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之为一代之绝作,元人未之知也。明之文人始激赏之,至有以关汉卿比司马子长者(韩文靖邦奇)。三百年来,学者、文人大抵屏元剧不观;其见元剧者,无不加以倾倒,如焦理堂《易余籥录》之说,可谓具眼矣。焦氏谓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欲自楚骚以下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余谓律诗与词固莫盛于唐、宋,然此二者果为二代文学中最佳之作否,尚属疑问。若元之文学,则固未有尚于其曲者也。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后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则又为其必然之结果,抑其次也。
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汉宫秋》《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张千替杀妻》等,初无所谓先离后合、始困终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元剧关目之拙,固不待言。此由当日未尝重视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袭,或草草为之。然如武汉臣之《老生儿》、关汉卿之《救风尘》,其布置、结构,亦极意匠惨淡之致,宁较后世之传奇有优无劣也。
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其思想、结构尽有胜于前人者,唯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兹举数例以证之。其言情、述事之佳者,如关汉卿《谢天香》第三折:
【正宫端正好】我往常在风尘为歌妓,不过多见了几个筵席,回家来,仍作个自由鬼。今日倒落在无底磨牢笼内。
马致远《任风子》第二折:
【正宫端正好】添酒力,晚风凉,助杀气,秋云暮,尚兀自脚趔趄,醉眼模糊。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单则俺杀生的无缘度。
语语明白如画,而言外有无穷之意。又如《窦娥冤》第二折:
【斗虾蟆】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著这般病疾,值著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征候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一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缎匹,又无花红财礼。把手为活过日,撒手如同休弃。不是窦娥忤逆,生怕旁人论议,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晦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凄怆泪。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此一曲直是宾白,令人忘其为曲。元初所谓当行家,大率如此。至中叶以后.已罕觏矣。其写男女离别之情者,如郑光祖《倩女离魂》第三折:
【醉春风】空服遍 眩药,不能痊。知他这腌脏病何日起?要好时,直等的见他时。也只为这症候,因他上得得。一会家缥渺(缈)呵,忘了魂灵;一会家精细呵,使著躯壳;一会家混沌呵,不知天地。
【迎仙客】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春归也,奄然人未归。我则道,相别也数十年;我则道,相隔著数万里。为数归期,则那竹院里刻遍琅玕翠。
此种词,如弹丸脱手,后人无能为役。唯南曲中《拜月》《琵琶》差能近之。
至写景之工者,则马致远《汉宫秋》第三折:
【梅花酒】呀!对著这迥野凄凉,草色已添黄。兔起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著行装,车运著 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便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
(尚书云)陛下回銮罢,娘娘去远了也。(驾唱):
【鸳鸯煞】我煞大臣行、说一个推辞谎,又则怕笔尖儿那火编修讲。不见那花朵儿精神,怎趁那草地里风光?唱道伫立多时,徘徊半晌,猛听的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却原来满目牛羊,是兀那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
以上数曲,真所谓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者。第一期之元剧,虽浅深、大小不同,而莫不有此意境也。
古代文学之形容事物也,率用古语,其用俗语者绝无。又所用之字数亦不甚多。独元曲以许用衬字故,故辄以许多俗语,或以自然之声音形容之,此自古文学上所未有也。兹举其例,如《西厢记》第四剧第四折:
【雁儿落】绿依依,墙高柳半遮;静悄悄,门掩清秋夜;疏剌刺,林梢落叶风;昏惨惨,云际穿窗月。
【得胜令】惊觉我的是颤颤巍竹影走龙蛇,虚飘飘庄周梦蝴蝶,絮叨叨促织儿无休歇,韵悠悠砧声儿不断绝。痛煞煞伤别,急煎煎好梦儿应难舍。冷清清的咨嗟,娇滴滴玉人儿何处也?
此犹仅用三字也。其用四字者,如马致远《黄粱梦》第四折:
【叨叨令】我这里稳丕丕土炕上迷 没腾的坐,那婆婆将粗剌剌陈米喜收希和的播,那蹇驴儿柳阴下舒著足乞留恶滥的卧,那汉子去脖项上婆娑没索的摸。你则早醒来了也么哥,你则早醒来了也么哥,可正是窗前弹指时光过。
其更奇绝者,则如郑光祖《倩女离魂》第四折:
【古水仙子】全不想这姻亲是旧盟,则待教燠庙火刮刮匝匝烈焰生,将水面上鸳鸯忒楞楞腾分开交颈,疏剌刺沙鞴雕鞍撒了锁鞓,厮琅琅汤偷香处喝号提铃,支楞楞争弦断了不续碧玉筝,吉丁丁珰精砖上摔破菱花镜,扑通通东井底坠银瓶。
又无名氏《货郎旦》剧第三折,则所用叠字其数更多:
【货郎儿六转】我则见黯黯惨惨天涯云布,万万点点潇湘夜雨。正值著窄窄狭狭沟沟堑堑路崎岖,黑黑黯黯彤云布,赤留赤律潇潇洒洒断断续续出出律律忽忽鲁鲁阴云开处,霍霍闪闪电光星注;正值著飕飕摔摔风,淋淋渌渌雨,高高下下凹凹答答一水模糊,扑扑簌簌湿湿渌渌疏林人物,却便似一幅惨惨昏昏潇湘水墨图。
由是观之,则元剧实于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言语,在我国文学中,于《楚辞》《内典》外,得此而三。然其源远在宋、金二代,不过至元而大成。其写景、抒情、述事之美,所负于此者实不少也。
元曲分三种,杂剧之外,尚有小令、套数。小令只用一曲,与宋词略同;套数则合一宫调中诸曲为一套,与杂剧之一折略同。但杂剧以代言为事,而套数则以自叙为事,此其所以异也。元人小令、套数之佳,亦不让于其杂剧。兹各录其最佳者一篇,以示其例,略可以见元人之能事也。
小令《天净沙》(无名氏。此词庶斋《老学丛谈》及元刊《乐府新声》均不著名氏。《尧山堂外纪》以为马致远撰,朱竹坨《词综》仍之,不知何据):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套数《秋思》(马致远。见元刊《中原音韵》《乐府新声》):
【双调夜行船】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昨日春来,今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秦宫汉阙,做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
【落梅风】天教富,不待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
【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晚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就装呆。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东缺,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罢,一枕才宁贴;鸡鸣后,万事无休歇;算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酝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血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滴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咐与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天净沙》小令绝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马东篱《秋思》一套,周德清评之,以为万中无一。明王元美等亦推为套数中第一,诚定论也。此二体虽与元杂剧无涉,可知元人之于曲,天实纵之,非后世所能望其项背也。
元代曲家,自明以来称关、马、郑、白。然以其年代及造诣论之,宁称关、白、马、郑为妥也。关汉卿一空依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白仁甫、马东篱高华雄浑,情深文明;郑德辉清丽芊绵,自成馨逸,均不失为第一流。其余曲家皆在四家范围内,惟宫大用瘦硬通神,独树一帜。以唐诗喻之,则汉卿似白乐天,仁甫似刘梦得,东篱似李义山,德辉似温飞卿,而大用则似韩昌黎;以宋词喻之,则汉卿似柳耆卿,仁甫似苏东坡,东篱似欧阳永叔,德辉似秦少游,大用似张子野。虽地位不必同,而品格则略相似也。明宁献王《曲品》跻马致远于第一,而抑汉卿于第十。盖元中叶以后,曲家多祖马、郑,而祧汉卿,故宁王之评如是,其实非笃论也。
元剧自文章上言之,优足以当一代之文学;又以其自然故,故能写当时政治及社会之情状,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者不少。又曲之多用俗语,故宋、金、元三朝遗语所存甚多。辑而存之、理而董之,自足为一专书。此又言语学上之事,而非此书之所有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