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祈祷一个清新、朗畅的早晨,更期待着无情的阳光把青得发黑的荷塘肮脏的污垢涤**干净 ,重新生出一片新荷。
上中学的时候,对文学远没到如痴如迷的程度,默诵诗词曲赋,吟咏散文名作,还是不 太情愿的事。与书香门第无缘,打小淘气的我,从不把《名贤集》、《千字文》往脑子里装 ,倒是为寻女孩子的开心,背过几天《女儿经》“早早起,出闺门;父母前,请教训”什么 的。初一那年,语文老师以为我作文写得还好,该多读些课外书,并借我一册当时不易找到 的油印资料,里面全都是脍炙人口的现当代散文名篇。老师让我都背下来,说将来不定哪天 会冒灵气的。《雪浪花》、《荔枝蜜》、《海市》、《花城》早已没了印象,只有朱自清先 生朴素自然、含蓄隽永的《背影》和《荷塘月色》,活像海岩上的牡蛎牢牢粘在脑际。
朱先生对清华园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不单单因为他在这里度过了二十余个春秋寒暑,更 在于他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这所美丽的校园。朱先生与清华园已经成为了一个整体,他把那 么美妙的“荷塘月色”赋予了清华。每次走进清华园的校门,心灵就涌起一股激动,便急着 要寻觅那溶溶月色下田田的荷叶,亭亭的裙裾,袅娜的荷苞,还有微风里送来的渺茫歌声似 的馨香。我还想听到热闹的蝉鸣,水里的蛙声,欣赏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夜气清净里的景致,颇似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的幽境,且情韵相同:“青 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甚至连朱先生写作时的心绪或也与柳宗元谪贬时的心境不 出一二:“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心里不宁静的苦闷,终使朱先生在万物天籁 中,惦着惬意的江南,便“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古来文人雅士,遭贬 失意,幽愤不平,放浪形骸,寄情山水,形于笔墨,情出自然。
通往荷塘的路曲曲折折,当蛇行漫步到“迤东亭”(清华园内古亭,1978年在纪念朱先 生逝世30周年时,命名为“自清亭”)时,展现在眼前的便是曾经如烟如梦的荷塘了。远远 望去,荷塘空****的,有的只是一团团、一簇簇的青绿水草,还有星星点点散乱的浮萍僵死 地滞浮在水面上。阳光明媚的晴天,没有水草的水面,尚能清晰地反照出蓝天、白云、绿柳 ,可遇上暗淡的月色,水面上泛起一股股清幽的光,阴森森的,有些怕人。朱先生日日走过 的小煤屑路,早就铺成了石板路,便少了几分幽僻。背着手踱上几步,还真生出几缕惆怅, 交织着淡淡的哀愁与喜悦。抬头远眺,夕阳正眷眷地从树梢上褪去,透过树梢,绵延不绝的 西山隐隐约约浮现出来,笼上一层金黄与黛青调色的雾霭。一片朦胧的青翠,一道紫绛色的 屏风,梦一般显现了。
荷塘四周许许多多的树,都长高了,长粗了,饱经风雨侵袭,岁月剥蚀,变得老态龙钟 了,却依然是浓密茂繁的绿叶,微风送过沙沙的轻响。围绕荷塘的多是柳树,直把柳枝垂弯 到荷塘里,有的真像江南苗条姣好的浣纱女,用那纤纤的玉手,活泼泼地在戏耍。清风徐来 ,柳条漫舞,拨动水声,泛起涟漪,简直就是少女青春四溢的嬉笑了。月亮升起来,杨柳披 上银光,更显得丰姿绰约。
跳过荷塘西侧高低错落的山石,绕到另一面灌木丛生的小路。小路是半山坡上人为踏出 来的,林木葱茏。这里可见到高插云际的松树了,透过浓密的松针,看到一块薄云遮住了皎 月,周围的一切突然在瞬间黯淡下来,显得沉寂、荒凉。寂静处一声声夜鸟的啼叫,令我仿 佛感到一股悲哀从心底升腾。浮云一过,水面又闪闪发亮。这里听不到孩子们的欢笑,也没 到蝉鸣的季节,只有单调乏味的聒噪蛙声唱个没完没了。月光照不透的树阴深处,不时有对 对缠绵恋人窃窃私语,为这荷塘平添了几分活气。那对狐疑看着我的情人,肯定在心底咒骂 我扫了他们的兴致,竟在这美好的月夜孤零零一个人跑到这里游**。
走出这条阴冷的路,就会看到一尊高傲的白色大理石雕像端坐塘边。朱先生身穿长衫, 头微微偏向东方,是为日日迎接那晨起的朝光吗?那神情分明是沉醉于艺术境界里的静穆和 超脱,儒雅飘逸的书卷书韵与这荷塘月色相对相谐了。我站在像的一侧,久久伫立,想从历 史的记忆里和自然的环境中,为心灵和情感觅得一处归巢,忘却苦恼和悲哀,获得精神上片 刻的安逸与超脱。因为我知道,自然的生命里蕴藏着人类的福音,浸透着虔诚的灵魂,它会 赐给我一份生命的光华和自由的意志。
这时,我意外地发现,在雕像下伸进塘里去的一块大石上,居然悠闲坐着一位垂钓的老 者,怀抱鱼竿,若思若钓,好像这世界是属于他的,尘间凡世一切的悲愁感伤,烦忧扰攘, 仿佛不存在了似的。我不想打破这宁静和谐,可还是禁不住好奇地问了一个不能再傻的问题 :
“这塘里有鱼吗?”
“小伙子,我不是为钓鱼。”老者不慌不忙回过头来,爽快地笑着答道。这声音传得很 远,一下子超出了荷塘。我还不死心,又问:
“您知道这位朱先生吧。”
“我没多少文化,可还知道朱先生是个好人哩。好人折寿啊!”老者忽然伤感起来,“ 也就我这无用之人空活一世,只落得跟这儿消消闲。”
“我看您挺超脱的嘛。”
“小伙子,你还年轻。”说完他又专注于浮在水塘上面的漂儿了。我是最怕老人说“年 轻”的,因为这一“年轻”表明你再没有说话的权利。可老人的一声“年轻”里,该有多么 深厚的内容啊。
绕了一周,回到“自清亭”。我找了一块临水的角石坐下, 望着黑 的荷塘出神 。我在倾听自己内心里的声音:朱先生笔下流畅生动,神光秀丽,仿佛注入了生命精灵般的 荷塘哪里去了,那翠盖红花、亭亭玉立的新荷再也寻不见。最使我悲愁感伤的是失了那种音 调,那份色彩,让人在静寂里感到郁闷、压抑。不知清晨的温馨能不能赐予它蓬勃的生气。 想到这,我该在这温润的夜气里,早早离开即将降临的漫无边际的黑暗了。我祈祷一个清新 、朗畅的早晨,更期待着无情的阳光把青得发黑的荷塘肮脏的污垢涤**干净,重新生出一片 新荷。因为我难以想象这是朱先生的《荷塘月色》,它差不多是闻一多先生笔下“一沟绝望 的死水”了。
(原载台湾《幼狮文艺》199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