器时代后,图腾信仰逐渐衰落,但图腾的文化依然对氏族和方国的文化发展施加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影响表现在氏族和方国的标志上,表现在艺术品的审美习俗上,也表现在氏族的祖先崇拜特征上,等等。比如通称认为,先秦三代分别有着不同的崇拜物和作为酋盟或国家标志的图腾式形象。夏朝崇尚鲲,商朝崇尚玄鸟,周朝崇尚饕餮。这些从保存至今的古代文献和出土文物中都能找到充分的证据。
在这些图腾文化中,有一些在以动物作为崇拜物的基础上,天然地还杂糅了远古时代生殖崇拜的、自发的图腾意识,而在《山海经》记载的大量动物信息、以动物为基本元素的灵怪信息和杂交了动物类图腾特征的地方神信息,这些信息不仅可以证实自远古至先秦三代华夏民族图腾文化的发展和衰落,更可以从一个侧面展示出在巨大历史跨度下,从华夏民族的原始先民至春秋战国的贵族阶层,从载生载育的生殖观到长生不老的生命观的思想流变。
生殖崇拜是原始社会普遍流行的风俗,这来自于原始先民懵懂的生命观。在现代工业文明到来前的漫长时代,人是生产力的绝对主导,人口的数量和质量是氏族、方国兴衰的决定性因素。婴儿从孕妇的腹部分娩,生殖的巨大意义和匮乏的生殖知识使原始先民天然地幻想并憧憬着生殖所代表的神秘力量。在《山海经》,特别是《山经》中,这种神秘主义的生殖文化和原始先民懵懂的生命观尽显无遗。具体来说,包括几个方面:生殖的行为和理解,生殖的理想,与生殖有关的病症,雌雄一体的生殖图腾灵怪以及远古、上古人文始祖的生殖行为。
首先,在远古生殖传说中,最有名的“女娲造人”,其原型就出自《大荒西经》,云:“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有十个神人,名叫女娲肠,就是女娲的肠子变化而成神的,在栗广的原野上。)
女娲,明,蒋应镐、武临父绘
郭璞注曰:“或作女娲之腹。”
经云“女娲之肠,化为神”,女娲之肠的传说体现着原始先民朴素的生殖观念,而神的某个器官化生为另外一种事物或者生命,这样的叙事常见于各种远古和上古神话。在西方,《圣经》有“上帝从亚当身上取下一根肋骨创造女人”的说法,而中国的“创世纪”,“盘古开天地”的神话中,也有“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鬓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粗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毗”的叙述。不过,《大荒西经》女娲之肠的神话又不等同于创世纪的叙事,这里的肠,也就是原始先民眼中的肠,并不是今人理解的作为消化器官的肠,而是“**”。
在原始先民看来,女娲是孕妇的象征,生命是由孕妇的肠子化生而来。这种生殖观念的由来,很可能出自原始先民的错觉。他们将分娩过程中婴儿的胎盘误认为是孕妇的肠子,于是,目睹分娩过程的人一口咬定,婴儿是孕妇的肠子(胎盘)变的。此外,《海外北经》载有“无臂之国”,云:“无臂之国在长股东,为无臂。”郭璞注曰:“臂,肥肥处,其人穴居,食土,无男女,死即独之,其心不朽,死百廿岁乃复生。”《博物志·异人》云:“无臂民,居穴食土,无男女,死埋之,其心不朽,百年还化为民。”《说文新附》:“臂,肥肠也。从肉,替省声。”《海外北经》之“无臂之国”就是“无肠之国”。无肠国人因为没有肠子,所以男女不分,也无法生育。可见,这里的肠子,同样并非消化之“肠”,而是生殖之“肠”。
其实,如果从现代生理学和动物学来看哺乳动物的生殖系统,女性(雌性)生殖系统中有输卵管,其血管密布,也貌似红肠,所以从古人浅薄的解剖学知识出发,称输卵管为肠子,不足为奇。另外,今天中国北方仍然称母猪的输卵管为“花肠”,将男性对女性的好感俗称为“花花肠子”。显然,这一类肠,也都出自并属于生殖类的“肠”,绝不是消化类的“肠”。因此,女娲之肠的传说和记载,其实就是洪荒时代生殖行为的直接表现,是时人所理解的生殖知识的表现。
其二,生殖的理想。远古洪荒时代,人口对氏族、方国的兴衰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而数量和质量又是人口的衡量标准。在当时,生殖是食物、安全之外最重要的问题。生殖的实现是氏族、方国生存发展的基础。而生殖崇拜的目的其实就是生殖理想的实现。在《山经》中,华夏民族原始先民的生殖理想主要表现在“宜子”或“宜子孙”上。具体的出处有三处,分别是:
鹿蜀,明,蒋应镐、武临父绘
郭璞《山海经图赞》云:“鹿蜀之兽,马质虎文,攮此吟呜,矫足腾群,佩其皮毛,子孙如云。”
二、《西山经·三次》有崇吾之山,山中有种树,“员叶而白柎,赤华而黑理,其实如枳,食之宜子孙。”(圆形的叶子,白色的子房,红色的花,却有黑色的纹理,它的果实像枳,吃了它有利于生儿育女。)
三、《中山经·萯山》有青要之山,山中有种禽鸟,“名曰鴢,其状如凫,青身而朱目赤尾。食之,宜子。”(它名叫鴢。它貌似野鸭,长着青色的身子、红色的眼睛和红色的尾巴。人吃了它,有益于怀孕生子。)
这三种事物,鹿蜀是灵怪,是原始先民根据马、虎等动物的特征臆造而成的神话形象,在自然界中不存在,当然也谈不上实际功能。崇吾之山上的树,《山经》仅云“有木焉”,未言木名,以及青要之山上的鴢,此二者描述简单也难断具体物种,所以是否具备助孕功能同样孰难预料。因此,这些“宜子孙”的事物很可能被作为生活在杻阳之山、崇吾之山和青要之山的原始氏族的图腾崇拜物,它们体现了原始先民“宜子孙”的生殖理想,是图腾崇拜和生殖崇拜杂糅的文化产物。
鴢,明,蒋应镐、武临父绘
郭璞《山海经图赞》云:“鴢鸟似亮,翠羽朱目,既丽其形,亦奇其肉,妇女是食,子孙繁育。”
第三,与生殖有关的病症。《山经》中还记载了一种与生殖有关的疾病,这很可能也是除甲骨文卜辞外,中医妇科疾病的最早文献记载之一。妬,即妬乳症。《黄帝内经》谓之石瘕,巢元方《诸病源候论》谓之石痈,是乳汁郁积之病症。婴儿出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母乳是婴儿唯一的食物来源,母乳的产量和质量直接影响着婴儿的存活率和氏族未来的人口质量。所以,如何有效预防妬乳症的发生,就成为原始先民非常关心的生殖健康和育婴问题。在《山经》中,同样记载了三种能够预防妬乳症的事物,它们分别是:
类,明,蒋应镐、武临父绘
郭璞注曰:“《庄子》亦曰:‘类自为雌雄而化’,今貆猪亦自雌雄。”郭璞《山海经图赞》云:“类之为兽,一体兼二,近取诸身,用不假器,窈窕是佩,不知妬忌。”
二、《北山经·三次》有轩辕之山,山上有种禽鸟,“其状如枭而白首,其名曰黄鸟,其鸣自詨。食之,不妬。”(它貌似鹰却长着白色的脸,它的名字叫黄鸟,它的叫声和它的名字发相同的声音。人吃了它,不会有妬乳症。)郭璞《山海经图赞》云:“爰有黄鸟,其鸣自叫,妇人是服,矫情易操。”
三、《中山经·苦山》有泰室之山,山上有种树,“叶状如梨而赤理,其名曰栯木,服者不妬。”(它的叶子像梨树的叶子,却长着红色的纹理,它的名字叫栯树,吃了它的人就不会患妬乳症。)郭璞《山海经图赞》云:“爰有嘉树,厥名曰栯,薄言釆之,窈窕是服,君子维欢,家无反目。”
以**为特征的生殖崇拜和女性偶像形象在原始社会,特别是母性氏族时期高度流行。仅从全世界出土的大量新石器女性塑像来看,这些塑像往往不注意人物面部形象的刻画,而是突出丰满的躯干、硕大的**、腹部,特别是对**的塑造,彰显着强烈的生殖热情。《山经》中三种事物的“食之不妬”,证实了时人对**和哺乳的重视,其中如黄鸟、栯木对妬乳症的预防作用,基本源于日常生活的经验积累,可亶爰之山上的类,显然不是自然界中真实存在的野兽,而是原始先民以狸猫为基础臆造出来的灵怪。这种灵怪带有极强的生殖图腾意味,这不仅表现在时人臆造出来的,其对妬乳症的预防作用上,更表现在其自身繁衍生息的生殖特征上。
所谓“自为牝牡”,牝就是雌兽,牡就是雄兽。因此,“自为牝牡”就是雌雄一体,这有些近似于今天生物学中无性生殖的概念,但显然又和无性生殖有本质上的区别。无性生殖是不经过两性生殖细胞的结合,由亲代直接产生子代的生殖方式,而“自为牝牡”是某一怪兽自身含有雌雄双重性征,自我**、自我生殖的行为。当然,这样的行为在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可在《山经》中,自原始先民及至清代,古人始终相信自然界中存在这类“自为牝牡”的怪兽、异兽。那么,这也就是《山海经》中第四类生殖文化和原始先民生命观的表现了。
一、《西山经·华山》有竹山,山中有种怪兽,“其状如豚而白毛,毛大如笄而黑端,名曰豪彘。”(它貌似猪却长着白毛,它的毛粗得像簪子一样,而且顶端是黑色的。它的名字叫豪彘。)
豪彘,明,蒋应镐、武临父绘
郭璞注曰:“狟猪也。夾髀,有麄,豪长数尺,能以脊上毫射物,亦自为牝牡,狟或作猳,吴楚呼为鸞猪,亦此类也。”郭璞《山海经图赞》云:“刚鬣之族,号曰豪彘,毛如攒锥,中有激矢,厥体兼资,自为牝牡。”
二、《西山经·三次》翼望之山和《北山经·一次》带山,都有一种怪禽,“其状如乌,三首六尾而善笑,名曰鵸?,服之使人不厌,又可以御凶。”(它貌似乌鸦,却长了三个头六个翅膀,而且还喜欢笑,它名叫鵸?,服食它可以让人不做噩梦,还可以防御凶邪。)又云:“其状如乌,五采而赤文,名曰鵸?,是自为牝牡,食之不疽。”(它貌似乌鸦,却长着五彩的羽毛和红色的纹理,它的名字叫鵸?,这种鸟是雌雄一体的。吃了它的人不会得毒疮。)
?鵸,明,蒋应镐、武临父绘
吴任臣注曰:“带山鸟,自为牝牡,亦名鵸?。”郭璞《山海经图赞》云:“鵸鵌三头。”又云,“有鸟自化,号曰鵸?。”
三、《西山经·四次》有鸟鼠同穴之山。
四、《北山经·三次》有阳山,山中有种怪禽,“其状如雌雉,而五采以文,是自为牝牡,名曰象蛇,其鸣自詨。”(它貌似雌性雉鸡,而且长着五彩的斑纹,它自我繁殖,名叫象蛇,它的叫声和它的名字发同一个声音。)
鸟鼠同穴之山,《山海经寰宇全图·西山经第二》,赵越绘
郭璞注曰:“今在陇西首阳县西南,山有鸟鼠同穴,鸟名曰?,鼠名曰鼵。鼵如人家鼠而短尾,?似燕而黄色。穿地入数尺,鼠在内,鸟在外而共处。孔氏《尚书传》曰:‘共为雄雌。’张氏《地理记》云:‘不为牝牡也。’”
五、《海外西经》云:“并封在巫咸东,其状如彘,前后皆有首,黑。”(并封兽栖息在巫咸国的东方,它貌似野猪,前后两端都长着脑袋,全身黑色。)共封,司房中之神怪。似经云之并封,左右有首、共身四足者,其画像石形象多见于汉代祠堂、汉阙。其特征多为双首外向,兽足或人足,背羽人、西王母或不背人。两汉时,共封之流行,应与“**”文化、原始道教房中流之风行息息相关。
象蛇,明,蒋应镐、武临父绘
郭璞《山海经图赞》云:“象蛇似雉,自生子孙。”
象蛇,明,蒋应镐、武临父绘
袁珂注曰:“《大荒西经》云:“有兽,左右有首,名曰屏蓬。”《周书·王会篇》云:“区阳以鳖封,鳖封者,若彘,前后皆有首。”是并封、屏逢、鳖封皆声之转,实一物也。闻一多《伏羲考》(见《闻一多全集》第一册)谓并封、屏蓬本字当作“并逢”“并”与“逢”俱有合义,乃兽牝牡相合之象也,其说甚是。推而言之,蛇之两头、鸟之二首者,亦均并封、屏蓬之类,神话化遂为异形之物矣。”
六、《海内北经》云:“犬封国曰大戎国,状如犬。”(犬封国也叫大戎国,这个国家的人都貌似狗。)《大荒北经》又云:“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肉食。”(黄帝生了苗龙,苗龙生了融吾,融吾生了弄明,弄明生了白犬,这白犬有一公一母而自相配偶,便生成犬戎族人,以肉为食。)
犬封国,
《山海经寰宇全图·海内南经海内西经海内北经海内东经海内经第十》,赵越绘
郭璞注曰:“黄帝之后卞明生白犬二头,自相牝牡,遂为此国,言狗国也。”
双双,明,蒋应镐、武临父绘
袁珂注曰:“此‘左右有首’之?踢,亦并封之类也,盖兽牝牡相合之象。”
除以上这些,《山海经》中生殖文化的表现还体现在一些人文始祖的亲缘关系和社会关系上,这些关系包括父子关系、母子关系和兄弟关系,婚姻关系以及非婚姻关系基础上的生殖关系,如私通等等。《山海经》,特别是《海经》所记载上古人文始祖主要分为4个谱系,其中,两个华夏民族的谱系分别是炎黄谱系、帝俊谱系,两个非华夏民族的夷狄谱系分别是巴国谱系和氐羌谱系。这些因生殖行为而产生的亲缘关系和社会关系,可以从这4个谱系的谱系图上加以体现。
《山海经》的记载反映了洪荒时代华夏民族真实的生殖崇拜现象,而这些生殖崇拜的构成不外乎两种形式,以动物或以动物为基础臆想的灵怪作为生殖崇拜物的文化现象,以及以人或以人为基础塑造的神作为生殖崇拜物的文化现象。这其中,以人的一组不难理解,因为生殖崇拜本身就是对生物界繁殖能力的向往,这种繁殖力和向往最终一定是希望作用到人身上的。可以动物的一组则不然,动物的繁育力强或者弱,与氏族、方国自然的生存发展无关。特别是被当作图腾崇拜物的动物又不会被氏族成员当作食物,因此,它们的生殖与人本身是不直接相关的。但是,无论是从以《山海经》为主的文献上,还是从出土的为数众多的新石器文物上都能看出,以动物为基础的生殖文化在洪荒时代高度流行,而且甚至超过了以人类形象为表现形式的生殖文化。显然,这种现象一定有它存在的合理性因素。
《山海经校诠·山海经传上古人文始祖谱系图》(上)
《山海经校诠·山海经传上古人文始祖谱系图》(下)
以动物或以动物为基础臆想的灵怪作为生殖崇拜物的文化现象,其由来其实从黄河流域一些新石器文化的彩陶纹饰上可见一斑。这一时期比较典型的彩陶纹饰包括描绘人体特征的眼纹、乳纹,几何纹样菱形纹、三角纹、折线纹,以及动物类纹样鱼纹。这之中,眼纹和乳纹因为直接描绘人体特征,特别是乳纹描绘女性的**,所以毫无疑问是生殖文化的产物。但实际上,几何纹样的菱形纹、三角纹和折线纹都是由鱼纹衍生而来的,甚至包括眼纹和乳纹,也同样来自于鱼纹。鱼纹不只象征着鱼、食物和生命,它更是**的象征。与此相对,《诗经·商颂·玄鸟》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殷商的始祖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商人以玄鸟作为方国商和子姓氏族的图腾崇拜物,这种图腾文化实际上来自于**崇拜,同样也是生殖文化的遗存。
因此,夏朝崇尚鲲,商朝崇尚玄鸟,其在生殖文化上又分别对应了母系氏族时期的**崇拜和父系氏族时期的**崇拜,远古、上古时期的鱼鸟图腾本身就无法脱离生殖文化而独立存在。在《山海经》所记载的客观世界真实存在自然物产中,鳞类(也就是鱼类)和禽类占比非常大。其中,不区分别名,仅以物种数量算,鳞类动物总计有41种,禽类动物更是多达有54种。对比号称中国古代最著名的百科全书,成书于明嘉靖年间的《本草纲目》,其中鳞部、禽部所列物种类别也不过分别是68种和69种。自唐虞之际至先秦三代,华夏民族在鱼类和禽鸟物种分类上的认知水平可见一斑。这样的认知水平,固然依赖生产、生活上的经验积累,但同时,也与生殖文化和鱼鸟图腾的影响不无关联。不过,随着石器时代的结束,夏商以来,特别是商周之后,单纯的生殖崇拜逐渐衰落。原始文化中普遍存在的生殖崇拜,在商周社会中,逐渐完成了从“育”向“命”的主体内涵让渡,生殖或生育的崇拜,开始向生命的理想转化。
变形人面葫芦纹彩陶瓶,仰韶文化早期
公元前7000年—6000年,甘肃省张家川回族自治县大阳出土,甘肃省博物馆藏。
人头形器口彩陶瓶,大地湾文化
公元前7000年—6000年,甘肃省秦安县大地湾出土,甘肃省博物馆藏。
人面鱼纹彩陶盆,仰韶文化
公元前7000年—5000年,陕西西安半坡遗址出土,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以此为背景,“生命”成为一种社会性的公共心理诉求。如《诗经·小雅·南山有台》云:“乐只君子,万寿无疆。”再如《尚书·洪范》载:“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亦有《韩非子·解老》,云:“全寿富贵之谓福。”除此之外,在西周至战国的青铜器铭文中,“眉寿永年”“眉寿无疆”“祈丐眉寿”一类的词语也屡见不鲜。由此,在这样的社会文化背景下,由原始社会的生殖崇拜为源头,以“生育”为手段实现的群体性的生生不息,逐渐演变为以“生命”为目的的个体自然人旨在保全生命、延长生命的长生理想。
在这样的社会理想下,诞生于商周之际、成书于春秋战国的《海经》在“生”的观念上,也呈现出了与《山经》截然不同的风貌。
除此之外,《西山经·三次》有峚山,云:“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黄帝于是取来峚山的玉花,把它种植在钟山的南坡。)《楚辞·涉江》云:“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玉英就是玉荣,故食玉荣或可与天地同寿。
又有章莪之山,山中有种怪禽,“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它貌似鹤,只有一条腿,红色的斑纹,黑色的羽毛而且还长着白色的喙,它名叫毕方,它叫声与名字发同样的声音。它出现在哪个城市,哪个城市就会发生离奇的火灾。)《事物绀珠》云:“毕方,见者主寿。”
延寿是建立在生命而非生殖层面的理想,可是,延寿的期许在《山经》中明确出现的,其实不过大騩之山一处,而且,《山经》中的延寿只是在正常范围内延长人的寿命,甚至若以《山经》本身的表述,不用延寿,而用作“不夭”。《释名》云:“少壮而死曰夭。”“不夭”则不过是期盼出生的婴儿不要轻易死去,所谓“不夭”的延寿理想并不足以超越生殖文化的范畴,即便姑且算作生命观的层面,也依旧非常卑微。可在《海经》中,延寿的理想同样存在,与《山经》相比,不仅数量多得多,而且就理想本身,也变得宏大得多。具体如下:
其一,《海外南经》云:“比翼鸟在其东,其为鸟青、赤,两鸟比翼。一曰在南山东。”(比翼鸟的栖息地位于它的东面,这种鸟长着黑色和红色的羽毛,两只鸟相互配合才能飞翔。一种说法是比翼鸟的栖息地在南山的东面。)《博物志·异鸟》云:“崇邱山有鸟,一足一翼一目,相得而飞,名曰虻,见则吉良,乘之寿千岁。”
比翼鸟,明,蒋应镐、武临父绘
其二,《海外西经》云:“轩辕之国在此穷山之际,其不寿者八百岁。在女子国北。”(轩辕国位于这座穷山的边际,这里的人,寿命短的,都能活八百岁。轩辕国位于女子国的北方。)《大荒西经》又云:“有轩辕之国。江山之南栖为吉,不寿者乃八百岁。”(有个轩辕国。这个国家的人把居住在山南水北当作吉利,就是寿命不长的人也活到了八百岁。)
轩辕之国,
《山海经寰宇全图·海外南经海外西经海外北经海外东经第九》,赵越绘
郭璞《山海经图赞》云:“轩辕之人,承天之佑,冬不袭衣,夏不扇暑,犹气之和,家为彭祖。”
其三,《海外西经》云:“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有种怪兽,名叫乘黄,它貌似狐狸,背上长着犄角,驾乘它的人能有两千岁的寿命。)
其五,《海内北经》云:“有文马,缟身朱鬣,目若黄金,名曰吉量,乘之寿千岁。”(这里有种带花纹的马,白色的皮,红色的鬃毛,眼睛像黄金般闪闪发光。它名叫吉量。谁能乘坐它拉的车,就能活一千岁。)
其六,《海内经》云:“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灵寿实华,草木所聚。”(鸾鸟自由自在地歌唱,凤鸟自由自在地舞蹈,灵寿树开花结果,丛草树林茂盛。)郭璞注曰:“灵寿,木名也,似竹,有枝节。”
吉量,明,蒋应镐、武临父绘
郭璞《山海经图赞》云:“金精朱鬣,龙行骏跱,拾节鸿鹜,尘下及起,是谓吉黄,释圣牖里。”
以上《海经》之延寿,除《海内经》之灵寿未明确提及可延寿几何外,延寿最短者“轩辕之国”国人,也能享寿800岁;最长者《海外北经》之甘柤,“得食者寿一万二千岁”。可见,《海经》中的延寿理想,已经完全超越了人体自然的寿命范畴,这又是《山经》的“不夭”所无法比拟的。以延寿为方式,晚至春秋战国时,在东周贵族中日益风行的“长生不老”的生命理想和探索也同样在《海经》中尽显无疑。在《海经》所记载的域外方国中,时人将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无法实现的长生理想通过文学形象的塑造,以另一种方式在神话世界中加以实现,这其中,不仅有羽人、羽人国这样人鸟合一的,从图腾文化加以创造的艺术形象,更有直接冠以“不死”称号的国、人、山、树、药等等,具体如下:
其一,《海外南经》云:“不死民在其东,其为人黑色,寿,不死。一曰在穿匈国东。”(不死国人生活在它的东方,他们皮肤黝黑,无量寿,长生不死。有一种说法是他们在穿匈国的东方。)郭璞注曰:“有员丘山,上有不死树,食之乃寿;亦有赤泉,饮之不老。”郭璞《山海经图赞》云:“有人爰处,员丘之上,赤泉驻年,神木养命,察此遐龄,悠悠无竟。”也就是说,《海外南经》有不死民,不死民居住的地方有员丘山,山上长着不死树,人吃了树上的果实可以延寿,山中还有赤泉,人喝了赤泉的水,就不会变老。
羽人鼓乐舞蹈规矩纹镜
郭璞《山海经图赞》云:“羽民之东,有神司夜,二八连臂,自相羁驾,昼隐宵出,诡时沦化。”
其二,《海内西经》云:“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不死树。”(在开明兽的北方,有太岁、珠树、文玉树、玗琪树和不死树。)郭璞《山海经图赞》云:“万物暂见,人生如寄,不死之树,寿蔽天地,请药西姥,乌得如羿。”
其三,《海内西经》云:“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在开明兽的东方住着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和巫相这六位神医,他们围绕着窫窳的尸体,把尸体夹在中间。他们都手捧着起死回生的药打算让他复活。)
其四,《大荒南经》云:“有不死之国,阿姓,甘木是食。”(有一个不死国,这个国家的人都姓阿,以不死树的树叶为食物。)
其五,《大荒西经》云:“有人焉,三面,是颛顼之子,三面一臂,三面之人不死。”(这里的人,他们的头上,前边、左边和右边各长着一张脸,他们是颛顼的后裔,他们长着三张脸和一只胳膊。像这样有三张脸的人永远都不会死。)
其六,《海内经》云:“流沙之东,黑水之间,有山名不死之山。”(在流沙的东方,黑水河流域,有座山名叫不死山。)
《淮南子·精神训》云:“生,寄也。死,归也。”战国中后期至西汉中期,长生不老的生命观逐渐成为贵族的风尚。《海经》中“不死”的神话,其诞生和丰满既受此影响,同时又因其自身的广为流传对这一风尚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以此为背景的“视死如生”的葬俗、追求长生不老的炼丹术开始在上流社会流行起来,进而逐渐孕育着后来原始道教形成的文化土壤。至此,随着长生不老的生命理想的最终确立,缘起于洪荒时代生殖崇拜的图腾文化也就基本消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