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爱恨叹蹉跎 荣辱见真情(1 / 1)

书生本色 傅光明 4128 字 1个月前

――萧乾的婚姻生活

他们把两个人的名字刻在硕大的苦奈树上,对天盟誓永不分离……

“梦之谷”:初饮爱的苦酒

1928年冬天的北平格外冷,寒风刺骨,滴水成冰。还有半年就可以高中毕业,却被崇实 学校以“闹学潮”罪名开除了的萧乾,又上了市党部的黑名单。他的心一下子冻到冰点,无 暇多虑,便跟着潮州籍华侨同学赵澄一路颠簸,南下岭南,在广东汕头落了脚。人生地疏, 言语不通,萧乾尝到了鲁宾孙式的荒凉。

长到18岁,这还是萧乾第一次离开北平,离开他从小生活成长的东直门。在那一带,他 留下过太多的辛酸和悲凉。他放过羊,给人送过羊奶,学会了织土耳其地毯;黑咕隆咚的早 晨,常常不得不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挣扎出来,顶着隆冬的北风,怀抱着饭盒,到城墙脚下排 队领粥;第一次领工钱回家,慈爱的母亲却躺在他的怀里咽了气;父亲更是没跟他打过一个 照面,在他出生前就死了。可怜的孤儿,从14岁就开始独自在这个布满阴霾虫豸的世界上流 浪,漂泊。

为了生存,萧乾化名“若萍”,沿街推销着自己,终于在朋友的帮助下,在一座美丽小 岛上的一所中学谋得一个教国语的职位。

若萍为在学生们中间推广国语,成立了“天籁团”,组织上演契诃夫的独幕剧《求婚》 ,请邻近师范学校生着一对秀丽如水的眼睛的盈姑娘担任女主角。化好装,穿上华丽服饰的 盈,简直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白皙红润的脸上满是女性特有的笑容,连愤怒也变得美丽 。

演出获得成功,若萍为盈出色的表演所倾倒。三天以后,在一片宁谧的芭蕉林里,“天 籁团”开了个庆功的茶会。若萍一曲凄惨的北方民谣《小白菜》,竟唱得隐在芭蕉叶下的盈 呜咽起来。除了这曲打小跟母亲学来的《小白菜》,若萍就不会表演别的了,而这却勾起了 盈的伤心往事。她有一个荒唐的爸爸和狠毒的后妈,是一个“善良”的地方绅士刘校董资助 她上了学。相同的命运,飘零的身世,使两个少男少女一见钟情,心心相印。他们品尝着爱 的甜蜜,跑到星光下的海边伴着皎月散步;他们把两个人的名字刻在硕大的苦奈树上,对天 盟誓永不分离;他们坐在山坡上,依偎着,聆听橄榄树林的风鸣和海岸边的涛声。当盈把她 嫩白的脖颈低垂在若萍的胸前,他禁不住用手轻梳起她纤柔的娇发。

盈把自己比成月亮,太阳不落,她不出来。若萍愿做星星,时刻与她相伴。“要是有云 彩呢?”盈顽皮地发问。若萍跌进现实,他实在不知“有云彩”该怎么办。他木然地站着, 猛地抓紧盈的肩膀,愣愣地凝望着她。盈晃动着水盈盈的眼波,娇嗔道:“你弄疼我了,傻 子,才不会有云彩哩。”

若萍要回北平读大学了。临行,他和盈来到刻着他们名字的那棵苦奈树下,信誓旦旦, 握手相约:等挣够钱,还清刘校董的债务,我们一起去闯南洋。

若萍刚离开不久,那面善心狠的刘校董就开始逼盈为妾。为把盈从火坑中拯救出来,萧 乾(回到北平,他恢复了原名)借了点钱先寄去,结果被原件退回。于是,萧乾踏上一次感伤 的行旅,历经辗转,才在一所小学找到了盈。

两个人终于无法用月亮和星星所有的光,去燃烧和冲开那一大片绛紫色的乌云。盈深知 刘校董有县党部做靠山,有人又有枪。如果她跟着萧乾走,刘校董一定不会放过他。为了心 爱的人,她只好吞下一枚爱的苦果,用泪水写下一封绝情的信函:我无法同你走,原谅我, 我有走不开的原因。请你见此信即刻离埠。如你心上还有我,答应我这回,最后的一回了。 一个女人不值一条命。

萧乾正是根据这段伤感的初恋悲剧,写成了诗意的长篇小说《梦之谷》。

觅美:燕大的纯情留痕

1930年,萧乾结识了燕京大学时代的女友高君纯,很快相爱。君纯的哥哥是位画家,曾 和徐悲鸿一同在法国学习绘画。那时,萧乾经常睡在她哥哥的画室,四周墙壁挂满了不同色 调的油画。君纯的妈妈非常喜欢这个小伙子,常在他身上织起未来女婿的好梦。无奈当时萧 乾感情上如一匹野马,不受任何羁绊。

萧乾的小说处女作《蚕》里的女主人公梅,就是以君纯为原型写的。她妈妈叫她觅美。 在萧乾心目中,她是位可爱忠诚的女性,是一切善女的典型。《蚕》中所表现出的诗意恋爱 正是他们纯洁爱情的真实写照。两个人守候着柔软的蚕在他们合影的照片上织起美妙的丝络 。他们甜美地拥在一起,看那淘气的蚕在两个人挨紧的脸颊上织来织去,差点把君纯的眼睫 铺成欧洲贵妇的面纱。他们把没有一定方向东铺西织的蚕唤做浪漫派,把缩在相角铺着整齐 丝边的蚕唤做古典派。它们或许把君纯的星眸当成幽深的池塘,把密匝匝的睫毛当成芦苇, 眉毛成了葱茏的青嶂,新剪的秀发成了茂密的森林,发间一朵洁白的玉兰成了一瓣皎洁的新 月。过了几天,蚕的杰作完成了,雪白的柯达纸织成金黄,灿烂得犹如西天的晚霞,映衬得 两个人活像文艺复兴时期油画里的主人公。

但君纯是位个性很强的女孩,每当萧乾带了发表作品的喜悦,想在体己的爱人处寻得鼓 励的微笑和爱恋的表示时,她总是冷冷地挑出各种毛病和不足,而非以母性温柔的胸怀,像 哺育心血结晶的胎儿一样,流露出惬意的舐犊之爱。君纯似乎看不上一切中国的新文艺,面 对她类乎超凡脱俗的圣者哲学,萧乾常感到她不是自己的恋人,而是一位严师,甚或按察。 他思忖,如果这女子掌一国的王位,他只配去看守一座荒野中的破庙。他想不到自己艺术上 的“敌人”,恰是人生途路上的恋人。他有一次恼怒地责怨君纯:“难道你眼睛老长在毛病 上吗?好,好,我永不动笔。谁再写谁给雷劈死!省得讥我做小说家!”

君纯还是那种有着纯美灵魂而意志坚强的女人,她有良好的习惯,端正的品行,慈善的 心肠,良好的教育,宏远的理想。朋友出门郊游,大家都用糖纸果皮把地板抛得狼藉不堪, 她却独独把这些拢在衣襟里,最后送入垃圾桶。她甚至没胆量和心爱的萧乾立在街心喝盅热 乎乎的杏仁茶。比起她的完美,萧乾似乎更爱好粗陋的生活,他爱挤在臭味噪闹的人丛中逛 庙会,爱泡在茶馆里吃着热腾腾的锅焦,听那**不羁的笑声,甚至偷偷学几句并不顺嘴的 粗话。

性格的冲撞终使爱着的两个人分了手。萧乾第二次失恋了。

“小树叶”:温馨苦涩的飘零

1935年秋,萧乾和画家赵望云采访完鲁西的水灾,返回天津报馆。经赵望云介绍,萧乾 和“小树叶”由相识到相知,很快相亲相爱了。“小树叶”原名王树藏,刚出生母亲就病故 ,打小一直和奶妈生活在一起。后来,等她长到十六七岁,父亲娶回个和她年龄不相上下的 继母。她和父亲的关系渐渐淡漠、疏远、隔阂。她一个人离开令她窒息的家庭,从保定来到 北平,在一所女子中学读书。

和君纯恋爱失败后,萧乾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事业的奋斗中,没有再品尝爱情的滋味 。虽然有一些异性朋友,但他总模糊地感到,家庭离他还很遥远。大学毕业,进入《大公报 》以后,见到许多他所熟悉的作家都过着那么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他开始嗅闻起家的温 馨来。而腼腆温和的“小树叶”,身世和盈竟是那么的相像,他没能抓住盈,这一次,他要 紧紧抓住“小树叶”,不再让她飘零。

一片孤独的浮萍,承接起一片柔弱的树叶。两个人沉浸在甜蜜温馨的婚姻生活里,没有 太多的浪漫与缠绵,一切是那么的平和、自然、温暖。

“我终于有家了。”还有什么比在波谷浪峰上漂泊得疲惫不堪的水手回到舒心的安乐窝 更让人欢乐兴奋的吗?两个苦命人,已是满心的伤痕,正要携着手一起编织家的温馨和爱的 甜蜜。只要一踏进家门,看到娇妻尚含羞涩的秀气眼睛和嘴角微绽的甜笑,萧乾就立刻把外 界的烦扰、时局的变幻、文坛的纷争以及采访编稿的劳累,抛到脑后。不管发生什么,他都 要守住这个家,这里是他生活的避风港。

可“小树叶”才19岁,不愿过早就陷到繁杂的家务里边去。她要读书,要认识外部世界 。新婚一个月,“小树叶”远涉重洋,赴日本留学。再度陷入情感寂寞的萧乾,忍受着这份 孤独和缄默,到工作中去充实自己。

“淞沪抗战”打响后,《大公报》缩编减版,萧乾这位曾几何时的“红人”亦被解雇, 自谋生路。就这样,他和刚从日本赶回的“小树叶”离开上海到了武汉,在汉口遇到了逃亡 的杨振声和沈从文,又一起流浪到长沙,尔后至昆明。

1938年8月,胡霖忽然从香港发来电报,一为前年在上海遣散同仁深表歉意,二是要他 立即赴港,共筹香港《大公报》。胡老板的电报驱散了藏在萧乾心里的黑暗,使他亢奋得不 能自已。

萧乾怀着惆怅和痛苦告别了结婚才两年的“小树叶”。走得太匆忙,他竟没顾上和妻子 多说上几句话。望着远去的汽车,远去的丈夫,她放声哭了起来。她还能再见到他吗?她心 里一点底也没有。

雪妮:瞬间的浪漫真情

到香港后,除去采访编报,萧乾还常到一位瑞士教授家教汉语,认识了教授的干女儿雪 妮。雪妮热情、漂亮,性格开朗,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比起柔弱静雅的“小树叶”,雪妮更 显得活泼洒脱,洋溢着青春少女特有的芬香。她喜爱弹钢琴,又有一副甜润的歌喉。她自弹 自唱,萧乾听得如醉如痴,完全入了迷。雪妮也看上了这位颇富才情、活泼开朗的小伙子。 她读着萧乾的小说,心底就织起云霞般的锦绣。萧乾教课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坐在一旁,出 神而含情地睁大眼睛望着他。他为了安心教好教授夫妇汉语,从不敢与雪妮水盈盈、火辣辣 的眼波相对,他怕抑制不住体内熔岩般滚烫的冲动。

萧乾向善良、忠厚的“小树叶”摊牌了,他为此遭到诸多好友的谴责。杨振声和沈从文 对他发了火。巴金更是不留情地训斥他,甚至到了晚年,有时还在信里责备他与“小树叶” 的分手。其实,萧乾当时和谁结婚也难白头到老:一方面,他自幼无家,一直巴望着有个温 暖安稳的窝;另一方面,他满脑子“流浪世间采访人生”的思想,甚而不惜像鲁宾孙那样历 险。他在1981年1月20日致巴金的信中写道:“至于你责备我的话,我认为怎么责备也不为 过。以前,我总是考虑客观来为自己开脱。如1936年她是为了脱离家庭才结婚,婚前即约定 要去日本留学等等。而我是为了有个家(自小无家)才结的婚,婚后我还是帮她去了日本,我 仍过单身生活。倘若没有‘八一三’,不逃难,我相信我们会最终建立起家庭,有正常的男 女感情,甚至有孩子这样一个纽带,事情就不同了。如果我未从昆明去香港《大公报》,事 情也会不同,等等等等。但一句话,我这事做得无信无义,所以我连续在三篇文章中公开自 责,你责我还是厚道了。我是浪子,但不是伪君子,并且我受到了充分的惩罚,三年的严重 神经衰弱以及至今还在受谴责。我从这段罗曼史中得到的,只有身心的痛苦与苛责。我在感 情走入歧途时,立即向树藏坦白,并未瞒着她偷偷摸摸。”

萧乾忘了独自在远方哭泣的“小树叶”,和心爱的雪妮沉醉在似梦似幻的爱河。

然而欧战爆发,又使萧乾失去了雪妮。萧乾作为《大公报》特派记者,前往伦敦,一呆 就是遥遥七载。雪妮去了瑞士,从此音信皆无。当萧乾1944年在英国准备随盟军驰骋西线的 时候,听说另嫁的“小树叶”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雪妮也当了妈妈的时候,那种空虚和惆 怅,几乎使他痛不欲生。

格温:情断江湾 劳燕分飞

1945年8月10日。伦敦舰队街。《大公报》驻英办事处。萧乾听着广播:日本投降了!他 兴奋得卷起手中漫不经心翻着的报纸,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爬到房顶,挂上了中国国旗。和 平的一天终于到来了。

格温手捧一束鲜花走进办事处,向萧乾祝贺中国抗日的胜利。这位在上海出生,在伦敦 长大,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英国人的漂亮女孩,刚从牛津大学毕业不久,这阵儿成了这里 的常客。虽然她不会说一句中国话,却对中国的一切感到好奇,她向往雄伟富丽的紫禁城, 气势恢宏、绵延万里的长城,美若天界的杭州西子湖……萧乾在她心里勾画出一个诗意而浪 漫的国家。格温,渐渐喜欢上萧乾,爱上了萧乾,爱上了中国。又变得孑然一身的萧乾很快 接受了格温的爱。他们常在入夜的灯火辉煌时分,亲密地挽着臂弯,悠然漫步在泰晤士河畔 ,任河水把温柔的恋情载向远方。

萧乾是在1946年回到上海后和格温结的婚,婚后双双应聘在复旦大学教书,在上海江湾 的日式小木屋中过了一段宁静的日子。渐渐地,格温发现这里不是她想象中古朴、恬静的中 国,国民党的黑暗统治,特务无端的搜查,常令她感到恐惧,有时拥着被子一夜睡不着觉。 她已好几次闹着要和丈夫离开上海,返回英国定居。

格温生铁柱(萧乾的长子)时,接生的是位年近半百的王医生。他一下子就被格温的美貌 吸引了,便故意夸大难产的危险,好像是他的神医妙手才保住了格温的命。格温自然把他当 成了救命恩人。他起初一直以“干爹”的方式爱着格温,生产后,他坚持把她留在家里,说 如回复旦,随时会有生命危险。而此时,复旦已开课。粗心的萧乾只好把太太留在了另一个 男人的家里。

孩子尚未满两个月,最坏的事情发生了。这对萧乾犹如晴天霹雳,因为他实在爱格温。 萧乾克制着,冷静地思索着,倘若那位医生放了格温,如果格温回到他的身边,他会忘却而 且原谅。萧乾与格温谈了一夜,让她考虑再三。可在以后的三个星期里,几乎每天都是王医 生把她接去“考虑”。

最后,是王医生的太太死活不同意离婚,使他未能如愿与格温结婚。当时,上海还有份 小报讽刺萧乾“赔了夫人又折兵”。萧乾忍受了痛苦,并没有扮演吃醋丈夫的角色。为了孩 子,他曾极力劝说格温,希望挽救婚姻。

萧乾终于说服格温把小铁柱留给他。他当时想:如果铁柱长得像洋人,自然由她带走。 可铁柱完全是一副中国人的模样,硬装上洋灵魂,又是个悲剧。格温同意了。

1947年11月,萧乾为格温买好了飞机票,并把在英国出书的版税大部分给了她。解放以 后,萧乾还一度每隔三个月给她寄一次孩子的照片。

梅韬:风雨不同舟的爱恨

萧乾的第三个妻子叫梅韬。还在萧乾与格温结婚不久的1946年,经友人介绍,梅韬曾找 到任复旦教授的萧乾,打听有关去英国的事儿。萧乾是个惧怕孤独的人,和格温分手时已年 近不惑,更难以忍受情感的真空。不过,萧乾选择梅韬,还因为她做过子宫手术,不能生育 。他觉得这样一来,婚后她会给格温留下的铁柱以更多的母爱。事实上,铁柱和这位继母的 关系确实很好。

萧乾对梅韬也是从外形出发爱上的。他们的婚姻是速成的,并没有很深 、很牢靠的感 情基础。萧乾只惦着有个家,而梅韬当时大概是把萧乾解放后的地位估计高了,在香港,她 常见乔冠华、夏衍、许涤新等到家来拜访他。她觉得萧乾以后能飞黄腾达,她也可以做起舒 服的官太太。可解放后,萧乾只是一般的文化干部,而且尚是怀疑对象。到了1950年,梅韬 突然对萧乾变得冷淡粗暴起来,以前的温柔缱绻全飞到九霄云外。土改时,萧乾外出采访, 曾在昏暗的油灯下给她写过万言的长信,希望不要离婚。梅是萧的第三个妻子,萧是梅的第 四位丈夫。

梅韬不回信。那时,她已爱上一个日本华侨。

一次,梅韬给萧乾一张戏票,要他去看梅兰芳的京剧。他到了剧场才发现,梅韬正和那 日本华侨坐在前五排的座位上喁喁私语。萧乾愤怒了,他没等梅兰芳出场,就离开了剧场。

使萧乾最不能容忍,并终于下决心离婚的,是在闹离婚的那天晚上,梅韬说她从来就没 爱过萧乾。这是萧乾接连被第二个女人所遗弃。

文洁若:患难的真爱永存

1954年5月1日,对萧乾是个值得纪念、难以忘怀的日子。这一天,他与温淑贤良、志同 道合的文洁若结婚了。这个在恋爱婚姻方面吃尽了苦头的人,终于觅到了一个安稳的家,生 命的定心砣。他们首先是事业上的伴侣,他们的结合可算是文字作媒情为线。刚刚从清华大 学英文系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文洁若,为校对一部译稿,结识了萧乾。天真、单纯、还 没有交过男朋友的少女,一下子被漂泊、闯**了半世的“江湖客”吸引了。已届中年的萧乾 又一次陶醉在爱的温馨与憧憬中。

婚礼再简单不过,一辆三轮车接新娘,新郎官儿骑车跟在后头。此时的萧乾心里比蜜还 甜,决心永远不让这个家破裂。洁若长得不漂亮,身材不高,但透着一股稚气,一片纯贞。 她对待工作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对待爱情忠贞不渝,在她身上体现着女性的伟大与崇高。 新婚之夜,她还在灯下看着将要下厂付印的校样。婚后,两人照常上班,没请一天婚假,一 切都是那么平静、美好。

1957年,萧乾被打成“右派”,洁若非但不像许多“右派”夫人那样,同丈夫划清界限 、离婚,而是用爱的奉献支撑起在风雨中飘摇的家。她还以常人难有的勇气,坚毅地陪着丈 夫一同进入批斗现场。下放前,日夜兼程从山海关赶回来的洁若,面对领导“十年八年或许 才能回来”的警告,表现得异常镇定。她毫不犹豫地对丈夫说:“你安心下去,甭说十年, 我等你一辈子。”萧乾很难过,他知道妻子的这种轻松是装出来的,她全是为了安慰他,而 这种紧张已使他们的第二个女儿还没出世便在母亲腹中夭折了。这对洁若是多么大的一次打 击,她竟坚强地挺过来了。

在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如果没有爱的支撑,很难想象将如何闯过难关。

下放回北京以后,萧乾和洁若过了一段相对安稳的日子。可好景不长,“文革”的风暴 一来,萧乾绝望了。他不忍目睹家人为他受尽批判、辱骂,不甘蒙受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折 磨,终于有了以死亡撞击命运的念头。

1966年9月4日凌晨,他坐在家里,呆呆地出着神:就这么去了?孩子和洁若怎么办?她本 是那么的柔弱,结婚几年来,跟自己没过几年好日子。她当时正当豆蔻年华,而自己已是离 过三次婚的男人,政治前途一点也不光明,这样一个腼腆、年轻又聪慧的女孩子居然不顾众 人的劝告,执意嫁给自己。这真是命运的安排吗?这几年,家庭的重担几乎全压在了洁若一 人身上,她奔波于自己和孩子们之间,像只老母鸡似的尽可能使家庭中每一个成员都过得还 像个样子。她为自己受了那么多牵累,自己却是束手无策。如今,这个在风雨飘摇中惨淡经 营的家再度陷入动**。家已被砸得稀巴烂,多年辛苦搜集的欧洲版画也被撕得粉碎。胡同的 垃圾堆上已出现了六具尸体。孩子学校的老师被斗死了,造反派逼着校长抱起尸体跳舞,校 长跳了楼。

萧乾不敢指望以后的日子会有什么转机,更不敢奢望在这种背景下家能安然存在下去。 在洁若被戴上高帽挨斗的那个下午,他就想从出版社的五楼顶上跳下去,用一具血肉模糊的 尸体来抗议造反派对妻子施加的暴行。当时,走廊已布了岗,他没法上楼去。

现在,没人拦他了。他要以死亡来摆脱一切的凌辱和折磨。此时,他只觉得把三个孩子 都留给洁若太自私了,但他马上反问自己:即便苟延残喘地活下来,对孩子和这个家又有什 么用呢?还不是给他们添拖累。天就要亮了,但萧乾要与那片阳光告别了。

于是,他凄凉地写下绝命书:“洁若,新社会固然美好,可是我挤不进去。我先走一步 ,孩子都托付给你了。”

一大把安眠药就着半瓶白干咕嘟咕嘟吞了下去,没走几步,萧乾就跌倒在走廊上,人事 不醒。

当萧乾在隆福医院的抢救室里醒来的时候,洁若已含泪守在床边。她边抽咽,边责怪丈 夫:“你想一死就算了,我和孩子们怎么办?别那么便宜他们,要坚强地活着,到底看看他 们的下场。我们必须比他们都活得长。咱们的家永远是温暖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萧乾觉得,为了这个女人,他被重新挽回的生命再也没有理由毁灭。此后的日子里,洁 若被指为特务,萧乾拒绝了造反派要他离婚的“忠告”。萧乾60多岁的时候,夫妇俩双双下 放。这一次,他们无需分离,算是那段灾难岁月里的惟一幸事。

尽管洁若总力争替萧乾多干点重活,但繁重的体力劳动仍使一个60余岁老人的身体迅速 垮了下来。一纸“冠心病”的诊断书对萧乾几近死亡通知,而洁若发誓无论如何也要让丈夫 活着回去。于是,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替萧乾值夜班。

执手相扶二十余年,历尽坎坷的萧乾和洁若终于坚持到了回家的日子。他们忍辱负重, 患难与共,迎来了新世纪的曙光。

又可以像新婚时那样共同翻译,共同写书了。十几年来,萧乾创作生命复苏,先后出版 了《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文学回忆录》等十几本书。他还和洁若同历四年之艰辛,将 世界文坛享有“天书”之誉的《尤利西斯》翻译成中文出版。这是对他们结婚四十周年的最 好纪念。

对年至耄耋的萧乾来说,一生中的杰作是寻到了洁若这样一位人生伴侣。尽管四十年的 共同生活里充盈着太多的血泪和苦难,但这一段真爱的经历却是彼此生命中不朽的记忆。

(原载《中国文化报》1998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