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论之实现者为道德论。夫道德界中所谓最高之价值者果何在乎?自昔治道德哲学者,不外二法:一演绎法,假定一最后之鹄的,为最高之价值,乃据以标准各种之行为,以其有无关系于最高鹄的,为有无价值之判断,又以其关系于最高鹄的之远近,为价值高卑之差,是也;一曰归纳法,先由普通人对于各种行为之判断,而求其理由,以为各各之鹄的,乃由此等各各鹄的,而求其最后之理由,以为最大之鹄的,是也。夫归纳法之视演绎法为切实,所不待言,然吾人之经验,既有制限,则所归纳者无自而完全,而其最后之结论,亦仍不外乎假定,然则道德哲学所证明为最后之鹄的者,皆假定义也。而循其进化之序以言之,则略有三种:一曰属于小己者;二曰属于社会者;三曰属于人道主义者。
属于小己之鹄的,其始曰自存,谓一切行为,皆以有裨于小己之生存者为有价值也。然仅仅生存而已,一切困苦颠连之境,有非人类所能堪者,于是谓行为之价值,不徒在谋小己之生存,而尤在图其幸福。幸福者,不惟在体魄之享受,而尤在精神之快乐,是为自利。虽然,仅仅谋现在之所谓幸福,而未达于具足之生活,犹以为未足,于是谋体魄及精神之进步,以求达于具足生活之境,是谓自成。凡是等属于小己之鹄的,在道德哲学家之判断,有认为最高之价值,而排斥一切利物之行为者,如梭斐斯替克及尼采等,专以我之小己为鹄的者,世多以不道德之主义目之。有借是以说明利物主义之缘起者,谓人己之关系,互为因果,非利物不能达利己之鹄,一也;谓小己皆有同情之感,非利物则小己精神之快乐为之不完,二也。于是其所谓价值者,虽不以我之小己为限,而既发端于小己之鹄的,则其所谓利物者,亦不能不以人人之小己为对象,固无疑矣。
夫使我之小己,不足以为最后之鹄的,则他人之小己,何独不然。且也,使一一小己,不足为最高之价值,则虽积大多数之小己,而其不足为最高之价值如故。例如数学中,积大多数之○,其价值不能大于一○也。然则此类之利物论者,仍不能不以我之小己之价值为前提,而其利物论,乃不过利己论之扩充者耳。
纯粹之利物主义,则以利物主义为本于天性,初非由利己主义而演出。于是有摈斥利己主义,谓绝无道德之价值者,如叔本华是也。然多数之利物论者,则多调和于己、物之间,以为小己之幸福,即在社会幸福之中,初不必特揭为鹄的。又如有一事焉,物我之幸福互相冲突,则恒以舍我为人者为道德。盖利物论之道德,常兼主观、客观两条件而规定之。在主观界,衡以人格之特性,如贫者因不忍其邻之冻馁,而推食解衣以济之,视富人之捐助巨金为较具道德之价值,是也。其在客观界,则视其行为之效果,所及愈广,则价值愈高,是也。
属于社会之价值,亦得别为公众之幸福,及公众之进化二者,而二者又互相为关系。盖社会之状态,莫不幸于停滞而不进,而文化之进步,即普遍之幸福所由增殖也。故社会之作用,不外乎悬一幸福之鹄的,而以其集合之意志,趋此惟一之方向,而悉力以达之,范围愈推广,小己意志同化于公共意志之意识愈明了,则道德界之价值愈高。惟小己之幸福,非必绝对牺牲之,或有附属之价值,或具作用之价值,其保存之范围,亦愈广而愈善,特不以为最后之鹄的,如利己主义云耳。大抵社会之范围愈大,则其全体之意志,顾虑所及,益益超过于小己之外。其究也,至有索其与小己幸福之关系而无从说明者。例如家庭者,最小之社会也,与小己之关系,至为密切。然吾人所以为子孙幸福计者,虽至明了,而曾、玄以降,即不免漠然。其他较大之社会,所规画者,不仅在吾人生存时期或将来之一二世而止。社会之中,较为规画远大者,在今世莫如国家。国家者,常得超现在而计将来。为将来之国家计,虽牺牲现在国民多数之权利以经营之,亦所不惜,此吾人所公认也。即吾人之感情,亦常以是为比例。有一消息也,谓吾人之子孙,数传以后,将受若何之灾厄,虽其说至确,而所以激刺吾人者,恒不甚剧。若曰,一二百年后,吾人之国家,将即于危亡,则不能不为之战栗。故国家之计画,常在数百年以外,然使远而又远,为之谋数千载之生存,则将以渐而入于惝恍迷离之境。然则社会之生命,在吾人意识中,仍不能不有制限也。
然则吾人所超越小己之鹄的而嬗于社会者,以为小己之意识,局于一时,不若社会之久远。以社会为道德行为之鹄的,而吾人行为之效果,乃不至俄焉消灭焉。虽然,社会之意识,亦不能不有界域,则道德行为之效果,仍不能不有一种消灭时期之意识,此又非吾人所能满意也,于是进而为人道主义之鹄的。人道主义之狭义,为人类全体,其广义则以凡识论为标准,自动物而植物,以至于无机物,凡认为有识者,皆有相关之休戚。如是,则一切小己,虽推之无涯之远,无穷之久,而无不包括于此主义之中。吾人道德之行为,以是为鹄的,则庶乎所致力者,永无消歇之顾虑矣。虽然,此主义者,吾人尚止能以情感迎合之,而不能以概念把握之,于是吾人所注定之鹄的,仍不过较近于最后鹄的之作用,而尚非最后之大鹄的也。
夫以无涯无穷之久远,而以其中至小至夭之小己衡之,其犹滴水之在大海,尚何价值之可言。虽然,认有最大之鹄的,而躬行道德以赴之者,要不外乎各各之小己。然则小己者,以其主观之幸福言之,无所谓价值,以其对于客观之责任言之,则对于最大之鹄的,而自有一种相当之价值。吾人试以历史证明之,其中贤者,其本体之幸福,及其同时人之幸福,至于今日,已成陈迹,而其致力于世界进化之事业,则与世长存。于以知自存、自利之价值,皆不免随历史而消亡。惟自成主义,则与人道主义之鹄的,相为关系焉。
夫人道主义,既为全世界共同之关系,则所以达此鹄的者,不能不合全世界而共同经营之。惟是人类所具之道德心,与其所处之地位,常不能一致。稽之历史,其注目于人道主义之鹄的,而直接尽其达此鹄的之义务者,常旷世而一遇。而其他旨趣有远近,能力有大小,其所成立,常为间接之作用,而其有相当之价值,则一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