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道家对这个史前时代流传下来的神话以道家义理进行了重新诠释。两个神话比较起来,道家版的华胥国更像一个哲学寓言。《列子》一书,自宋人高似孙以来,明人宋濂,近世梁启超、马叙伦、顾实、杨伯峻等皆将其目为魏晋伪书,几成定论。但最近严灵峰先生对其进行了详尽的考证,认为《列子》一书绝非张湛所伪造,尽管其中不免掺杂了后人的文字或错简,但其属于先秦古书无疑。严先生的观点,代表了《列子》研究的最新成果。[252]从这个角度来看,《列子》书中许多以前被认为是出自“佛典”,与“佛教”有关的东西,其实都与华夏史前所流传的韦陀传统有关,因为佛教产生、发源的根基和土壤就是韦陀灵知文化。
这个久已湮没的华胥国、笛声缥缈的灵性世界,除了《列子》里直接讲到过,其他文献中的零星材料似乎也有间接的暗示。例如女娲与伏羲,在华夏的传说里,是音乐的创始人:
太昊伏羲氏,风姓……作三十五弦之瑟。(《史记·补三皇本纪》)
女娲作笙簧。(《世本·作篇》)
女娲氏命娥陵氏制都良管,以一天下之音;命圣氏为斑管,合日月星辰,名充乐。既成,天下无不得理。(《世本·帝系篇》)
女娲氏……惟作笙簧。(《史记·补三皇本纪》)
瑟是弦乐器,笙簧是管乐器,都由伏羲、女娲创制。女娲的手下,还有一批“缪斯女神”即所谓的娥陵氏、圣氏,这似乎暗示了一个管弦悠扬、男女情深的犹如《红楼梦》之“太虚幻境”般的神仙世界,古希腊神话里的太阳神和他的缪斯女神们似乎从几个歪歪斜斜的汉字中漂浮而起。在歌窟拉,皮肤有如乌云、头上插着孔雀羽毛的克里希那吹奏笛子,幸运女神们翩翩起舞,歌声乐声无处不闻。至上神与音乐的密切关系,似乎表达了一种灵知体悟,即美才是最高的真理。无疑,伏羲、女娲的管弦之美弥补了《列子》华胥之国“真”的空寂。克里希那也有情侣称为茹阿达,是至高无上的女神,也是毗湿奴之侣茹阿玛的源头。如果说伏羲对应于毗湿奴,女娲对应于茹阿玛,华胥对应于毗湿奴之源头克里希那,那么,在更高审美维度上的茹阿达则对应于作为“缪斯女神”的女娲。据《薄伽梵往世书》所说,无所不在之宇宙神毗湿奴,乃至尊薄伽梵——克里希那在物质世界之分身化现。克里希那或哥宾陀才是首出的至上人格主神,即“万源之源,众因之因”,因此薄伽梵克里希那为创世大神毗湿奴及其伴侣或阴性能量——茹阿玛女神——之源头。“华胥”就是薄伽梵、至尊人格主神华苏代瓦,而伏羲即毗湿奴,茹阿玛女神即女娲。这种神性的衍生关系在神话的演变过程中被阐释为更容易理解的家族血缘关系,因此,在华夏神话中出现了伏羲、女娲为华胥所生,以及伏羲、女娲兄妹为夫妻的说法。
《薄伽梵往世书》载至上主神克里希那于鸿蒙之初传“薄伽梵法”(Bhagavat dharma)于梵天,其中的四句教(catur-sloka)被认为是世间万法之种子,其辞曰:
我先天地,在我之先,元气未形,一切非有;
万有现前,无物非我;世界坏灭,唯我独存。
若有一物,在我之外,无非幻化,如影投暗。
五大成象,存乎象外;我周万物,独立不改。
一切时地,直道曲径,求真之士,终证此义。
我们将这首偈颂与前引《庄子》之《大宗师》篇开头的那段话来对比一下: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这段话被历代学者们公认为是《庄子》全书论道最重要最完整的文字,是其道学思想的总纲。按“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即是四句偈之第一颂里的“我先天地,在我之先,元气未形,一切非有”,皆就绝对存有之独立不改一面而立说。“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即“万有现前,无物非我;世界坏灭,唯我独存”,皆就绝对存有之周流遍布一面而言。表面看似不同的是,作为形上本体的人格性之“我”,梵文aham,被转成了非人格性之“道”。不过庄子却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无为无形”是“道”非人格性的一面,而“有情有信”却透露出人格性的本体特征。“道”是整体大全,一阴一阳,通乎神明,合为天地;“天地”是一体并存、无所不包的非人格性存在;而“神明”是生生不已的精神、生命,是超越性的人格性形上本体,假如“道”能够“神鬼神帝”,而自身却缺失精神与生命,岂非荒谬之极?道“有情有信”,为天人所感应,非人力可以袭取,故“可传而不可受”,道“无为无形”,必去智离形而后可以证得,容不得丝毫情识攀援,故“可得而不可见”。《薄伽梵歌》第九章四、五、六颂揭示了同样的“玄理”(parama guhya):
为物窈冥兮,我周行而不殆,
万有在我兮,我独立而不改。
我生万物而不有兮,玄通广大尔其识乎!
弥纶天地而不改兮,我独立以为天下母!
若飘风遍吹,未尝出天穹,
万有寓于我,不离与此同。
“万有”与“我”,宇宙表象与精神本体,不一不异,并行而不悖,一体而共存,构成了既内在又超越的终极实在整体。又老、庄证道之途,亦与瑜伽之禅定法如出一辙。“一切时地,直道曲径,求真之士,终证此义”一句,无异于《易·系辞》之“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庄文中紧接着以上论道总纲的,是一份类似师承世系的“大宗师谱”:
豨韦氏得之,以擎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日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在这份“大宗师谱”里,“道”排在第一位,后面从神仙至于君相,从太古之初至于三代,序列宛然可见。并且也说到“日月得之”,与《薄伽梵歌》有关日神传承《梵歌》奥义之说相合。根据前面的考证,这份名单里的好几位,其实都与韦陀神话里的人物有关。例如“伏戏氏”即伏羲,为韦陀之造物者毗湿奴;“豨韦氏”即韦陀神话里主毁灭的大神湿婆;黄帝即韦陀神话里的创世大神梵天(Brahma);西王母即湿婆之明妃杜尔嘎;气母即阴帝女娲,为伏羲即毗湿奴之伴侣茹阿玛女神。老子之学本于黄帝,汉世合称黄老。老子《道德经》中“谷神不死”数句,即出自考古出土的《黄帝四经》。如果以上考证成立的话,那么黄老之学可谓根深蒂固,不但远超儒家,甚且与上古韦陀之神话和义理相通。
毗湿奴、梵天、湿婆
与西王母一样,黄帝也与昆仑神话相关。从多种传世文献来看,黄帝在下界的离宫别苑就位于昆仑之巅,例如:
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庄子·至乐》)
昆仑之丘,实惟帝之下都。(《山海经·西山经》)
《山海经》所谓“帝之下都”,应该就是黄帝之宫。“帝之下都”,郭注以为即“天帝之都邑在下者也”,毕沅《新校正》据《穆天子传》及《庄子》,认为“帝者黄帝”。《庄子·天地》进一步证实了《穆天子传》的说法:“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然则昆仑之丘不但为黄帝登临之所,亦且有黄帝之宫。《水经注》言昆仑,引释氏《西域记》曰:“阿耨达太山,其上有大渊水,宫殿楼观甚大焉。山即耨达宫也。”又引《穆天子传》曰:“天子升于昆仑观黄帝之宫,而封丰隆之葬,黄帝宫,即阿耨达宫也。”又引《水经注》言:“佛出生地。”又引《海内经》云:“身毒国,轩辕氏居之。”郭氏云:“天竺国也。”身毒,天竺国也,为古印度。将《山海经》《穆天子传》《水经注》《庄子》以及纬书里有关黄帝的零星记载拼合拢来,竟然与《薄伽梵往世书》所叙述的梵天神话若合符节。
值得注意的是,三星堆出土祭祀神坛之四面黄帝(见后文)皆为牛角“龙颜”,这让我们又回溯到四五千年前印度河陶印上的“原始湿婆”形象。摩亨佐·达罗出土的印章中有一种被称为“原始湿婆”(Pro-Siva)的人像,例如M-305印章:一位高鼻大眼长眉的神明,拖着粗而长的发辫,头戴双牛角冠饰,冠饰中央插一根菩提枝,两边牛角向内弯,形成两个半圆弧,其中各有一颗闪烁的星星。他侧面盘腿而坐,双手自然下垂,搁在膝盖上,居然采用了一个标准的瑜伽坐姿。他的身侧,正对着眼睛,有一个象征北极或众星拱极的鱼形符号。还有一枚摩亨佐·达罗发现的陶制长方形护身符(Md 013)上,也出现了类似的“瑜伽士”人像,其身周围绕着水生动物:鳄、鱼和蛇。这类神明应该是居于北极星的至高主神,而外显为水神筏楼那。而在另一枚哈拉帕印章里,四头“原始湿婆”的身周却环绕着各种走兽:虎、象、犀牛、水牛、羚羊,显示出湿婆作为“兽主”(pashu-pati)的特征。从这些不同的“原始湿婆”造型来看,筏楼那似乎一身兼有四重不同的神格:以水神面目显现的北极之帝毗湿奴、毁灭大神湿婆,以及创造大神梵天(具体考证参看本书第六章“象太一之容”)。
按照印度哲圣奥罗频多以及传统韦陀经师的说法,韦陀本集(Samhita)有表层的显义和内层的秘义。表面的祭礼和仪轨是为普通人而设的,《梵书》保留了这些;而同样的咒语赞祷里所隐含的灵知秘义,却呈露在《奥义书》里,只能传递给秘法入门者。在《奥义书》或者《薄伽梵歌》里,创造、养育、毁灭世界的宇宙大我(virat-atma)或超灵、胜我(Paramatma)是毗湿奴(Visnu),他是至上主神,具有超自然的神格,同时又涵摄宇宙形而上本体——梵。从这个角度来看,作为水神的筏楼那其实只是一个为普通人而设的显教表相,宇宙大我毗湿奴才是筏楼那背后所隐藏的密教本体,这就是所谓一体二相、显密合一。那么,当筏楼那被赋予了本体意义之后,他就具有了其他各种流生于本体的神灵的大能和名相。所以,筏楼那可以兼有数重不同的神格。从他主宰、遍入一切时空众生的一面,可以看到毗湿奴;从他繁殖、毁灭的一面,可以看到湿婆;从他创立四维,可以看到梵天;阎罗与湿婆的毁灭、刑杀有关,密特拉与梵天的创造力有关,而因陀罗则是毗湿奴维持世间秩序的代表。这一切都隐藏在《韦陀本集》的秘密书写或口耳传承里,直到《奥义书》《往世书》出现的时代才转密为显,形上形下、神明世界的各种分际才显豁明朗起来。所以在《往世书》里面,筏楼那就不再承载这么多的暗喻和秘义,仅保留下水神的本来面相。
据本书第六章考证,殷周青铜器上出现最多、地位最为尊贵的神纹——饕餮纹——即渊源于印度河陶印之牛角“原始湿婆”形象。它就是传说中作为北极主神的“太一”的象征符号。如此看来,至少在殷商时代,原始宗教内的显教和密教还没有分离,彼时只崇拜一个无所不包的笼统混沌的神格——太一。他涵摄了创造、维系、毁灭三大主神以及所有自然神祇,占据了通天神树以及天地两端的所有空间。也许,直到《山海经》的时代,显密分宗,密教流出世间转为显教,各种神灵才从这个混沌体中分离出来,演绎各自的角色和神话。而远古的显密合一符号反不为人所知,成了无法理解的谜团或禁忌。商周以后饕餮纹的渐渐消逝,以及华胥、伏羲、黄帝、昆仑诸传说以及黄老之道的兴起,应该就是这种原始宗教嬗变的结果。反映在韦陀文明里,就是从《韦陀本集》向《奥义书》《往世书》的演化流变。
太一就是融摄万有的混沌,而黄帝从混沌中来。《庄子·应帝王》有一段关于中央之帝浑沌的传说: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庞朴先生认为这条记载不单是寓言,它保存了一条有关黄帝的古老神话,比其他文献记载都更加原始的神话。揆之以梵天降生神话,其内涵便明显了:儵、忽代表时间,由于时间之作用,中央之帝浑沌化生出四面及其七窍,而宇宙四方亦随之定立。
另外,闻一多先生在《天问疏证》中指出:“传说中禹事多与黄帝相混”,并举有五事为证。庞朴先生也认为,黄帝神话和鲧禹神话同出一源,或者本是一套神话,因不同的现实要求,演变成两个英雄系统了:
《山海经·海内经》说:“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礼记·祭法》说:“夏后氏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都肯定鲧禹为黄帝一系。仔细分析神话的结果,似乎更应肯定,他们根本是一人,是一个神话的不同演变。[253]
从韦陀神话的角度来看,作为整体大全的至上者显像是水神筏楼那,而又融摄密教创造大神梵天,于是水神和四面创造大神合而为一,犹如鲧禹和黄帝本来是一人,后来才分离为两个神话。古史辨派已经证明:禹的地位是西周中期建立起来的,尧舜是春秋后期起来的,黄帝之起更后。禹和洪水传说有关,所以得到后世的共同尊敬;尧舜之起显然是为的驾乎禹上,所以有禹父为尧臣并被杀之说。黄帝之说,又为着驾乎尧舜而上之。但从原始宗教的演化规律来看,越是后出的神灵反而越原始越秘密,那么黄帝应该比尧、舜、禹都要古老,而更加原始的则是浑沌,也就是太一,被后世误称为饕餮,反而被后世误解成了最大的凶神。《山海经》里的帝江、《左传》里的帝鸿氏之子浑敦,《神异经》里的浑沌,其实都源出原始浑沌大神,但却已经被说成是“好行凶德”的“丑类恶物”了。
黄帝战胜蚩尤,应龙帮了大忙,《山海经》之大荒北经、大荒东经云: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
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
而继鲧的禹,也是靠应龙的帮助取得治水的胜利。《天问》说:“应龙何画?河海何历?”注者以为应龙是有翼的龙;禹治洪水时,应龙以尾画地,导水所注当决者,因而治之也。应龙的原型很可能就是《梨俱韦陀》中备受赞美的雷电神因陀罗,应与Indra谐音,而龙是天帝的象征符号。《梨俱韦陀》之《因陀罗赞》叙述因陀罗战胜黑魔弗栗多(Vrita)和黑蟒阿醯(Ahi),把水释放到人间。弗栗多专在由云致雨的过程中制造障碍,阻止雨水下降;阿醯躺在水里,封锁河川,不让水流通畅。这两个恶魔,其实就是旱灾的制造者,于是因陀罗出现了:
天帝因陀罗,施展神力量,
制服弗栗多,彼之魔力量。
正是因陀罗,有此大力量,
斩除该黑魔,雨水得释放。
欢呼他显示,最神圣力量。
应龙能蓄水,能导水,也能致雨除旱,正好与因陀罗作为雷电神、雨神的身份相吻合。在韦陀神话里,战神分为两类,一类属因陀罗类型,为除暴安良的正义神;一类属楼陀罗(rudra)类型,为施暴易怒的黑武士。楼陀罗是暴风神,手下有暴风神队摩鲁特(Maruts)。他在《梨俱韦陀》中被称为风神之父,全身褐色,青发结,千眼多手,手持弓箭,有善恶二重性格,发怒时用霹雳之矢,伤害人畜,损伤草木,但在人畜受病害时,又能以千种草药治病,使之化险为夷,因而楼陀罗被认为既是家畜之主,也是恶魔之王,在韦陀后期乃演变为毁灭之神湿婆。暴风神队摩鲁特是楼陀罗之子,故而有凶神的特征,但却是因陀罗的助手和侍从。作为正义战神黄帝、应龙对手的蚩尤,明显对应于黑武士类型的暴风神楼陀罗以及暴风神队摩鲁特。“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正显示出暴风神的特征。湿婆为阴性物质的主宰,梵天为阳性物质(raja-guna)的主宰,所以,黄帝与蚩尤的战争,其实暗喻了阴阳两气的争斗。另一个黄帝的对手是炎帝,其原型应该就是更早的燧人氏,而燧人氏或许就源于湿婆,因为湿婆毁灭世界的武器正是从其天眼喷射出来的三昧真火。在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收藏的汉代石刻“炎帝升仙图”上,炎帝身侧是象征阴性能量的月亮,脚边是他豢养的神兽凤鸟(孔雀)和神牛,这两种神兽恰好是韦陀神话里阴气的主宰神湿婆及其儿子塞健陀的坐骑。炎帝是能赐予不死之药的药神,而湿婆也拥有不死甘露。与这幅“炎帝升仙图”相对应的是“黄帝升天图”,黄帝半人半龙,身侧是象征阳性能量的太阳,脚下是象征乾健不息的天马和神龙。蚩尤有时为黄帝之臣属(如前引《韩非子》所言),有时又是黄帝的死敌,亦犹如摩鲁特之既是因陀罗之侍从,又是凶神之子;或楼陀罗之既是家畜之主,也是恶魔之王,应该都是上古宗教善恶一源观的表现。
汉代石刻中的炎帝(左)和黄帝(右)
总之,印度神话里的四首梵天和华夏神话里的四面黄帝具有共同的渊源,而源头应该就在印度河文明。很多主流印度学者认为,根据已有的诸多考古发现,印度河文明或许就是韦陀文化的发源地,韦陀以及雅利安文明并非欧亚草原入侵者输入的舶来品,相反,倒可能是史前印欧文明的主要源头。在新石器时代末期或商代早期,中国从西方传入青铜器、车、马、羊、小麦等重要生产、生活资料,随之而来的还有黄帝与昆仑神话。这个时期,正当印度河文明走向衰亡,很可能,其时属于印度河文明的中亚雅利安诸部落沿西北丝绸之路陆续进入中国,并带进了象征雅利安最高神权和最高王权的象征符号——筏楼那/饕餮/浑敦神徽,以及“二虎搏人”神纹(参考第六章)。由此隐藏在这些显教符号后面的密教,诸如创世大神、宇宙神山之类的神话也进入中国,陆续在后世发酵酝酿,最终演变为炎黄、昆仑、山海传说。
黄帝一向被推奉为华夏始祖,据傅斯年先生考证,夏通雅,古语读为ha,故夏很可能就源出雅利安,即梵语之Arya一词。雅利安绝非如西方学者所杜撰的,是指称某个来自欧亚草原的游牧民族,而是一个文化概念。至于华,传统上认为与华胥有关,所以应该源出韦陀至高神之名Vasudeva。古印度之《五卷书》(Pancatantra)的第一卷中有一句著名的箴言:Vasudhaiva kutumbakam,中文译为“天下一家”,实际意思应当是:“天下皆为Vasudeva之眷属”。以神名为族号,自有其深刻的宗教意蕴。
有一点必须澄清的是,奠定于巴基斯坦、阿富汗的印度河文明并不专属于印度,印度亦无法将其据为己有。作为世界文明发源地之一,史前印度河文明实际上开启了中、西、印三大文明体系。在这三大文明体系中,华夏似乎继承保存了最古老的文明基因,这从筏楼那/饕餮/浑敦神徽和“二虎搏人”神纹在殷周的大量制作及其所占的至尊地位可以看出。反之,印度河文明消失之后,南亚、中亚乃至欧亚大陆上就几乎再也找不到这两种上古最高权力象征符号的痕迹了。很有可能,史前印度河文明的王统和道统正支都东迁到了东土神州。
龙:托起宇宙的混沌神兽
楚帛书《创世篇》中伏羲所藏身的原始混沌大水,被称为雷泽,《易》曰“震生万物”,《易·说卦》云“帝出乎震”,“震为雷、为龙、为玄黄、为大涂、为长子”。雷泽喻指孕育万有的宇宙羊水之意甚明。
原始混沌大水雷泽还与混沌神兽——龙——有关。首先,《创世篇》里的伏羲本来就是“大能”,即大龙,按后世文献的描述,伏羲同样也是“人身鳞体”。但是,也有其他的文献资料表明这原始混沌大水中另有混沌神兽存在。例如《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山海经》载:
雷泽有雷神,龙首人颊,鼓其腹则雷。
《山海经·海外北经》云: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綮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
《山海经·大荒北经》云: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目冥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山海经》所记载的雷神、烛阴
烛龙与烛阴显系一物。郭璞注“烛阴”云:“烛龙也,是烛九阴,因名云。”烛龙神话又见于《楚辞》《淮南子》等文献: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楚辞·天问》)
烛龙在雁门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见日,其神人面龙身而无足。(《淮南子·地形训》)
天不足西北,无有阴阳消息,故有龙衔火精以照天门中。(郭璞注《大荒北经》烛龙引《诗含神雾》)
烛龙之所在,在西北海之外,无綮之东。袁珂注引毕沅说,以为“说文无綮字,当为綮,或启,继皆是,‘无綮即天地之门还未开’”。[254]此处天地之门尚未开启,自然日月不到,“无有阴阳消息”。而“西北”在中国远古哲学的元语言里,也向来指幽冥混沌之地,即所谓“九阴”。这些方位所暗示的正是原始混沌大水雷泽,亦即韦陀灵知神话中处于永恒黑暗中的原因海——宇宙万有孕育、归宿之地。华夏神话谓之“天地之门”,即宇宙显、隐出入的门户,确乎妙不可言。
《山海经》里的九头神蛇(左);伏羲·女娲的原型毗湿奴、茹阿玛(中);印度神庙廊柱上的龙女形象(右)
原因海中,摩诃毗湿奴的身下,也躺着一条“身长千里”的神蛇——阿南塔·蛇沙(Ananda-sesha)。这条蛇有着成千上万的头颅,是毗湿奴创造力量的化身。《永恒的采坦耶经》在有关龙王蛇沙(作者注:梵文Seshanaga,Naga在佛典里通常译为龙王)的祷文中写道:
至尊神毗湿奴,以龙王蛇沙之形,将宇宙众星托在头顶,对此他浑然不觉。
他吐出成千上万的芯子,上面都缀着宝石,灿烂如太阳。
直径千万由旬的宇宙,被托在他的头冠上,宛如一粒芥子。
龙王蛇沙是至尊神的化身,他一心侍奉至尊神克里希那。
龙王蛇沙将无数的宇宙如芥子一样顶在头冠上,支撑了所有的宇宙创造,自然必须具有“不食,不寝,不息”的能力;蛇芯之上,又缀着无数灿烂的宝石,光彩夺目,如亿万太阳照亮了黑沉沉的原因之洋,与“龙衔火精以照天门”“是烛九阴”的说法相合;如此洪荒神兽,其“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也就不足为怪了。这个龙王蛇沙,应该就是烛龙的原型,伏羲“人身鳞体”,似乎也与蛇沙神话有关。《楚辞·天问》:“雄虺九首,鯈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九首雄虺,多头的雄性巨蟒,应该就是有着无数蛇头的混沌神兽蛇沙的造型。在印度艺术里,龙王蛇沙的造型通常也是“人身鳞体”,印度的寺庙里,雌雄交尾的龙王形象亦所在多有。“何所”之所,当即超越宇宙之外的原因海。“长人”应该就是九首神龙的主人——太一伏羲或原因海毗湿奴。
汉代壁画中的玄武造型
龟是与龙有关的另一个神兽,据《往世书》记载,天龙蛇沙盘踞在神龟库尔玛的背上,而库尔玛趴在混沌大水的底部,用它的背脊承负着整个宇宙的重量。库尔玛也被认为是至尊神毗湿奴众多的化身之一。这种龟龙合体的“玄武”形象在早期中国频繁出现,可以追溯到商周甚或更早的陶玉时代。红山文化玉器中就有这两种神兽的造型,并且还有头尾双首的虫龙以及龟龙纹弧形玉佩,都是作为陪葬的礼器。此外,凌家滩、石家河、二里头也出土了玉龙和玉龟或陶龟。龟鳖造型一般见于器物底面的中心,如在盘、尊的内底或外底。从出现在礼器上的部位来看,龟和龙的造型有时候可以互换。殷商青铜器的龟甲上还刻有似钻凿痕迹的圆圈纹或涡轮形的“神明纹”,显示其与龟卜通神有关。商文明的人相信:地表之下水中的生物,能够与天沟通,吸引天水之上恩,这是神龟的灵力。龟是幽冥水界的神兽,本身虽不能上天,但能够通达天义、吸收天恩,故地下水龟能与天上神龙相生互补。郭静云据此描绘出一幅商文明宇宙意图:
天中有帝,先王等祖先在他左右,天空四方有四凤,在天上负责中与方的相合;天上另有龙负责降甘露从天上实现上下之交;地面之下水中有乌龟,能受天意,以参加上下之交;神灵雨之甘露降地,而太阳从地下升天,构成上下神明之交;另外地上中央有王,负责四土、四疆、地上四方与中的相合,并共同供明德以祭天,同时从地的中央,人王通达天中的帝。[255]
神龟应该就在宇宙底部的幽冥水界,配合神龙完成天地上下神明之交通,这幅宏大奇伟的宇宙图景,几乎就是韦陀神话经过简化的巫术实用版。
马王堆帛画的宇宙图景
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汉墓出土的西汉“非衣”帛画,为“太一生水”的图景提供了实物依据。
天神世界:处在画面上方。位于中央顶部的人首蛇身形象代表最高天神,周围环绕着飞鸣的神鸟;左方为一轮新月,月中有蟾蜍、玉兔,一个仙女乘龙奔向弯月;右方一轮红日,日中立一金色飞鸟;太阳下面,有一棵扶桑树,上面又停着8个小太阳;下方中间画着两扇天门,有两个守门人拱手对坐守卫。
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汉墓出土的西汉“非衣”帛画及其线描图
人间世界:处在画面中央。大地明显为一方盘之状。其上有人、动物及人类生活之场面。围绕着墓主人的双龙与玉璧结成一体,构成了一艘升天龙舟,好像正负载着灵魂缓缓深入天界。
地下世界:大地之下虽未画出海水形,但却出现了混沌神兽。方盘状的大地被一个巨人的双臂托起,而巨人站立在两条相交的蛟龙之上,脚下横跨着一条与升腾而起的两条巨龙相互勾连的赤色大蛇(《山海经》里的烛龙被描绘为蛇身赤色)。
金文“天鼋”
帛画中的“地下世界”“九阴”“幽都”,即是韦陀灵知神话中作为宇宙显隐之地的原因之洋。巨人和他脚下的蛟龙映现了摩诃毗湿奴和龙王蛇沙以神力支持天地的形象,不过帛画时代似乎“去古已远”,对神力之不可思议已经缺乏想象和理解,故摹影揣测,令人以为神功亦如人力之拙。
这件帛画在立意、构思方面与前文提到的著名的印第安帕伦克遗址帕卡尔石棺浮雕非常相似:宇宙底部巨大的混沌神兽,上面立/卧着创造之神,正在支持/操控天地日月/宇宙树/扶桑树,大地之巅的宇宙树上是接引死者灵魂的神鸟。虽然帕伦克石雕没有直接表现出位于宇宙之巅的最高天神,但宇宙树顶巅的神鸟显然是一个象征超越性存在的符号;另一方面,帛画的扶桑树尽管不像帕伦克石雕里的宇宙树一样纵贯天地,而只象征性地扶疏于天神世界,但是,扶桑树是十日栖止之处,与宇宙树所隐含的概念还是相通的。帛画和浮雕都被用于覆盖棺椁,表现了招引死者灵魂升天的主题。比较起来,帕伦克石雕似乎更接近韦陀灵知神话原型,而帛画比较多想象和创造。这两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时空差距如此之大,而内容主题却如此接近,令人不得不得出结论:它们有着同一个文化根源即韦陀灵知文化。
金文中有一个神秘的符号(见容庚《金文编》图)。金文中类似的符号一共出现二十多次。学者以为是“天鼋”二字。按金文中“天”字均作正立大头人形,而天在中国远古哲学中,向来指至尊之存有,万物之主宰。“天”之形两手两足左右张开,屈臂屈腿,颇有顶天立地、唯我独尊之势,应指作为万物之主宰,至尊存有之上帝无疑。故汉董仲舒释天,径称“天者,百神之君也”(董仲舒《春秋繁露·郊义》),得古人遗意最多。即如韦陀文献中称呼毗湿奴,亦有“Devadeva”之号,即“神中之神”,可与仲舒之解相印证。在此符号中,“天”骑“鼋”龙,鼋龙蹲踞盘曲,力托“天”足,正是龙王蛇沙负载摩诃毗湿奴之象形。据此推论,此神秘符号,乃是象征伏羲、毗湿奴或“太一”的神徽。
北斗帝车——鹰猪合体
一般学者都认为,马王堆帛画中人首蛇身的最高天神就是伏羲。如果如前文所论,“太一生水”中的“太一”是伏羲,那么帛画中的人首蛇身天神应该在帛画所勾画的宇宙底部而不是顶部。帛画表明,远古华夏神话里可能存在两个“太一”:一个是藏于雷泽的“太一”,另一个是高踞宇宙之巅的“太一”。
宋玉《高唐赋》云:“进纯栖,祷璇室,醮诸神,礼太一。”刘良注云:“诸神,百神也。太一,天神也。天神尊,敬礼也。”太一为诸神之最。《 冠子·泰鸿》云:“中央者,太一之位,百神仰制焉。”屈原《楚辞·九歌》有《东皇太一》之篇,将“东皇太一”称为“上皇”,明显含有至上神的意思。戴震之注释云:“古来有祀太一者。以太一为神名,殆起于周末。汉武帝因方士之言,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唐宋祀之尤重。盖自战国时,奉为祈福神,其祀最隆。故屈原就当时祀典赋之。非祠神所歌也,天官书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吕向曰:‘祠在楚东,故云东皇’,未闻其审。”(《屈原赋注》卷二)可见太一之祀,亦最为隆重,并且源远流长。这个“太一”,并没有“藏于水”,而是高居于天的中心即以北极星为中心的中央天区(中宫)的天极星之上。如果说“藏于水”的太一表现为宇宙创生之神,那么高处中宫天极的太一,作为“百神之君”、统帅诸神之神的身份明显更加突出。
马王堆还有一幅帛画名叫“太一将行图”。此帛画分为上中下三层,上层右边的神像标明为“雨师”,中间神像标明为“太一”,左边神像标明为“雷公”。中层为四名“侍者”,左右各二;居于中间者是一条黄首青龙,托日于太一神的两胯间。下层,右边是“持鑪(通炉)”的黄龙,左边是“奉容(通瓮)”的青龙。题记中与太一有关的总题记已经残缺,只余下几个字:“……太一祝曰:某今日且(行),神……”太一神题记也只剩下:“太一将行,何日神从之,以……”
《楚辞·远游》云“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与帛画上层图像相合。《越绝书·宝剑记》云“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太一下观,天精下之”,叙述的情景与帛画更加接近。
这幅帛画为先秦以来文献中有关“神中之神”太一的记载提供了实物依据。这个太一居处于宇宙中央最高的北极星,为诸神所环拱,即“中央者,太一之位,百神仰制焉”。诸神代表了各自所居处或主宰的星辰,如此,“百神仰制”也就造成了众星环拱的景象,亦即孔子所谓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地上的君王必须效法天上的上帝太一。在这个体系里,灵知天文与灵知神话以及背后所蕴含的灵知义理是紧密结合的,将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还原或消除,都会使我们无法深入理解史前灵知思维。例如如果从天文考古学的角度,认为诸神就是众星,神话只是天文现象的拟人化表述,那么我们就无法对远古灵知信仰加以客观的分析,对远古时代天文学的发达以及各种天体崇拜的内在动力和文化含义也就不会有深刻的理解。
马王堆“非衣”帛画,在天门入口内侧有两个守门人。据考古学家考证,这两个守门人即是大、小司命,其职守为接纳灵魂升天不死。司命本为北斗之神,《史记·封禅书》云:“寿宫神君最贵者太一,其左曰大禁、司命之属。”《后汉书·赵壹传》云:“乃收之于斗极,还之于司命。”司命既然是太一之佐,那么这件帛画里位置高于他们的最高天神自然非太一莫属。而太一又是北斗之神,显示太一与北斗关系密切。
中国传统的天官体系,就是以北斗七星作为中心的天文学,以北极星作为参照系统的天文体系。孔子所说的“北辰”就是北极星,郭璞《注》:“北极,天之中,以正四时。”在中国远古天文里,观察北极星最重要的是围绕北极星作周日或周年旋转的北斗七星,是“观象授时”即建立时间系统的关键。其操作方法在《夏小正》里就被反复提及:“正月,斗柄悬在下。”“六月,初昏斗柄正在上。”“七月,斗柄悬在下则旦。”《 冠子》也有记载:“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这就是所谓的“斗建授时”。不但如此,凡阴阳、五行、四时、八节都要依靠北斗来决定。北斗作为授时枢纽的地位在《史记·天官书》里得到阐述:
用昏建者杓,夜半者衡,平旦建者魁。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
汉代武梁祠北斗帝车石刻画像
司马贞《索隐》引宋均曰:“言是大帝乘车巡狩,故无所不纪也。”上帝以北斗为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山东嘉祥武梁祠东汉北斗帝车石刻画像就表现了灵知天文与灵知神话结合的图景。“大帝”坐在北斗七星组成的“帝车”上,两边围绕着驾云侍立的诸神,头顶龙翔凤舞,与《太一将行图》的场面极其相似。这个“大帝”无疑就是居于北极星之上的至上神“太一”,因为北斗七星实际上就是围绕北极星旋转的。在中国远古的天官体系里,充当北极的两颗星被称为“天一”“太一”,这两颗星就是“天帝”“太一”的居处。
《史记·天官书》云:“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前列直斗口三星,随北端兑,若见若不,曰阴德,或曰天一。”司马贞《索隐》引《春秋合诚图》云:“紫微,大帝室,太一之精也。”张守节《正义》:“泰一,天帝之别名也。刘伯庄云:‘泰一,天神之最尊贵者也。’……天一一星,疆阊阖外,天帝之神。……太一一星次天一南,亦天帝之神。”
《史记·封禅书》司马贞《索隐》引《乐汁徵图》云:“北极,天一、太一。”引宋均云:“天一、太一,北极神之别名。”又引石氏云:“天一、太一各一星,在紫宫门外,立承事天皇大帝。”天皇大帝或太一的居室名为紫微、紫宫、阊阖。北极二星之上的“天帝之神”在阊阖之外,“立承事天皇大帝”。
从马王堆“非衣”帛画来看,这位高踞北辰、日月星辰之上的“天帝”“太一”也是人首蛇身的形体,因此他应该也是属于“伏羲”范畴的至上神。但他也不完全等同于“藏于水”的造物之主伏羲,而应该是统帅天神之神,即“天神之最尊贵者”。帛画居中最高位置的人首蛇身形体只有一个,而不是通常的伏羲、女娲交尾形象,就可以说明这一点。这个形象,有可能是伏羲、女娲的结合体,而这正是“太一”的真正含义:太一者,阴阳合而为一也。所谓“太极生两仪”,太极也就是太一。灵知义理、灵知神话与灵知天文在这里合为一体,极大地丰富了“太一”概念的内涵。闻一多先生《伏羲考》所引《东洋文史大系》第171页东汉石刻插图有一幅太一拥抱伏羲、女娲两尾合拢图,1954年山东沂南发现一幅太一拥抱伏羲、女娲的石墓壁画,可见伏羲、女娲合二为一则化为太一。这个太一就是居于北辰、众星拱之的“天皇大帝”“大帝”“天神之最尊贵者”,众神之神,至高无上的宇宙统治者。他是伏羲,但却不是“藏于水”的造物之主伏羲,而是伏羲、女娲的统一体,因而成为宇宙的最高统治者。《通典》云,“北辰为皞宗”,又有少皞,“法度量,调气吕,行二十有八宿”,皞宗、少皞应该就是指居于北极之上的至尊神伏羲。这样一来,伏羲的权能从宇宙底部的混沌大水、九阴冥界扩展飞腾到九天之上、众星拱卫的北极紫微。
这个作为“天神之最尊贵者”的太一、伏羲被称为少皞伏羲,与“藏于水”的造物之主伏羲相区分,也与作为太阳神的太皞伏羲有别。《〈吕氏春秋·孟春纪〉注》云:
太皞,伏羲氏,以木德王天下之号。死祀于东方,为木德之帝。
汉代石刻中表现的伏羲、女娲、太一合体形象
句芒,少皞氏之裔子曰重,佐木德之帝,死为木官之神。
《淮南子·天文训》云:“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虽然留有汉代流行的五行说的痕迹,但太皞伏羲作为“太阳神”的身位是明白无疑的。句芒为少皞氏之裔子,但又辅佐木德之帝太皞,显示少皞与太皞实为一体分身。
这与韦陀灵知体系的描述是一致的。《薄伽梵往世书》第五篇第二十二章讲到众星的位置和轨道,在罗列了日、月、金星、水星、火星、木星、土星之后,提到了超越于诸星之上的北斗七星。
位于土星上面八百八十万英里,或者在地球上面两千零八十万英里的是七大圣哲,他们总是想着这个宇宙居民们的福祉。他们环绕着被称为杜华珞珈(Druva Loka,即北极星)的主毗湿奴的至高无上的居所。
在七圣贤的星球之上一百三十万由旬(一千零四十万英里)的位置是博学的学者们所讲的主毗湿奴居住的地方。乌塔纳帕德王的儿子——伟大奉献者杜华——仍然作为所有生物的生命源泉居住在那里,这些生物将活到创造结束。阿耆尼、因陀罗、帕佳帕提(Prajapati)、卡夏帕(Ksyapa)和达尔玛(Dharma)都聚集在那里向他致以敬意和虔诚的顶拜,他们以右侧对着他,环绕他。
在这两段短短的梵文句子里,灵知义理、灵知神话与灵知天文被完美地结合为富有诗意的表述。杜华珞珈即北极星,是“主毗湿奴的至高无上的居所”。环绕着北极星杜华珞珈运行的“七圣贤的星球”即是北斗七星。阿格尼是火神,因陀罗是云雨之神,帕佳帕提是人类始祖,卡夏帕是诸神之父,达尔玛是宗教原则(类似于中国文化的“道”)的人格化身。所谓“以右侧对着他,环绕他”,是指他们各自所居住的星辰,环绕北极旋转。
这个毗湿奴是原因海摩诃毗湿奴的第三重分身,即作为超灵的乳海毗湿奴。乳海毗湿奴就在北极星杜华珞伽,在白色的乳海中有一岛,其名为白岛。乳海毗湿奴就住在那里。关于乳海和白岛,前文已有论及,《山海经》《史记》中所记载的蓬莱仙岛传说即源于此。白岛正是中国神话中的不死之乡,与韦陀灵知神话里将超灵之居所称为无忧珞珈之意相符合。马王堆“非衣”帛画里的死者灵魂,乘着龙舟,在神鸟的指引下,将跨越银河日月诸星,抵达宇宙之极,最后进入这片不死之地、灵魂故乡,在太一、少皞、伏羲亦即超灵毗湿奴之处得到解脱。
在中国,这种灵知信仰可以追溯到非常久远的年代,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史前时期就存在的北斗崇拜。山西吉县柿子滩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女巫禳星崖画。画中一位头戴羽冠的女巫伸展双臂作祈禳状,头顶绘有7颗星点,应该就是北斗七星。女巫脚下所踏的6颗星点,可能就是与北斗七星相对的南斗六星,这与中国传统以北斗主死、南斗主生的观念是符合的。
在属于公元前3千纪新石器时代的安徽潜山薛家岗文化遗址中出土的7孔石刀,根据上面的钻孔和图像,考古学家认为可能就是古人祭祀北斗的礼器。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第三文化层出土了一件木制的北斗模型,山东大汶口文化也发现了契刻在陶尊上的柱状斗杓形北斗。
北斗崇拜在中国文化史前期分布非常广泛,除了上面提到的,在红山文化、龙山文化、良渚文化等主要新石器文化遗址中都有发现。一直到殷商时代的卜辞里,都保留了很多殷人祭祀北斗的记录。这类祭祀称为“妣祭”,规格相当隆重。冯时先生从天文考古学的角度破译了史前时代中国古人以猪象征北斗的传统,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得以进一步考察北斗崇拜的起源。[256]
冯时根据《明皇杂录·补遗》记载的唐代天文学家一行法师藏猪故事,并以汉代典籍的一些零星记载为旁证,揭示了以猪为北斗七星象征的古老天文学传统。但他并没有给出具有说服力的证据阐明这个传统产生的原因,为什么要用猪来象征北斗呢?冯时只给出了一个笼统的说法:“……伴随着原始思维的种种特点,一个古老而新奇的观点便诞生了。”显然我们无法满足于这样的答案。一个可能的答案是,北斗七星构成大熊座,而熊与猪外形相似。
一行是佛徒,在佛典里确实记载有一位以猪为车舆的天神。据唐不空译《摩利支天经》所记,摩利支天(Marichi)也作摩利支提婆(Marichi deva),意为“阳焰”,或“威光”。相传她是帝释天的部属,又常随从日宫天子。当日宫天子出巡时,她在前头飞走如箭。她的最大神通是能隐身。摩利支天的形象,有二臂、六臂以及八臂等多种。其外形为天女,左手屈臂向上,持天扇,扇形如维摩诘说法时天女所持之扇,扇中画卍字。
摩利支天驾驶着七头猪拉的北斗星车
右手下垂,举掌向外,像两边各有一随侍天女。另有一种三面八臂乘猪的摩利支天像,身金黄色,八臂三面九眼,顶戴宝塔,塔中有毗卢舍那佛,摩利支天身披红色天衣,有宝带、璎珞、耳珰、腕钏等种种饰物。左侧四手分别执索、弓、无忧树枝、线,右四手分别执有金刚杵、针、钩、箭。正面善相,显微笑状,唇如朱色。左面做猪相,忿怒丑恶,口出利牙,令人望而生畏。右面深红色,立于猪身上。还有一种作童女形的摩利支天像。《摩利支天经》说她有大神通自在之法,常在太阳前面行走。其行踪诡秘,没人能知道她的所在,也没人能加害和欺侮她。其单身塑像多骑在猪身上,而壁画上多画着她坐一辆由七头猪拉的车,上方有日月星辰。天息灾译《大摩利支菩萨经》云:“别明成就法,令彼行人先作观想。想彼摩利支菩萨,坐金色猪身之上,身着白衣,顶戴宝塔,左手执无忧相华枝,复有群猪围绕。”
摩利支天也是藏密诸天护法中最常见的神祇,一般表现为立姿、女性忿怒护法神形象,是光的化身,也译成积光佛母、作明佛母等,多为三头八臂。其主臂持弓、箭,余臂持针、钩和杵、花等。最显著的标志是猪,或踏,或坐,或为标识。当面相呈静寂状,结跏趺坐于莲台时,习惯上就称为积光佛母。
《西游记》里猪八戒的来历与这位摩利支天也大有干系。杨景贤《西游记》杂剧四本十三出《妖猪幻惑》中,猪八戒“自报家门”道:“某乃摩利支天部下御车将军,生于亥地,长自乾宫,搭琅地盗了金铃,支楞地顿开金锁。”
猪八戒是摩利支天属下驾御猪车的将军。猪八戒又号称“天蓬元帅”,这个称号却又是道教中的神名。唐末杜光庭《道教灵验记》中《刘载之诵天蓬咒验》云:
彭城刘载之……尝遇苏门道士刘大观,授以天蓬神咒……寇陷长安……而密诵神咒以求其祐。是夕,有人如军人之饰……此人引其手,若腾跃于空中,良久覆地。……有谒者平冠褒袖云:“太帝君令于宾宇憩息。”俄赐酒馔仙果,二仙官与之宴饮……仙官曰:“太帝是北斗之中紫微上宫玄卿太帝君也,上理斗极,下统丰都阴境。帝君乃太帝之所部天蓬上将,即太帝之元帅也,吾子冥心北元,尊奉神咒,而值此危难,将陷锋镝,太帝阅籍当在驱除之伍,仰轸圣虑,已奉章太上,述勤瘁之心,延寿三纪,使还于故里尔。”……是则太帝之昭鉴,天蓬之威神,不遗毫分之善也。
此书中《王道珂诵天蓬咒验》又云:“天蓬将军是北帝上将,制伏一切鬼神。”杜光庭所说的天蓬将军,或称天蓬元帅,是北帝属臣,能降妖祈雨。北帝或称北极,或称北斗之中紫微上宫玄卿太帝君。《晋书·天文志》云:“北极五星,陈六星,皆在紫宫中。”紫宫即紫微宫。然则摩利支天属下的大将,又是北斗星君的属臣。《西游记》“天蓬元帅”之说虽是小说家言,却透露出摩利支天与北斗星君之间的微妙关系。
按佛教所谓的“摩利支天”或“摩利支菩萨”,其实源于更古老的韦陀神话。摩利支的原型并非女相,而是《薄伽梵往世书》中居于北斗七星的七大圣哲〔Sapta Rishi,包括摩利支,阿特利(Angiras),安吉罗(Pulaha),克罗图(Kratu),菩拉斯提阿(Pulastya),筏希斯塔(Vashishtha),其中摩利支居首〕之一。摩利支所居之星位于北斗斗柄三星之末,坐驾就是七头小猪拉的车子。在韦陀神话里,摩利支是太阳神苏尔亚之父,宇宙始祖梵天之子玛鲁塔(Marutas)众兄弟之一。玛鲁塔兄弟通常被描绘为手持闪电、霹雳的形象,佛教摩利支天手持的金刚杵,就是发射霹雳的武器。摩利支天在日宫天子之前飞行的说法,其实不过是摩利支为太阳神之父的演绎。
佛教的天神一般都取自于韦陀神话,再经过佛教化的包装,这已经是公认的事实。徐梵澄先生早就指出“大乘之末路,盖尽徙《韦陀》神坛造像而礼拜之,菩萨、陀罗,异名同实”,[257]可谓一针见血。摩利支天的原型即是北斗星君摩利支,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北斗星君(摩利支)以猪为坐驾,这才是以猪象征北斗的真正原因。这个象征符号起源于史前韦陀灵知神话,在华夏的灵知天文传统中得到了继承。冯时先生注意到了猪纹在良渚礼玉上的大量使用,他特别提到一件良渚玉璧上雕刻的精美猪纹:
居于北斗七星之上的以摩利支为首的七大仙圣(左);良渚玉璧上的精美猪纹(中、右)
玉璧为台湾许作立先生所藏,灰黄色。外径15.6厘米、孔径4.6厘米、厚1.25厘米。猪的图像刻于璧面中央,口微张,背有鬃毛,长尾上扬,一后腿系有绳索。图像长4.8厘米。猪的寓意显然不可能是为反映当时畜牧业生产的进步,因为在同时的礼玉之上,还可以经常见到鸟和云气的图像,这些图像都与天文具有密切的联系。因为我们不能想象古人会在一种庄严的祭天礼玉上雕刻与敬天无关的内容,显然,根据古人对于北斗的神秘理解,将雕刻在礼天玉璧上的猪视为北斗应是合乎情理的。事实上,图像中猪的身上特意刻有四个星饰,应是以猪应合斗魁四星的象征,而微扬的猪尾虽然显得过分夸张,但却像是连接斗魁四星的斗杓,这在形象上与北斗也十分接近。[258]
冯时先生的观察、分析都很精到,但有一个疑点尚未解释清楚。为什么猪腿上系有绳索呢?如果猪的身体应合北斗七星,北斗七星怎么会被拴起来呢?对照猪驾星车的韦陀神话原型,答案就清楚了:猪腿上的绳索将猪与北斗星君的星车连接起来,笔直绷紧的绳索、前倾壮硕的猪身和大张的猪嘴显示猪在拖动着北斗斗柄上的第一颗星,并带动了整个北斗七星的运转!
安徽含山凌家滩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鹰猪合体玉雕
在河南渑池县班村新石器时代遗址曾经发现一祭祀坑,坑中埋有七头完整的小猪。冯时认为可能属于北斗祭祀的遗迹。无疑,这个发现为我们的比较研究提供了令人信服的地下考古依据:七头小猪正好符合北斗星君摩利支手下“御车将军”的数目。
安徽省含山县凌家滩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一件奇异玉雕,为猪、北斗与北极星、太一的联系提供了实物证据。这件玉鹰雕塑出土于该遗址29号墓,玉鹰的胸前刻一圆环,环中雕有平行指向四方的八角图形,奇特的是,鹰的双翼被雕成了一对东西向的猪首。冯时先生认为,这种特殊的八角图形实际就是九宫图形,九宫布列于圆环中央实际体现了太一行九宫的古老观念,整个图案因此构成了一幅九宫璇玑图。东西向的一对猪首暗寓斗建授时而周天运行。但冯先生认为鹰的形象,不过是“氏族标志的象征徽识而已”,“反映了古人祭天与配祖的传统观念”,似乎颇显武断,有待进一步分析。
根据前文的比较神话研究,我们已经知道,北斗星君摩利支的坐驾是七只小猪,在这些神猪的拉动下,北斗七星环绕北极星杜华珞珈旋转;处于北极星的太一神即是少皞伏羲,对应于韦陀灵知神话中居于杜华珞珈的“神中之神”毗湿奴,而毗湿奴的坐驾则是来往于天地之间的鹰王迦鲁达。以此为线索,最终的解读呼之欲出:鹰作为毗湿奴的坐驾,是太一、少皞伏羲的象征符号,犹如猪是北斗七星的象征符号。玉鹰胸前的九宫图与玉鹰本身构成了太一行九宫的图像,因此带有九宫图的鹰即象征了高踞于宇宙之巅的“神中之神”少皞伏羲、太一、毗湿奴;鹰的双翼呈现为东西向的一对猪首,正是北斗环绕北极星旋转,或北斗为帝车,载天帝太一巡行这一灵知天文意象的表现。这件奇形玉器,将北斗(以猪为象征符号)、北极星、太一(以鹰为象征符号)结合为一体,揭示了史前华夏北斗、北极、太一崇拜的起源,即韦陀灵知体系中有关七大圣哲以及毗湿奴的灵知神话。这个灵知神话显然也与一套完整精密的灵知天文结合在一起,从而展示出高妙的灵知义理。
这组奇异的灵知象征符号在随后的华夏灵知传统中得到了继承。良渚文化的礼玉上经常出现有一种诡异的神徽,普遍见于玉琮、玉璧、玉钺之上。这种神徽通常由两部分组成,其主体是一个戴羽冠(呈天盖状)的羽人图案,方面环眼,双臂作鸟翼状张开,双腿曲屈呈蹲踞之势,而以鸟爪盘结收形,全身用阴刻线条刻出卷曲的云纹;另一部分是用阳线刻出的猪首形象,大鼻,睅目圆睁,巨口獠牙(有的刻出獠牙,有的没有);羽人双手持猪首,作驾驭状,双足呈鸟爪盘于猪首下。冯时先生断定猪首是北斗的象征,而人形图像就是太一。这个人形纹饰很明显是人鸟合体的形象,圆睁的环眼,比较接近鹰眼,而与下面猪首的巨大睅目有所不同。神人头上的天盖状羽冠标志了这个神灵来自宇宙最高的位置。在一件良渚出土的双鸟玉佩上,头戴天盖状羽冠的神人双手张开,各御一鸟,应该是太一神的另外一种形象。
良渚神徽(左上、左下);河南新野出土的汉画像,人首蛇身交尾并立的伏羲、女娲之上,有像人一样取直立姿势并且手舞足蹈的神熊(右)
据叶舒宪先生《图说中国文明史》考证,另一种象征北斗、北极和太一崇拜的动物符号是熊,因为北斗和北极星分别处于大、小熊星座之中。小熊星座中的北极星恒定不动,大熊星座的北斗星则以斗柄直指北极星,绕其旋转不息。从大熊星座中找到北斗七星后,总能找到小熊星座,因为北极星同时也是小熊星座尾部的最后一颗星。从小熊星座反过来,也能很容易地找到大熊星座。帝居北极帝星,北斗是帝或太一之车,帝乘坐着由北斗组成的车,巡行四方,运行一个周期就是一年。同时,观测者根据帝车的旋转区分出一年中的阴阳两个半年,分判出四季和节气。战国铜镜中有四神熊环舞飞翔的图像;河南新野出土的汉画像中部是人首蛇身交尾并立的伏羲女娲,其上还有像人一样取直立姿势并且手舞足蹈的神熊;萧县汉画像石有二龙穿璧引双熊升天图,以及红山文化牛河梁积石冢、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熊首龙身玉雕,应该都是大、小熊星座运行或北斗绕北极星、太一旋转天象的符号象征。熊外形似猪,甚至有一种熊就叫猪熊,故华夏上古以猪象征北斗星所在的大熊星座。《易纬·乾凿度》记黄帝之言曰:
黄帝曰:“太古百皇辟基文籀,遽理微萌,始有熊氏,知生化柢,晤兹天心。意念虞思慷寂,虑万源无成。既然物出始俾,太易者也。太易始著,太极成;太极成,乾坤行。”
这段记载的是黄帝描述宇宙造化之初的状态。他说远古的时候,诸神开辟创造世界,其中的大神有熊氏最为主要。他以非凡的智慧和力量,成为宇宙化生的源泉。“知生化柢,晤兹天心”二句表明有熊氏的智慧和力量来源于神圣的超自然世界。他是万物的奠基者,宇宙化生本源的知晓者,直承上天之意志,完成了创世的过程。这一进程分为四阶段:有熊氏—太易—太极—乾坤。据郑玄《易纬·乾凿度》所注“有熊氏,庖牺氏,亦名苍牙也”,可见有熊氏就是伏羲,也即居于北极星之帝——太一伏羲。神熊正是环绕着他而转动不息的车驾——北斗。据《史记·五帝本纪》载:“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故黄帝为有熊……”又汉班固《白虎通义·号》曰:“黄帝有天下,号有熊。有熊者,独宏大道德也。”所谓“独宏大道德”,即相当于“知生化柢,晤兹天心”,表示其为宇宙—神—人创生演化的原动力。按本书考证黄帝即是众生始祖、创造大神梵天,出生于至高人格神毗湿奴之肚脐,而北极星杜华珞珈即是宇宙超灵——乳海毗湿奴——的居所。毗湿奴即是伏羲,梵天为毗湿奴之子,故黄帝与伏羲同为有熊一族。华夏神人开辟神话皆渊源于韦陀灵知,至此又得一有力的佐证。
迦鲁达:《山海经》里的太阳神鸟
在汉之前,关于句芒的记载主要有如下一些:
《山海经·海外东经》云:“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郭璞注:“木神也,方面素服。”
《尚书大传·鸿范》:“东方之极,自碣石东至日出榑木之野,帝太皞、神句芒司之。”
《墨子·明鬼下》:“昔者郑穆公,当昼日中处乎庙,有神入门而左,鸟身,素服三绝,面状方正。郑穆公……曰:‘敢问神名?’曰:‘予为句芒。’”
《淮南子·天文训》:“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
《淮南子·时则训》:“东方之极,自碣石山过朝鲜,贯大人之国,东至日出之次,榑木之地,青丘树木之野,太皞、句芒之所司者,万二千里。”
《吕氏春秋·孟春》:“其帝太皞,其神句芒。”高诱注:“太皞,伏羲氏,以木德王天下之号,死祀于东方,为木德之帝。……句芒,少皞氏之裔子曰重,佐木德之帝,死为木官之神。”
《世本·作篇》:“句芒作罗。”
从这些记载里可以勾勒出句芒的形貌特征:鸟身、人面,而且“面状方正”,与良渚神徽上的羽人图像完全吻合。句芒为太皞伏羲氏之佐,对应于鹰王迦鲁达作为毗湿奴使者兼坐骑的角色。《尚书大传·鸿范》《淮南子·时则训》的记载显示出太皞、句芒与“榑木”,即扶桑木或宇宙树有关,太皞为东方“木德之帝”、句芒为“木官之神”的说法,似乎都源自扶桑木、宇宙树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