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索朗的短信我感到很意外,离开拉萨后一直没有和他联系过,有几次他在网上发消息,因为口拙说不出问候的话,竟也作罢。总是不承认自己是个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人,可是想想自己的所为,顿然间觉得很抱歉。
他问,你最近好吧?
看着蓝屏上这几个简单的汉字,眼前立即就出现了那个有着羞涩笑容的大男孩,不言不语低着头,只是望着一个无关的物件笑。
记得那时候约了朋友去“玛吉阿米”坐,因为时间尚早,便和暖阳在八角街溜达,挨家挨户地淘着自己喜欢的小玩意。
逛到索朗的店时,他在打扫卫生,低着头说了一句,随便看看吧。
于是,我俩就乖乖地进去随便看着。等到他弄完,我们已经进了最里面的隔间。暖阳打趣道,你倒是很放心,这么一屋子的宝贝,若是丢了可怎么好?
他听了,一只手挠着后脑勺,咧着嘴笑着道,不怕,你们看上去就是很好的人。
好人?难道我们两个脑门上写着“好人”的字样吗?
反正你们就是好人,我看得出来。
索朗的认真模样让我和暖阳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如果再打趣他当真是不应该了。
之后和索朗聊天,他汉语说得并不算流利。他问如何称呼我们,在得知了我们的名字之后,并反复念了几遍用心记下。他的这个小动作让我特别感动,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如果没有什么利益关系,还有多少人肯花费心力去记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呢。仅这一点,我就对这个藏族男孩充满了好感——当然,此好感非彼好感。
他招呼我和暖阳坐下,我俩想着反正时间尚早,坐坐也无妨。我俩把各自看好的几串松石手串和蜜蜡挂件指给索朗看,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并给我俩讲如何辨别松石质地的好坏,讲蜜蜡的质地有何不同,怎样区分真假。他讲得很仔细,像一个朋友似的推心置腹。
很显然,我们聊得很是投缘,他听我们讲一路进藏的趣闻,我们则听他讲他家的牦牛和羊群,讲他小时候是如何陪着他家牛羊满山遍野地飞跑。
在他的讲述中,我似乎真就看到了那个可爱的孩子,挥着小小的鞭儿,和羊群牛群欢快地跑在山野间,湛蓝的天空很安静,白白的云朵软软地坠在天幕的一角,还有穿梭在山间的风吹着他黝黑的脸。
我不禁想,假若我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是不是也会长出快乐的翅膀,然后跟着山风自由来去呢?我当然明白这种假如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毕竟,我没有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对一些美好的界定,常常是出于自己的无法拥有。如果我真是这里的一分子,那么,此时我还能这样向往它的可爱与美好么?或许不能。现实有时候就是这样残忍,让那些美好只存在于你的幻象中,因为只有这样,它才会一直吸引着你。我想如果我不是在北京待久了,不是天长日久地看着这座城市,看得太久,或许,我也是深爱着北京的。
和索朗聊了很久,直到朋友来电话说已经到了,我和暖阳才起了身。我俩各自挑了几串念珠和松石挂坠,索朗收了很低的价格,我们很是过意不去。临告别的时候,索朗邀约说,你们日间没事的话就来玩吧,我请你们喝自己家酿的青稞酒。
我们点着头连连说好。
几天之后,暖阳她们要走了,想再去八廓街买些当地的工艺品带回去给朋友们把玩。正巧那天我也没什么事,索性就陪着她们一起去。
暖阳很用心,直接带了泮她们去索朗店里,暖阳说,她觉得索朗是个朴实的孩子。我没有进去,在隔壁的小店里看一位温暖的女子。对于这一点,暖阳总是不屑,她说真搞不懂你,女生有什么可看的。我对她的话嗤之以鼻,据理力争说人世间的人皆有爱美之心,看到令人悦心的人和物,想欣赏一番也是人之常情。但她却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说我这是狡辩。哎,狡辩就狡辩吧,反正我也没有非让谁来了解。
她们从索朗店里出来的时候,我还在隔壁店里流连,暖阳进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可以了吧,小帅哥还念叨你呢,说和你一起的那个漂亮姐姐怎么没来。说到这里,暖阳还撅起了嘴,说这个孩子还真不会说话,潜台词就是说我不如你好看呗。
他真是这么说的啊?
可不,我还想呢,他眼睛真是不靠谱,你这么隐蔽的女性特质他都能看出来。
暖阳的话让我很是气恼,趁她不注意给了她一脚,然后快跑了出去,回头说,你才眼拙呢,天长日久地看着我,竟没看出我的好来。
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暖阳走了之后,我先去了哲蚌寺,然后决定搭车去波密走走。当时说是去波密,但却不知道波密有什么,我去干什么。只是听到有人说起过这个地方,听着名字挺有意思,当下便有了去看看的兴趣。
去波密的路上还碰上了泥石流、塌方,一路上好不惊险。在波密住了几天,天天下雨,大的小的,细的粗的,一天下六场雨,每一场的形态都不一样,时时可以看到彩虹,常常把自己搞成落汤鸡,不过好在从来没有感冒过。等到再回到拉萨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事情了,离开的时候是一个人,再次回到拉萨的时候却成了一行人。他们是我在波密遇到的老孟、一木夫妇和泰迪。从波密回到拉萨已经是凌晨,我们一起去了一木夫妇订下的宾馆,由于怕房间不好订,我和老孟、泰迪便住在了一间。几个人在一起,也算是有了伴。
第二天,我们三人去八廓街闲逛,中途老孟约了从墨脱一起出来的朋友相聚,就剩下了泰迪和我。泰迪想去大昭寺看看,因为之前我已经去过,便不想再去,所以就留在了广场上晒太阳。晒太阳的空隙认识了住在“尘埃落定”客栈的丁丁,听说他在那一带还小有名气。他留了我的电话,说有时间一起喝酒。
泰迪出来后,我们和丁丁告了别,去“驴窝”餐厅吃了午餐。晚上等到老孟忙完他的事情我们又一起去了“玛吉阿米”喝酒。一来二去,又认识了很多投缘的朋友,不过大多都不记得名字。
第三天老孟去火车站看票,我和泰迪一早叫了辆三轮车又跑去八廓街,因为总觉得那里的阳光实在是好。小巷子太多了,路也不好记,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的记性太差劲。边走边看的,不知怎的,低着头走着走着就听见了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顺着声音抬头看,还以为是幻听,正当我愣神的空闲,索朗已经笑呵呵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手里还拿着一桶饮料似的东西。我说这么巧啊,你怎么在这里。
他好奇地看着我,说,我应该在哪里呢,喏,前面不就是我的店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说,我远远就看到你了,还以为是看错了呢,原来你真的还没走。不等我说话,他又说,你看,我刚从家带的青稞酒,就这么巧地看到了你,进去喝一杯好吧?
我点点头,给他介绍了身边的泰迪,随后跟在他后面,进了他的店。
我们三个在里间坐下来,他找出杯子,倒了满满三杯,他自己拿起来便开始喝。我和泰迪也不管不顾,跟着他一起喝起来。然后听到他喊,喂,你喝那么急干嘛,哎哟,慢慢喝,青稞酒的后劲挺大的呢。
有多大,我还没领教,只是觉得味道挺好,清香甜爽得很。那天索朗店里的客人不多,我们就在隔间说话,中间来了几位他的朋友,一个藏族男孩、一个四川大叔和一个北京女孩。索朗像是和我熟识很久一样,向他们介绍,并强调说我是一个很特别、很好的女孩子。我听了,竟破天荒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坐了些时间,我们起身和他们告了别。索朗有些失望,说本来晚上想请我去跳锅庄舞喝青稞酒的,对此我很抱歉,应允第二天晚上再去。从索朗店里出来,我和泰迪叫了辆三轮车去拉萨河疯玩了一个下午。
因为定下了回去的日子,认识的那些可爱的人只要还在拉萨的,都来电约着聚聚。然后就有了一晚上四个场子的聚会。先是一木夫妇、老孟、泰迪他们,饭没吃完又去了在拉百认识的阿桑那里,之后是小臧,再是去“尘埃落定”客栈的丁丁那里。小臧一听说还要去“尘埃落定”,觉得不放心,一定要陪行。我说你要去那就去吧,其实都是一些很单纯的人,哪有那么多的不放心。小臧说还是小心点好,毕竟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的,什么都得当心点。小臧的话我自是明白的,只是我不愿意对谁都充满着防备,想想这样的人生,该是多累。
你尝试过把五斤的酒桶码一排的阵势么?我有。就是在“尘埃落定”。一群亮烈飞扬的人,肆无忌惮地说笑,那种感觉,真真叫作痛快。大碗大碗地喝酒,大声说话,大声笑。人和人之间没有距离,心和心之间没有防备,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信任和相拥,在这个被称为高原的地方,我第一次觉得人生是这样的惬意又满怀豪情。
丁丁说三进藏区,直到留下来,从来没有见过像我一样肯无条件相信别人的人,他说他想把我当作一个可以牵挂的朋友。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离别的愁绪渲染,丁丁在说了很多很多话之后,伏在我的肩头哭了。他说你要一直这么快乐,他说他会一直记着我,记着那个大碗喝酒、肯无条件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的我。他把他颈上的念珠摘下来说要送给我,说它会保佑我一生安康幸福。我没有收,因为我知道那串沉重的念珠对于他的意义,但我把他的祝福牢牢记在了心里,记着这个在他人眼中放浪不羁的男子内心有多么赤诚。
之后老孟和泰迪不放心,终究还是赶了过来。夜已经深了,等我们走出“尘埃落定”的时候,热闹的八廓街已经安睡了,大昭寺门口磕长头的老人还在,只他一人,俯身长跪。记得,刚来到这座神圣之城的时候,我也如此过,一颗心安详又温暖。
天亮之后,我和老孟坐上开往北京的列车。泰迪则一早去了日喀则。
如今,看到索朗的消息,一颗心瞬间便飞向了千里之外,那些曾行走在我生命中的人,那些曾给我温暖和感动的人们,我都记得。他们淳朴、可爱,他们拥有最善良的心,还有最宽广的胸怀,他们给予陌生的我以最温暖的问候和接纳,一如鲁朗小镇里那位听不懂语言的阿婆,当她用干枯粗糙的双手抚摸我的那一刻,却能给我一种踏实的温暖,她让我明白,只要我真心和这个世界相拥,真诚和所有相识或者不相识的人相拥,那一刻的我们,就是无限富足和丰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