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丑 上(1 / 1)

孟子 孟子 5886 字 1个月前

公孙丑问曰①:“夫子当路于齐②,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③?”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④:‘吾子与子路孰贤⑤?’曾西蹴然曰⑥:‘吾先子之所畏也⑦。’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⑧,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⑨!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⑩?”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 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候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注释】

①公孙丑:孟子的学生,齐国人。②当路:当权,指执掌政权。③许:兴盛、复兴。④曾西:名曾申,字子西,孔子学生曾参之子。⑤吾子:对友人的敬称;子路:即仲由,孔子的学生。⑥蹴(cù)然:吃惊的样子。⑦先子:指已逝世的长辈。此处指曾西的父亲曾参。⑧艴(fú)然:发怒的样子。⑨曾:副词,竟然,居然。⑩为:同“谓”,认为。由:同“犹”,好像。百年而后崩:传说周文王活了九十七岁。百年,指寿命很长。周公:名姬旦,周文王之子,武王的弟弟,曾辅助武王伐纣,统一天下,又辅助成王定乱,安定天下,为鲁国开国始祖。作:此处为量词,相当于现代口语中的“起”。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五人皆为商朝贤臣。相与:双音副词,相当于“共同”。镃基:农具,相当于锄头。置邮:古代传递命令消息的驿站。

【译文】

公孙丑问道:“先生如果在齐国执政,管仲、晏子的功业可以再度兴起来吗?”

孟子说:“你可真是个齐国人啊,只知道管仲、晏子。曾经有人问曾西:‘您和子路相比,谁更有才能呢?”曾西不安地说:‘子路可是我父亲最敬畏的人,我怎么能和他相比呢?’那人又问: ‘那么您和管仲相比,谁更有才能呢?’曾西马上不高兴起来,说:‘你怎么竟拿管仲和我相比呢?管仲受到齐桓公那样专一的信任,行使国家政权又那么长久,而他的功绩却是那么微小,你怎么竟拿他来和我相比呢?’”孟子接着说:“管仲是连曾西都不愿跟他相比的人,你以为我愿意跟他相比吗?”

公孙丑说:“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天下,晏子辅佐景公扬名于诸侯。 难道管仲、晏子还不值得相比吗?“孟子说:“以齐国的实力统一天下而称王,本来就是易如反掌的事。”

公孙丑说:“您这样一说,学生我就更加困惑了。以周文王那样的仁德,活了将近一百岁,也没有能够统一天下。直到周武王、周公继承他的遗志,然后才统一天下。现在您说统一天下易如反掌,那么难道连周文王都不值得学习了吗?”

孟子说:“我们又怎么能跟周文王相提并论呢?由商汤到武丁,贤明的君主有六七个,天下人归服殷朝已经很久了,时间久了就难以变动,武丁使诸侯们来朝,统治天下就像把它放在自己的掌心里运转一样容易。纣王离武丁并不久远,武丁的勋臣世家、良好习俗、传统风尚、慈善政治都还有遗存,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等一批贤臣共同辅佐,所以能统治很久以后才最终亡国。当时没有一尺土地不属于纣王所有,没有一个百姓不属于纣王统治,在那种情况下,文王还只能从方圆百里的小地方兴起,所以是非常困难的。齐国人有句话说:‘就算有智慧,也不如凭借形势;虽然有锄头,也不如等待农时。’现在的时势就很利于统一天下:夏、商、 周三代兴盛的时候,没有哪一国的国土有超过方圆千里的,而现在齐国却超过了;鸡鸣狗叫之声处处都能听得见,一直传到四方边境,这说明齐国人口众多。国土不需要再开辟,老百姓不需要再增加,如果再施行仁政来统一天下,就没有谁能够阻挡了。何况,统一天下的圣王,从来没有隔过这么久没有出现过了;老百姓受暴政的虐待,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了。饥饿的人口不择食,口渴的人不择饮料。孔子说:‘道德的流行,比驿站传递政令还要迅速。’现在这个时候,如果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施行仁政,老百姓就会高兴得像被吊着的人得到了解救一样了。所以,做古人一半的事,就可以成就古人双倍的功绩。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做到吧。”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①,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②。如此,则动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③。”

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④。”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⑤,不肤挠⑥,不目逃⑦,思以一豪挫于人⑧,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⑨,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⑩。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也。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

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谓知言?”

曰:“诐辞知其所蔽,**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注释】

①加:担任。②不异:不奇怪。异,此处作动词,认为其奇怪。③孟贲(bēn):齐国人,古时有名的勇士。④告子:名不害。一般认为是孟子的弟子。一说为墨子的弟子。⑤北宫黝:人名,北宫为复姓,名黝,生平不详,从下文叙述看,应是个刺客。⑥不肤桡:肌肤被刺而不退却。桡,退却。⑦不目逃:眼睛被刺而不躲避。⑧豪:同“毫”,形容微小;挫:受辱。⑨褐宽博:指地位低贱的人。褐,毛布;宽博,宽大的衣服。⑩褐夫:同为卑贱之人。严:此处指畏惧。孟施舍:人名,生平不详,从下文叙述来看,应同为孟贲一类的勇士。畏三军:按周代制度规定,大国诸侯可设上、中、下三军,此处概指军队。子夏:姓卜,名商,卫国人,孔子的弟子。贤:此处指胜过。子襄:曾子的弟子。夫子:此处指孔子。缩:直。不惴:不使其恐惧。暴:乱,扰乱。壹:专一。蹶者:失足跌倒的人;趋者:跑着的人。恶(wū)乎长:擅长哪一方面。 浩然:盛大而流动的样子。慊(qiè):满足,痛快。正:止。“而勿正”即”“而勿止”。闵 :担心,忧愁;揠:拨。芒芒然:疲惫的样子。其人:此处指其家人。病:疲倦,劳累。耘:除草。诐(bì)辞:偏颇的言辞。**辞:夸张的言辞。遁辞:闪烁的言辞。宰我:即孔子的弟子宰予,字子我。子贡:孔子的弟子端木赐,字子贡。二人均强于辞辩。冉牛:孔子的弟子冉耕,字伯牛;闵子:即孔子的弟子闵损,字子寒;颜渊:即孔子的弟子颜回,字子渊,修于德行。恶:惊叹词,表示惊讶。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此处与《论语述而》“若圣与仁则吾岂敢章”大意相同。《吕氏春秋》的引文如下:“子贡问孔子曰:‘后世将何以称夫子?’孔子曰:‘吾何足以称哉?勿已者,则好学而不倦、好教而不倦,其惟此邪?’”子游:孔子的弟子言偃,字子游;子张:孔子的弟子颛孙师,字子张。一体:此处指一技之长,一种长处。具体而微:朱熹《集注》中云:“谓有其全体,但未广大耳。”意思是徒具其表,却没有孔子那么博大精深。伯夷:商末孤竹国君之子,因与弟弟叔齐相互谦让君位而双双逃奔周国。后来因周武王出兵讨伐商朝,他们劝阻无效,便隐居到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伊尹:商初大臣,名伊,尹为官名,曾辅佐成汤灭夏并巩固商朝初期的统治,为有名的贤臣。班:同等。有若:孔子的弟子。污(wā):指地位低下;阿:阿谀。太山:即泰山;丘垤(dié):小土堆。行潦(lǎo):道路上的积水。拔乎其萃:拔,突起;萃,聚类。

【译文】

公孙丑问孟子:“您如果担任齐国的卿和国相,实行自己的主张,即使因此而称王都不足为怪。要是这样,您是否会动心呢?”

孟子说:“不,我到了四十岁就不动心了。”

公孙丑说:“要是这样,您就比孟贲强多了。”

孟子说:“这个不难,告子不动心比我还早。”

公孙丑说:“不动心,有什么方法吗?”

孟子说:“有。北宫黝培养自己的勇气,就能做到肌肤被刺而不退缩,眼睛被刺而不躲避,他认为被人伤到一根毫毛,就如同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到鞭打一样;他既不能忍受卑贱之人的侮辱,也不忍受大国君主的侮辱,他把刺杀大国的君主看作如同刺杀卑贱的匹夫一样;他不畏惧诸侯,受到辱骂必定回击。孟施舍培养自己的勇气,用他自己的话说:‘要把无法战胜的敌人看作能够战胜一样。如果先估量敌方然后才前进,考虑胜败之后才交锋,必定会畏惧众多的敌军,我怎么能必然取胜呢?不过是无所畏惧罢了。’孟施舍像曾子,北宫黝像子夏。这两个人的勇气,不知哪个更强一些,但孟施舍的做法比较简单。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崇尚勇敢吗?我曾经听老师说过大勇:反躬自问,如果觉得自己没道理,即使是卑贱的匹夫,我也不去凌辱他;反躬自问,如果觉得自己有道理,那么即便是千军万马我也毫不退缩。’孟施舍保持勇气,又不如曾子那样简单。”

公孙丑说:“请问老师您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能给我讲讲吗?”

孟子说:“告子说:‘言语不能表达的不要求之于心,心上不能虑及的不要求之于气。’心上不能虑及的不要求之于气,是对的;言语不能表达的不要求之于心,就不对了。志是气的主导,气则充盈于体内。志达到了什么境界,气也会达到何种程度,所以说,‘要坚定自己的志,不要滥用自己的气。’”

公孙丑说:“既然说‘思想意志达到了什么境界,感情意气也会到达何种程度’,又说‘要坚定自己的志,不要滥用自己的气’,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思想与意志专一,就会影响意气和感情,意气和感情专一,就会影响到思想与意志。就好像跌倒和奔跑的人,虽然是体中之气在支配他,但也反过来会影响到他的意志,使他心有所动。”

公孙丑说:“请问老师您擅长于哪一方面呢?”

孟子说:“我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善于培养自己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说:“请问什么叫浩然之气呢?”

孟子说:“这很难说清楚。这种气,极为浩大,也最为刚强,用正直去培养它而不加以伤害,就会充盈天地之间。不过,这种气必须与仁义道德相配合,否则就会缺乏力量。而且,必须要有经常性的仁义道德蓄养才能生成,而不是靠偶尔的正义行为就能获取。一旦你的行为问心有愧,这种气就会缺乏力量。所以我说,告子不懂得义,因为他把义看作是心外之物。我们一定要不断地培养义,心要专一,但也不能人为地去助长它。不要像那个宋人一样:宋国有个人嫌他种的禾苗总是长不高,于是就到地里用手把它们一株一株地拔高,累呼呼地回到家里,对他家人说:‘今天可真够累的了!不过,我总算让禾苗一下子长高了!’他的儿子跑到地里一看,禾苗已全部干死了。天下人不犯这种拔苗助长错误的是很少的。认为培育庄稼没有好处而不去管它们的,是只会种庄稼不会除草的懒汉;一厢情愿地去帮助庄稼生长的,就是这种拔苗助长的人,这样不仅没有益处,反而害死了庄稼。”

公孙丑问:“怎样才算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呢?”

孟子回答说:“偏颇的言语我知道它片面在哪里,夸张的言语我知道它夸大在哪里,怪僻的言语我知道它离奇在哪里,闪烁的言语我知道它理亏在哪里。这些言辞从心里产生,必然会对政治造成危害,用于政治,必然会对国家大事造成危害。如果圣人再世,也一定会同意我的话的。”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都善于讲说辩论,冉牛、闵损、颜渊都善于修养德行,孔子兼而有之,说:‘我对于辞令就不擅长了。’如此说来,您已经称得上是圣人了吧?”

孟子说:“呀!这是什么话?过去子贡问孔子说:‘老师您称得上是圣人了吧!’孔子说:‘圣人,我还不敢当,我只是学习而不感到满足,教诲而不感到疲倦罢了。’子贡说:‘学习不感到满足,是智;教诲不感到疲倦,是仁。有仁有智,老师您已经称得上是圣人了。’圣人这样的称号,连孔子都不敢自居,你这是什么话!”

公孙丑说:“过去我曾听说,子夏、子游、子张三人都具有圣人的某一个方面,冉牛、闵子、颜渊则具备了圣人的大体而没有圣人的博大精深,请问您属于哪一种呢?”

孟子说:“暂且不谈这个。”

公孙丑说:“那伯夷、伊尹怎么样呢?”

孟子说:“他们也不相同。不够格的君主,他不侍奉;不够格的民众,他不使唤。世道太平就入世做官,世道昏乱就出世退隐,这是伯夷;任何君主都可以侍奉,任何民众都可以使唤,世道太平也做官,世道昏乱也做官,这是伊尹;能做官就做官,能退隐就退隐,能长久就长久,能短暂就短暂,这是孔子。他们都是古时的圣人,我没有能力像他们那样,至于我的愿望,那就是学习孔子。”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能与孔子相提并论吗?”

孟子说:“不能。自有人以来还从未有过比得上孔子的人。”

公孙丑说:“那么,他们有共同之处吗?”

孟子说:“有的。如果他们能得到方圆百里的疆土称王,都能使诸侯来朝见,拥有天下;如果做一件不义的事、杀一个无辜的人来得到天下,他们都不会干的,这就是他们的共同之处。”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的智慧都足以了解圣人,他们虽然地位低下,却不至于阿谀奉承他们所喜好的人。宰我说:‘据我看来,夫子比尧、舜强多了。’子贡说:‘观察一个国家的礼仪就可以看出它的政治,倾听一个国家所奏的音乐就可以明察它的德行,即使从百世之后来评价这百世之中的君王,也没有一个能违背孔子的主张。自有人以来从未有过孔子那样的人。’有若说:‘难道只有民众如此吗?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山丘、河海之于水塘,都是同类。圣人相对于民众,也是同类。高出自己的同类,超越自己的群体,自有人以来,从未有过比孔子更伟大的人了。’”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①,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②。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③;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④。《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⑤。’此之谓也。”

【注释】

①假:借,凭借。②待:等待,此处有依靠的意思。③赡:充足。④此处诗句引自《诗经·大雅·文王有声》。七十子:泛指孔子的学生。⑤思:助词,无义。

【译文】

孟子说:“依靠武力而假借仁义的人可以称霸,所以称霸必须要有强大的国家。依靠道德而施行仁义的人可以使天下归服,使天下归服的不一定是大国。商汤王只有方圆七十里土地,周文王只有方圆一百里土地,依靠武力征服别人的,别人并不是真心服从,只不过是力量不够罢了;依靠道德使人归服的,是心悦诚服,就像孔子的弟子归服孔子那样。《诗经》说:‘从西从东,从南从北,没有人不心悦诚服的。’正是说的这种情况。”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①,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②,彻彼桑土③,绸缪牖户④。今此下民⑤,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⑥,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⑦,自求多福。’《太甲》曰⑧:‘天作孽,犹可违⑨;自作孽,不可活⑩。’此之谓也。”

【注释】

①闲暇:指国家安定无内忧外患之时。②此处诗句引自《诗经·豳风·鸱鸦》。迨,等到。③彻:剥取;桑土(dù):桑树根,土同“杜”,东齐方言称“根”为“杜”。④绸缪:缠结;牖(yǒu):窗户;户:门。⑤下民:指人。诗句是以鸱鸦鸟的口吻叙述,因其巢在上,所以称人为“下民”。⑥般(pán):乐;怠:怠惰;敖:同“邀”,出游。⑦此处诗句引自《诗经·大邪·文王》。永:长久;配:合;命: 天命。⑧《太甲》:《尚书》中的一篇。⑨违:避开。⑩活:当为“逭” (huàn)的错字,意为逃。

【译文】

孟子说:“施行仁政就光荣,不施行仁政就耻辱;现在的人既厌恶耻辱却又安于不仁的境地,这就好像既厌恶潮湿却又居于低洼之地一样。假如真的厌恶耻辱,那最好是以仁德为贵,尊敬读书人,使有贤德的人处于相应的官位,有才能的人担任相应的职务。并且趁国家无内忧外患的时候修明政治和法制。如果能这样做,即便是大国也会有所畏惧。《诗经》说:‘趁着天晴没下雨的时候,剥些桑树根上的皮,补好窗子和门户。现在你们下面人,有谁还敢欺侮我呢?’孔子说: ‘写这首诗的人很懂得道理呀!能够治理好自己的国家,谁还敢欺侮他呢?’如今国家没有内忧外患,却趁着这个时候享乐腐化,这是自己在寻求祸害。祸害和幸福都没有不是自己找来的。《诗经》说:‘长久地与天命相配合,寻求更多的幸福。’《太甲》上说:‘上天降下的灾害还可以避开,自己造成的罪孽就无处可逃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①,法而不廛②,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③,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④,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⑤,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⑥。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⑦。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⑧。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①廛(chán)而不征:意思是商人将货物储藏于市中而不用纳税。廛,储藏或堆积货物的货栈;征:征税。②法而不廛:意思是官方依法规收购长期积压于货栈的货物,以保证商人的利益。③讥而不征:只稽查不征税。讥,稽查,查问。④助而不税:指“耕者九一”的井田制只帮助种公田而不另行收税。⑤廛:此处指民居,与前文不同义。夫、里之布:古代的两种税收名称,即“夫布”和“里布”,布,即钱。⑥氓(méng):指从别处移居来的移民。⑦济:达成,成功。⑧天吏:指顺从天意的执政者。

【译文】

孟子说:“尊重贤才,任用能人,杰出的人物各在其位,那么,天下的士人就都乐于在这样的朝廷效力了;在市场上提供储货的地方却不征税,把滞销的货物依法收购不使其积压,那么,天下的商人就都乐于来这样的市场做生意了;海关只稽查而不征税,那么,天下的旅客就都乐于在这样的路上旅行了;农民只按井田制助耕公田而不再另外征税,那么,天下的农民就都乐于在这样的土地上耕种了;居民之所没有额外的征税,那么,天下的百姓就都乐于成为这里的居民了。真正能够做到这五点,就连邻国的百姓都会把他当父母一样仰慕。如果有谁想率领这些百姓来攻打他,就好比率领子女去攻打他们的父母,自有人以来还没有成功过的。如果能做到这样,他就今天下无敌了。天下无敌的人叫作‘天吏’。做到了这个程度还不能称王天下,是从来没有过的。”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①。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②,皆有怵惕恻隐之心③,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④,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⑤,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⑥;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⑦。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⑧,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注释】

①不忍人之心:同情心,怜悯之心。②乍:突然;孺子:幼子。③怵惕:惊惧,害怕;恻隐:哀痛,同情。④内交:结交,内同 “纳”。⑤要(yāo)誉:博取名誉。要同“邀”,求。⑥端:开端,源头。⑦贼:毁坏,毁弃。⑧然,同“燃”,燃烧。

【译文】

孟子说:“每个人都有同情他人之心。先王由于有同情他人之心,所以才有体恤百姓的政治。用同情他人之心,施行体恤百姓的政治,治理天下就可以像在手掌心里转动东西一样容易了。之所以说每个人都有同情他人之心,是因为,如果现在有人突然看见一个小孩子要掉进井里面去了,必然会产生惊惧同情之心。这不是因为想去和这孩子的父母拉近关系,不是因为想要在乡邻友人之中博取名声,也不是因为不喜欢听到这孩子的哭声才产生这种心情的。由此看来,没有同情之心,不成其为人;没有羞耻之心,不成其为人;没有谦让之心, 不成其为人;没有是非之心,不成其为人。同情之心是仁的源头;羞耻之心是义的源头;谦让之心是礼的源头;是非之心是智的源头。人有这四种源头,就像有四肢一样。有了这四种发端却自认为不行的,是自暴自弃者;认为他的君主不行的,是残害君主的人。凡是有这四种源头的人,都知道如果将它们扩大充实起来,就会像是火开始燃烧,泉水开始涌出一样。如果能够将它们扩大充实起来,便足以安定天下,如果不能够扩大充实它们,就连赡养父母都做不到了。”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①?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②。故术不可不慎也③。孔子曰:‘里仁为美④,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⑤,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⑥,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注释】

①矢人:制造箭的工匠;函人:制造盔甲的工匠。②巫:指医师;匠:匠人,此处指做棺材的木匠。③术:指选择谋生之术,选择职业。④里仁:与仁共处;里,处。⑤御:阻挡。⑥由:同“犹”,好像。

【译文】

孟子说:“造箭的人难道不如造铠甲的人仁慈吗?造箭的人唯恐自己造的箭不能够伤人,造铠甲的人唯恐穿自己铠甲的人受伤。医生和棺材匠之间也是如此。所以,一个人选择谋生职业不可不慎重。孔子说:‘居住与仁义共处才是好的。不选择与仁义共处,怎么能说是明智的呢?’仁,是上天尊贵的爵位,人间最安逸的住所。没有人阻挡却不行仁义,是不明智。不仁不智、无礼无义的人,只配被别人奴役。被别人奴役而引以为耻,就像做了造弓的人却又以造弓为耻,做了造箭的人却又以造箭为耻一样。如果真正引以为耻,那就不如好好行仁。有仁德的人就像射手,射手先端正好自己的姿势然后再射箭,如果没有射中,不埋怨比自己射得好的人,而是反过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①,善与人同②,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③。”

【注释】

①有:同“又”。②善与人同:与人共同做善事。③与人为善:同别人一起做善事;与:偕同。

【译文】

孟子说:“子路,别人指出他的过错,他就很高兴。大禹听到有益的话,就会向人家行礼。舜帝又更加伟大:总是同别人一起做善事。摒弃自己的缺点,学习人家的优点,非常乐意吸取别人的长处来行善。从他种地、做陶器、捕鱼一直到做帝王,都是吸收别人优点来学习的结果。吸取别人的优点来行善,也就是与别人一起来行善。君子,最重要的就是要与别人一起来行善。”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①。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②,若将浼焉③。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④,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⑤,阨穷而不悯⑥。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⑦,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⑧,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⑨,柳下惠不恭⑩。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注释】

①涂炭:泥和炭,指肮脏的地方。②望望然:不太愉快的样子。③浼(měi):玷污,污染。④柳下惠:鲁国大夫,本名展获,字禽,因食邑在柳下,谥号为惠,故人亦称为柳下惠。在儒家著作中,曾多次将他与伯夷等贤人井列,誉为德行高尚之人。不羞:不感到羞耻。污君:行为恶滥的国君。⑤遗佚:放弃,此处指不受任用。⑥阨穷:困于贫穷;悯:忧愁。⑦袒裼(xī)裸裎(chéng):袒裼,露臂;裸裎,露身。赤身**。⑧由由然:自得的样子。⑨隘:狭隘。⑩不恭:不严肃。由:此处是为、仿效的意思。

【译文】

孟子说:“伯夷,不够资格的君主不侍奉,不够资格的朋友不交往,不在恶人的朝堂上任职,不同恶人讲话。他觉得在恶人的朝堂上任职、和恶人说话,就好比穿戴着上朝的衣冠坐在污泥黑炭之中一样。把这种讨厌恶行之心推广开去,和乡里平民在一起,如果那人的帽子没戴正,他便会愤愤然离开,好像自己会被污染一样。因此,诸侯中虽然有推崇他的辞令而来的,他也不会见。之所以不会见,是不屑于去俯就他们。柳下惠不以侍奉滥恶的君主为羞辱,不以自己官职卑微为低下;进身任职不隐蔽自己的才干,必定按照自己的原则办事;不被任用,也不埋怨,困于贫穷,也不忧愁。他说:‘你是你,我是我,纵然你赤身**地站在我旁边,你又怎么能玷污我呢?’所以悠然自得地与他人共处而不失常态,挽留他留下他就留下。之所以挽留他留下他就留下,是不屑于离去。”孟子说:“伯夷太过狭隘,柳下惠又不太严肃。狭隘与不严肃,都是君子所不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