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原本没有打算去色拉寺,我是想去扎基寺的。
听当地人说,别看扎基寺很小,但香火很旺,因为它是拉萨唯一的财神庙。他们说扎基寺每天都有人排着队去烧香,场面十分壮观。我听了很好奇,便打算去看看。身边的朋友总开我玩笑,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很有钱的人。他们说的一定不错,不然,我想去财神庙烧个香怎么都烧不成呢?我不禁埋怨拉萨的阳光太足,空气太好,一上车看着蓝天白云,时间溜去半个晌午都浑然不知,直到司机师傅喊着终点了才发觉已经错过了扎基寺,来到了藏区三大寺之一的色拉寺。看来,我和财真是没缘的。
心想错过就错过吧,人的一生当中,错过的事情有很多,但还不是一样要往前走?好心情依然,我慢悠悠地下了车,左右望了一下,跟在一行背着孩子提着酥油的妇人身后,盘上山道。她们时不时地回头打量着我,就像打量一个异类。如果从衣着上分,我也确实是个异类。
小僧人就是我在色拉寺碰到的。
进了山门,我没有跟随那些藏人一起走,而是寻了条小路一个人走。四下寂静无声,我沿着古老斑驳的寺院,走走停停,落进眼中的僧房残破,荒草丛生,坚韧的格桑花在清风里轻摇。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破败荒凉,但这种带着岁月味道的风景,却总容易让我窃喜。
坍塌的僧房,类似天井的空地上,有白灰画出的图腾。在走廊一端的木梯上,还摆放着些盆景,花儿开得正好,光秃秃的木窗镶嵌在一面土墙上,抬头望去,有很蓝的天空,我把镜头定格在那一扇天空里,它们又安静,又欢愉。
原以为是没有人的,因为,半个上午的时间都是安安静静的。
直到我坐在二楼的木梯处歇息完了想要离开时,才听到头顶有索索的声音。出于好奇,我走出来向上仰看,这一看,便看到了半张稚气的脸。这个发现,让我的心情雀跃起来,我怕耽误时机,心急地问道,我可以上去么?
他没有说话,稍稍往外探了探身子,然后向我点点头。
我顺着廊外的铁梯往上爬。铁梯很古旧,已经布满了铁锈,手抓上去,有些涩涩的,很粗糙。颤巍巍地爬上房顶,我朝远处望去,眼界很开阔,天空很低,云朵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的样子。转身,我看到了这个身披红纱的小僧人。他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眉宇间有些紧张,眼睛定定地看向我,目光中有些不解。
我笑着说,我走了好久都没有见到什么人,这里看上去好像荒废很久了。
他点头,脚步往后退了退。
那你住在哪儿呢?
他转身,手指着身后的一间土房说,那里。
只有你一个人吗?
他先是摇摇头,而后操着生涩的普通话回答,不,还有我的老师。
几轮问答之后,他才放松下来,我便往前走了几步和他席地而坐,开始聊天。在谈话中,我了解到这个只有15岁的孩子,已经上山两年了,两年中,他没有离开过这里。他每日所做的事情是抄写经文和诵经,没事的时候,就到房顶上坐坐,看看天空。
我问他这个地方怎么会这样破败。他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三大寺庙曾经不和,那时候,色拉寺的很多僧人都被驱逐。由于长时间没人照管,寺庙就成了这个样子。对这些,他似乎不太愿意讲,又或者,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向一个异乡人讲他们的故事。毕竟,我们的语言不通,我们的信仰也有些不同。
他说这个地方很少有人来,问我不怕么。我说不怕,我说你那么小都不怕,我怎么会怕呢。他听了笑,笑得很羞涩,他说他不小了,15岁就是大人了。我问他想不想家,他说还好,每天做完功课诵诵经,一天很好过的。
其实,我很想问问他,每次站在空旷的房顶上,他都在看什么,是看远方的天空,还是看外面的世界。我更想问问,如他这般的年龄,守着这座古刹,是否是情愿的。但我不敢,我怕我这样一连串的问题,对于一个15岁的孩子来说太残忍。我固执地认为,只要我不问,我就是明朗的,只要我不问,这个孩子就是幸福的。可明明,我看到了他的眼神,穿过蓝天,穿过白云,热切地看向山外面的世界。
我们聊了一些时间,沉默的时候会比较多。因为他要斟酌怎样的话语才是我能明白的。从这一点中,我感动于他的真诚和纯真,或许,我已经许久没有看过如此纯粹的笑容了,这让我觉得此刻是如此的弥足珍贵。
我向他告别,他有些无措,我说,我要走了。他的脸上有些不安和紧张,他急急地问,你,你还会再来么?
他的神情让我有些负罪感,我想说我会再来,我想和他聊天,哪怕只是倾听,都是喜悦的。可我不能骗他,我只是一个恰巧路过此地的客,只是恰巧从他的世界经过。
我可能不会来了,因为明天我就要离开拉萨。
我看到他缓慢地低下头,我知道他是失望的,他的失望令我有些愧疚。但我执意微笑,我说,我要走了,今天遇到你我很开心。
说完,我转身下楼梯,脚步有些急,一个没站稳,差点滑倒。他一步跑上来,嘴里喊着我听不懂的话。我想应该是他情急之下说出的藏文吧,可能是“小心”之类的叮嘱。
我感激地看向他,报以最真诚的微笑,我说,我会记得你,你是个善良的孩子。
他又笑,笑起来的样子,一如藏地的天空那般清亮。别过他,我小心地走下楼梯,一步一步,竟有百般不舍,我告诉自己不要回头看,我怕我会停下脚步,许一个我没有能力履行的承诺。
五颜六色的格桑花还在风里摇,茁壮的野草低唱着歌,蜜蜂在阳光下恣意盘旋,我双手紧抓着布包,心里说,别去看他,别回头。可我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在即将走出僧院的那一刻,我回了头,然后看到,在蓝天白云下,在破旧的僧房屋顶上,那个红色僧衣飘飘的孩子,还在微笑着看向我。我抬起手臂,一边摇着一边喊:我走了,再见。
这一次,我真的走了,没有回头看。但那方宁和天空下的笑容,那红棕相间的僧袍,那双纯真稚嫩的眼睛,我却留下了,永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里。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他的美好和纯粹一直守护着我内心的安宁,他让我知道,这世界,只要我们用心对待,每一处都是净土,每一处都有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