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
公孙丑问曰:“何谓也?”
“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译文】
孟子说:“梁惠王真是不仁啊!仁者把他对待他所爱之人的恩德推及于他所不爱的人,不仁者却把他加至不爱的人身上的祸害推及于他所爱的人身上。”
公孙丑问道:“这是指什么呢?”
孟子说:“梁惠王为了得到土地,不惜让他的民众以血肉之躯去作战,大败,还要再战,恐怕不能取胜,所以又驱使他所爱的子弟去送死,这就叫作把他加至不爱的人身上的祸害推及于他所爱的人身上。”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①。”
【注释】
①敌国:指地位相等的国家,即各诸侯国。
【译文】
孟子说:“春秋时代没有正义的战争。那一国比这一国要好一点,这样的情况倒是有的。所谓征,是指天子讨伐诸侯,而同等级的国家之间是不能够相互征讨的。”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①,取二三策而已矣②。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③?”
【注释】
①《武成》:《尚书》的篇名。现存《武成》为伪文。②策:竹简。古代用竹简书写,一策相当于现在的一页。③流:使之漂浮。杵(chǔ):舂米或捶衣的木棒。
【译文】
孟子说:“完全相信《书》,那还不如没有《书》。我对于《武成》这一篇书,就只相信其中的两三页罢了。仁人在天下没有敌手,以极仁之道去讨伐极不仁之道,怎么至于使流的血将木杵都漂浮起来了呢?”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陈①,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夷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②,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③。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
【注释】
①陈:同“阵”,指摆阵。②革车:兵车。两:同“辆”。③厥角:顿首,即今所谓的磕响头。
【译文】
孟子说,“有人说‘我善于布阵,我善于作战’这是大罪。国君好仁,就可以天下无敌。南向征讨,北方的夷人便埋怨;东向征讨,西方的夷人便埋怨,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面!’周武王讨伐殷商,兵车三百辆、勇士三千人,武王说:‘不要害怕!我是来安定你们的,不是来与百姓为敌的。’民众们一同叩头如同山崩。征是正的意思,如果每个人都想着端正自身,哪里还用得着作战呢?”
孟子曰:“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①,不能使人巧。”
【注释】
①梓匠轮舆:古代四种工匠。梓,制作器具的工匠;匠,造房屋的工匠;轮,造车的工匠;舆,造车厢的工匠。此处泛指工匠。
【译文】
孟子说:“能工巧匠只能教给人制作的规矩和法则,但不能够教人心灵手巧。”
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①,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袗衣②,鼓琴,二女果③,若固有之。”
【注释】
①饭糗(qiǔ):饭,作动词用;糗,干饭。茹(yù):吃。②袗(zhěn)衣:麻葛单衣。③果:女侍。
【译文】
孟子说:“舜在啃干粮、吃野菜的时候,似乎将要终身如此;等他做了天子,穿着麻葛单衣,弹着琴,有尧的两个女儿侍候时,好像本来就拥有这些似的。”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①。”
【注释】
①一间(jiàn):意为相距很近。
【译文】
孟子说:“我从今以后才知道杀害他人亲人有多严重。杀了别人的父亲,别人也会杀他的父亲;杀了别人的兄长,别人也会杀他的兄长。如此一来,虽不是自己杀了自己的父兄,也差不多了。”
孟子曰:“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
【译文】
孟子说:“古时候设立关卡,是要借以抵御暴行;而现在设立关卡,则是要借以实施暴行。”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
【译文】
孟子说:“自身不依道而行,对妻子、儿女都推行不了;不依道来使唤他人,就连妻子、儿女都不能差遣。”
孟子曰:“周于利者①,凶年不能杀②;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
【注释】
①周:足。②杀:窘困。一说为用本义,指荒年不致饿死。
【译文】
孟子说:“财富充足的人,荒年不能使之窘困;德行敦厚的人,乱世也不能使之迷乱。”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
【译文】
孟子说:“喜好名声的人能够辞让拥有千辆兵车的国家,如果不是这种人,一筐饭食、一碗羹都会使他的神色有所流露。”
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
【译文】
孟子说:“不相信仁者和贤者,国家就会空虚;没有礼义,上下关系就会混乱;没有人施政办事,财物就不够充足。”
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译文】
孟子说:“不仁而获得国家,是有的,不仁而能获得天下的,还从未有过。”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①,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②,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③,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注释】
①社稷:社为土神,稷为谷神。古代帝王或诸侯建国时,都要立坛祭祀此二神,所以,“社稷”又为国家的代称。②丘民:民众。③粢盛(zī chéng):祭祀所用的饭食。
【译文】
孟子说:“百姓最为重要,其次是国家,再次是国君。所以,得到民心的就能成为天子,得到天子欢心的就能成为诸侯,得到诸侯欢心的就能成为大夫。如果诸侯危害到国家,就改立诸侯。祭品丰盛,祭品洁净,祭祀按时进行,但仍然遭受旱涝之灾,那就改立土神和谷神。”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子亲炙之者乎①?”
【注释】
①亲炙:指直接受到熏陶。
【译文】
孟子说:“圣人能为百世所效法,伯夷、柳下惠就是如此。所以,听说了伯夷之风的,贪者也会变得廉洁,懦弱者也会自立志向;听说了柳下惠的风范的,刻薄者也会变得敦厚,鄙吝者也会变得宽容。他们在百世之前发奋,百世之后听说的人没有不感动振作的,不是圣人能达到如此吗?更何况亲身受到他们熏陶的人呢?”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译文】
孟子说:“仁就是人,合起来讲,就是道。”
孟子曰:“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淅而行,去他国之道也。”
【译文】
孟子说:“孔子离开鲁国时说:‘慢慢地走吧!’这是离开祖国的态度;离开齐国时,还没等淘完米就上路,这是离开别国的态度。”
孟子曰:“孔子之戹于陈、蔡之间①,无上下之交也。”
【注释】
①戹:同“厄”,受困。
【译文】
孟子说:“孔子在陈国和蔡国间受困,是因为他和这两国的君臣都毫无交往的缘故。”
貉稽曰①:“稽大不理于口②。”
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诗》云:‘优心悄悄,愠于群小③。’孔子也。‘肆不殄厥愠④,亦不殒厥问⑤。’文王也。”
【注释】
①貉稽:士人名。②不理于口:意为遭人诽谤。③此处诗句引自《诗经·邶风·柏舟》,旧说这是首感叹仁人不遇的诗歌;悄悄:意为沉沉。④肆不殄厥愠:此处之诗句引自《诗经·大雅·绵》,这是首歌颂周朝创业功绩的诗歌。肆,是发语词,无义;殄,绝。⑤不殒厥问:殒,丧失;问(wèn):名声。
【译文】
貉稽说:“我常被人诽谤。”
孟子说:“没有关系,士人本来就憎恶这些口舌是非。《诗经》上说:‘愁思沉沉压在我心,小人当我是眼中钉。’孔子就是如此;《诗经》还说:‘别人的怨恨虽未消除,自己的名声也不损失。’周文王就是如此。”
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译文】
孟子说:“贤人先使自己明白,然后再去让别人明白;今天的人则是自己尚且稀里糊涂,却想着去让别人明白。”
孟子谓高子曰①:“山径之蹊②,间介然用之而成路③;为间不用④,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注释】
①高子:孟子的学生。②蹊:小路。③介然:本意为专一而不旁骛,此处指经常走。④为间:即“有间”,没过不久。
【译文】
孟子对高子说:“山间的小路很窄,经常有人走便踏成了一条路;过一段时间没有人去走,就又会被茅草堵塞了。现在茅草也把你的心堵塞了。”
高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①。”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以追蠡②。”
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③,两马之力与④?”
【注释】
①声:音乐。尚:同“上”,超过,胜过。②追蠡:追,钟纽;蠡,快要断的样子。③轨:车轮印。④两:此处为虚指,言少量,少数。
【译文】
高子说:“夏禹时的音乐胜过周文王时的音乐。”
孟子说:“为什么这样说呢?”
高子说:“因为夏禹传下来的钟纽都快磨断了。”
孟子说:“这怎么足以证明呢?那城门下的车痕难道是几辆马车的力量所造成的吗?”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①,殆不可复。”
孟子曰:“是为冯妇也②。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③,莫之敢撄④。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注释】
①复为发棠:意为重新劝说齐王打开棠地的粮仓赈济百姓。发,开仓赈济;棠,齐国地名,位于今山东即墨以南。曾经齐国灾荒,孟子劝说齐王开棠地粮仓赈济灾民,故有此说。②冯妇:人名,姓冯,名妇。并非妇人。③嵎(yú):山坳,山势弯曲险阻之处。④撄(yīng):接触,触犯。
【译文】
齐国闹饥荒。陈臻对孟子说:“国人都以为您会再次劝说齐王打开棠地的粮仓来赈济灾民,您大概不会再这样做了吧。”
孟子说:“再这样做我就成了冯妇了。晋国有个人叫冯妇,善于打虎,后来成了善士,不再打虎。有次他到野外去,看到许多人正在追逐一只老虎。那老虎背靠着山坳,没有人敢去靠近它。大家远远望见冯妇来了,连忙跑过去迎接他。冯妇挽着袖子走下车来,众人都很高兴,可士人们却开始讥笑他。”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①,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注释】
①安佚:即“安逸”。
【译文】
孟子说:“口对于滋味,眼对于容貌,耳对于声音,鼻对于气味,肢体对于安逸,都很喜爱,这是本性。但能否达成,则只能听天由命,所以君子不说这些是天性。仁对于父子,义对于君臣,礼对于宾主,智对于贤者,圣人对于天道,能否达成,也都是命运。但有天性存在其中,所以君子不说这些是命运。”
浩生不害问曰①:“乐正子何人也②。”
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
“何谓善,何谓信?”
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注释】
①浩生不害:姓浩生,名不害,齐国人。②乐正子:孟子的学生。
【译文】
浩生不害问道:“乐正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孟子说:“是个善良之人,是个诚信之人。”
浩生不害说:“什么叫善,什么叫信?”
孟子说:“值得别人喜爱就叫善,善为自身确实所拥有就叫作信,使善信充盈己身就叫作美,使善信充盈己身进而去发扬光大就叫作大,大力发扬善信进而教化天下就叫作圣,圣达到神妙不可测知的地步就叫作神。乐正子就处在善和信之中,而在美、大、圣、神之下。”
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①,又从而招之②。”
【注释】
①苙(lì):圈养牲畜的栏。②招:束缚,羁绊。
【译文】
孟子说:“离开墨家必定归向杨朱,离开杨朱必定归向儒家。若肯归向儒家,就接纳他们。现在和杨、墨两家辩论的人,好像追逐走失的猪一样,已经关进了圈栏,还要绑住它的脚。”
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
【译文】
孟子说:“征收赋税,有以布麻来征收的,有以粮食来征收的,有以劳力来征收的。君子采用其中的一种,另外两种暂时不用。采用两种民众就会有饿死的,如果同时采用三种,就会导致百姓父子离散。”
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译文】
孟子说:“诸侯有三样宝:土地、人民和政事。如果以珍珠美玉为宝,灾祸必定会降临到他们身上。”
盆成括仕于齐①,孟子曰:“死矣盆成括!”
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
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注释】
①盆成括:姓盆成,名括。曾学于孟子,未学成即离去。
【译文】
盆成括在齐国做官,孟子说:“盆成括就要死了!”
后来盆成括果然被杀,学生便问孟子说:“老师怎么知道盆成括将要被杀呢?”
孟子回答说:“盆成括有一些小聪明,但他不懂得君子的大道,这就足以招致杀身之祸了。”
孟子之滕,馆于上宫①。有业屦于牖上②,馆人求之弗得。
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廋也③?”
曰:“子以是为窃屦来与?”
曰:“殆非也。夫子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注释】
①上宫:上等的馆舍。②业屦(jù):未织完的草鞋。牖(yǒu):窗户。③廋(sōu):此处意为隐匿。
【译文】
孟子来到滕国,住在上等馆舍。有双还未织完的草鞋放在窗台上,馆人找不到了。
有人问孟子说:“是不是随从您的人把它藏起来了呢?”
孟子说:“你认为他们是为了偷草鞋而来的吗?”
那人说:“恐怕不是。不过您开设课程,学生有离去的您不追赶,学生前来的您也不拒绝。只要抱着学习之心而来,您都接纳他们。”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①,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②,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之也③;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之也,是皆穿窬之类也。”
【注释】
①穿窬:钻洞翻墙。②尔汝:对人所轻贱的称呼。③(tiǎn):同“舔”,有探取之意。
【译文】
孟子说:“人都有不忍心做的事,把它推及自己忍心做的事上,就是仁;人都有不愿去做的事,把它推及自己愿意做的事上,就是义。如果人能够扩充不想害人之心,那么仁就用之不尽了;如果人能够扩充不钻洞跳墙之心,那么义也就用之不尽了;如果人能够扩充不受人轻贱的言行,那么无论做什么都不会不合乎道义了。士人不可以言谈的却与之言谈,这是用言谈来诱取他;可以与之言谈的却不与之言谈,这是用沉默不言来诱取他,这都是钻洞跳墙之类的行径。”
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①;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
【注释】
①带:本指束腰的带子。朱熹注曰:“古人视不下于带,则带之上乃目前常见至近之处也。举目前之近事,而至理存焉。”不下带,此处指平常浅近之事。
【译文】
孟子说:“言语浅近而意义深远的,是善言;遵守起来简约而施与起来广博的,是善道。君子的言语,讲的虽然是平常浅近之事,却蕴含着深刻的道理;君子的操守,只是修养自身,就可以使天下太平。人们的毛病往往在于放弃自己的田地不耕种,却跑到别人的田里去除草,就是对别人要求很多很严格,对自己却要求很少很轻松。”
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①,非以干禄也②;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注释】
①经德不回:经,行;回,曲。②干:求取之意。
【译文】
孟子说:“尧、舜是以天性为善的人,商汤、周武王是通过修行返归了天性。举止、仪容无不合乎礼的,是德行修养的极致。为死者吊丧而悲哀,不是为了做给生者看的;恪守德行必定不违背,不是为了谋取爵禄;言语必定诚实,不是为了表明自己行为端正。君子依法度行事,以此等待天命罢了。”
孟子曰:“说大人①,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②,榱题数尺③,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④,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⑤,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注释】
①说(shuì):向……进言。②堂高:此处指堂阶之高。③榱(cuì)题:也叫“出檐”,指屋檐的前端。④食前方丈:食物在面前摆了一丈见方,形容食物极多。⑤般(pán)乐:大肆作乐。
【译文】
孟子说:“向身居高位的诸侯进言,就要藐视他,不要把他的显赫地位和权势放在眼里。哪怕他们的堂阶高两三丈,屋檐好几尺宽,我若得志,便不屑于此;哪怕他们佳肴满桌,姬妾几百,我若得志,便不屑于此;哪怕他们饮酒狂欢,驰驱打猎,随从车辆成百上千,我若得志,便不屑于此。他们所做的,都是我所不屑于做的;我所做的,都符合古代的制度,我为什么要怕他们呢?”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译文】
孟子说:“修养心性的最好办法是减少欲望。一个人如果欲望很少,即便善性有所失去,那也只是极少的;一个人如果欲望过多,即便善性还有所保留,那也是极少的了。”
曾皙嗜羊枣①,而曾子不忍食羊枣②。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孰美③?”
孟子曰:“脍炙哉!”
公孙丑曰:“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羊枣?”
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讳名不讳姓,姓所同也,名所独也。”
【注释】
①羊枣:何焯《义门读书记》云:“羊枣非枣也,乃柿之小者。初生色黄,孰则黑,似羊矢。”今日俗称牛奶柿。②曾子:曾参,曾皙的儿子。③脍炙:鱼肉切成薄片则称脍;炙,烤肉。
【译文】
曾皙喜欢吃羊枣,曾子因而不忍心吃羊枣。公孙丑问道:“烤肉片和羊枣哪个更美味?”
孟子说:“当然是烤肉片美味了!”
公孙丑说:“那么曾子为什么吃烤肉片而不吃羊枣呢?”
孟子说:“烤肉片是大家都喜欢吃的,而羊枣只是曾皙个人喜欢吃的。这就像避讳尊长者的名讳而不避讳姓一样,因为姓是大家共同的,而名是个人独有的。”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①:‘盍归乎来!吾党之小子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②。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
曰:“如琴张、曾皙、牧皮者③,孔子之所谓狂矣。”
“何以谓之狂也?”
曰:“其志嘐嘐然④,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⑤,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⑥!乡原,德之贼也。’”
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
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⑦?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⑧,是乡原也。”
万章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
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⑨,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而已矣⑩。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注释】
①此处所引文见《论语·公冶长》,原文为:“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与万章所引略有出入。②此处引文见《论语子路》。原文与孟子所引相同。③琴张:人名,生平不详;牧皮:人名,生平不详。④嘐嘐(xiāo):赵歧注:“志大言大者也。”⑤夷:平。一说为语助词,无义。⑥乡原:也作“乡愿”。指乡里中道貌岸然,实际上欺世盗名之人,类似今日所谓的“好好先生”。 此句话出自《论语·阳货》,原文为:“子曰:‘乡原,德之贼也。’”⑦踽踽(jǔ):独行的样子。凉凉:淡薄,冷漠,与人疏远。⑧阉:指阉人,即宦官。阉然,指像宦官那样巴结逢迎的样子。⑨莠:对谷物有害的杂草。⑩反:同“返”。经:正道。慝(tè):奸邪,邪恶。
【译文】
万章问道:“孔子在陈国说:‘为何不归去呢!我的那些学生们虽然狂放志大,但都懂得进取而不忘本。’孔子在陈国,为什么会思念鲁国的那些狂放之士呢?”
孟子说:“孔子‘找不到言行合于中正之道的人相交,那也要和狂放和狷介之人交往。狂放的人具有进取精神,狷介的人有所不为’。孔子难道不想和言行合于中正之道的人相交吗?只是找不到而已,因此只能求其次一等的罢了。”
万章问:“请问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叫作狂放的人?”
孟子说:“像琴张、曾皙、牧皮这些人,就是孔子所谓的狂放之人。”
万章问:“为什么说他们是狂放之人呢?”
孟子说:“他们志向远大,言语夸张,口中总是说着:‘古人呀!古人呀!’可是一考察他们的行为,却很难和他们的言语相合。这种狂放之人如果也找不到,那就和洁身自好的人交往好了,这些洁身自好的人就是孔子所说的狷者,是比狂者更次一等的人。孔子说:‘从我的家门口经过却不进到我家来,而我并不感到遗憾的,那就只有好好先生了吧!好好先生是戕害道德之人。’”
万章问:“什么样的人算是好好先生呢?”
孟子说:“好好先生会批评狂者说:‘为什么要这样志大言大呢?言语不能够和行为相符合,行为不能够和言语相照应,就只会说古人呀,古人呀!’又批评狷者说:‘为什么这样落落寡合呢?生在这个世代,就要为这个世代做事,这样不就行了吗?’像宦官那样八面玲珑,四处逢迎的人,就是好好先生。”
万章说:“一乡的人都说他是好好先生,他也到处都表现得像个好好先生,孔子却认为他是戕害道德的人,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是啊,这种人,你要非难他,好像他也没有什么不对,你要指责他却又找不出什么好指责的。他只是和世俗同流合污,为人看起来忠诚老实,行为看起来清正廉洁,大家都喜欢他,他自己也自认为很不错,但实际上,他的所作所为却并不合于尧、舜之道,所以说他是‘戕害道德的人’。孔子说:‘我厌恶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厌恶杂草,因为怕它损害禾苗;厌恶花言巧语,因为怕它扰乱正义;厌恶夸夸其谈,因为怕它混淆真实;厌恶郑国的音乐,因为怕它扰乱雅乐;厌恶紫色,因为怕它混乱正宗的红色;厌恶好好先生,因为怕他扰乱道德。’君子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让一切回归正道罢了。回归正道,老百姓就会兴起奋发;老百姓兴起奋发,也就没有邪恶了。”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①,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②,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③,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注释】
①皋陶(yáo):舜时之臣,执掌刑狱。②莱朱:汤时之臣。③太公望:即姜尚。散宜生:文王时的贤臣。
【译文】
孟子说:“从尧、舜到商汤,经历了五百多年,像禹、皋陶那样的人,是亲眼看见尧舜之道而继承的;像商汤,则是听闻尧、舜之道而继承的。从商汤到周文王,又有五百多年,像伊尹、莱朱那样的人,是亲眼看见商汤之道而继承的;而像文王,则是听闻商汤之道而继承的。从周文王到孔子,又过了五百多年,像太公望、散宜生那样的人,是亲眼看见文王之道而继承的;而像孔子,则是听闻文王之道而继承的。从孔子到现在,又过去一百多年了,离圣人在世的年代还并不远,距离圣人的家乡也如此之近,但是却已经没有亲眼看见圣人之道而继承的人了,只怕以后也没有听闻圣人之道而继承的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