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市里是没有老屋的吧,老屋都被水泥和钢铁占了去,成了高楼,成了大厦。乡村的老屋也极少见了,村子富裕了,拆掉了破旧的老屋,用水泥和混凝土盖成了有都市味道的高房大屋。
可是,老屋没了,多少是令人伤感的。装了几辈人欢声笑语的老屋,有太多太多的故事。酸涩的、痛苦的、快乐的、欣慰的,像地里的庄稼一样一茬接一茬地上演、又谢幕。
儿时的老屋是矮矮的,老屋是泥土和着碎草砌成的。老屋的房顶是椽子和檩子搭建的。有三间。一间睡觉,一间装粮食杂物,一间连着灶台当饭厅。我不记得老屋是哪年盖的,反正打我出生,老屋就在了。不过听父亲说,老屋应该有几十年了。
老屋太老了,老得泥墙被雨水冲出了深沟。老屋太老了,原木色的椽子和檩子都被烟熏成了黑棕色。老屋的墙角处还有老鼠洞,有的是老的,有的是新掏的。爷爷说,老鼠比人勤快,烧顿饭的时间,人家的窝就已经收拾好了。爷爷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正端着他的老烟袋,吧嗒吧嗒地抽他自己种的烟,眯成线的眼睛望着炉子里红彤彤的炭火。炭火把爷爷黑红的脸映得更加红了,像是喝醉酒的人。
我总记得小时候的雪比如今的多,也比如今的大。我总记得,小时候的冬天比如今的冷,也比如今的长。那么长那么冷的一季冬,全家大部分时间都会围在那炉炭火旁边,煮上一大壶茉莉黄片,边喝茶边取暖。
炉火很旺,红彤彤地把整间老屋照个通明。爷爷抽着他的大烟袋,父亲则卷旱烟卷抽。爷爷说,等下给牛棚弄盆炭火烧烧,天冷,可别把牛冻坏了。父亲听了,把燃着的烟往地上一按,用手弹弹烟头上的火星,往木桌上一放,一声不吭地出去了。我知道,他是去给牛棚生火了。要知道,牛可是我们家的宝贝,来年春天,还指着它犁地呢。
我见父亲出去,也站起身来。母亲说,大冷的天,你瞎出去跑什么,在屋里待着。我看一眼母亲,不理会她,径直抱着父亲的大水杯跑出去。那时,母亲总说我是父亲的跟屁虫,一天到晚地腻在他屁股后面。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是酸的,我知道,她在闹情绪。人家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可母亲总觉得我单单对父亲言听计从,对她,却总没有那么贴心。这样孩子气的母亲,到底也是可爱的。
跟在父亲后面进了牛棚,牛棚里真是冷啊,冻得我双手插在袖管里,拔都拔不出。父亲往火盆里放上玉米衣,等火旺了便往里面加玉米芯。玉米芯烧旺了,父亲就会一个一个地往盆里码,把玉米芯码成一个小山头的样子,这样,火就算生起来了。这是农村人常用的法子,这样的一盆火放在牛棚里,一整天都是暖暖的。
火生好之后,父亲再往牛槽里放些草料和玉米,老黄牛一看有吃的了,尾巴摇得可欢实了,还不停地哞上几嗓子,像是在跟父亲道谢。父亲会照着老黄牛的头部拍上几下,朗声笑着说,老伙计,火给你生好了,料也给你添足了,你慢慢吃哈。
我总觉得老黄牛是听得懂父亲的话的,因为老黄牛会抬起头,用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看向父亲,那眼神里,装着那么清晰可见的感谢。
我对父亲说,它能听懂你说的话,是吧?
它当然听得懂,老黄牛可通人性了。父亲说着,从我手里接过大水杯,咕咚咕咚喝两口,然后摸摸我的头发说,丫头,走,回屋去了,回屋烤火去。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视,一家人除了说说话就是各忙各的活计。爷爷搬出一捆高粱秆扎扫帚,奶奶把日里晒干的豆角一把一把归拢好,母亲拿出五颜六色的花线绣鞋垫,父亲没事干,就看管炉子,炭没了加点儿,火不旺了就“咕捅咕捅”,我们几个孩子则坐在矮桌旁边,写写画画,间或问大人一些啼笑皆非的问题。炉膛里的炭火,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一直红红火火地烧着。一年又一年的冬天,就在这炉炭火里来了去,去了来。
再后来,生活好了,有了弟弟妹妹的老屋似乎装不下这许多人了。父亲跟母亲商量,说明年盖新房吧,孩子们长得快,再过两年就住不下了。母亲不作声,只拿眼睛上下望着老屋。那年,我九岁。
第二年一开春,老屋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轰然倒塌。泥墙砸在硬地上,扬起来一大片灰尘,白蒙蒙的,遮天蔽日,什么都看不清。
五间正房,两间耳房。
父亲站在空****的大院子里看着刚起的新房,笑得合不拢嘴。父亲说,冬天一到咱们就到大炕上去,柴火填满灶膛,那才叫暖和。我望着父亲开心的样子,心想,老辈子的人每日盼望的,也许就是住上敞亮的大房子,过上儿孙满堂,一家人乐乐呵呵的好生活吧。
可是,我是小孩子,我还没那么老,还不会考虑那么多那么长远。我就是喜欢那低矮破旧的老屋,老屋里有炉火,老屋里有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漫长冬天。多温暖啊,红红火火的整个冬天!
如今,那个铁炉早就在院子的角落里长满了铁锈,里面的炉渣还在,可是炉火早就熄了。一同熄掉的还有老屋。有时,我也会问父亲,我们曾经那么穷苦,整个漫长的冬天就指着一炉炭火,可那时候,我们怎么还那样欢乐呢?
父亲说,只要我们一家人都相互倚靠着,再冷的天也是暖的。
可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最温暖的还是老屋的那炉炭火。那种记忆里朴实简陋的温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