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在山中立,我在佛中生。……
醉然于这诗情画境,有什么尘间俗事不能忘怀呢?有什么人世功名非得系挂于胸,不 能超脱呢?面对芸芸众生、世俗纷争,还有什么不能使你以一颗慈悲喜舍的心叫生命透明呢 ?愿佛度我。
一
太古时代,伏羲生于天水东北面的成纪,与女娲由兄妹结为夫妻,衍生人类。他们发明 网罟,改革婚配,创造书契,制作乐曲,分部而治,始画八卦……历来被奉为三皇(伏羲、 神农、黄帝)之首。
天水原名上,古属雍州,秦时为陇西郡,汉代始置天水郡,西晋起称秦州。传说发明 创造了养蚕、舟车、文字、音律、医学和算术的黄帝轩辕氏就生在上轩辕谷。《山海经》 载:“帝生轩辕之邱。”天水这羲皇故里真可称得上是中华民族的始祖圣地。
甘肃是古丝绸之路的黄金路段,境内石窟寺遗存连成一线,与敦煌莫高窟、大同云冈石 窟、洛阳龙门石窟并称我国四大名窟的麦积山石窟就耸立在黄金路段的东端,位于天水东南 45公里处秦岭山脉西端的群山之中,因状似农家积麦之垛,故名“麦积山”。宋《天平广记 》载:“麦积山者,北跨清渭,南渐两当,五百里岗峦,麦积处其半,崛起一石块,高百万 寻,望之团团,如民间积麦之状,故有此名。”
单从相貌上看,敦煌莫高窟像个大智若愚、潜心修行的苦行僧。我曾怀着朝圣的心情站 在三危山上,沐着朝阳的金辉,遥望对面与莽莽平沙融成一体的这位老僧,说不清是单薄的 衣衫不胜晨风的侵袭,还是见着高僧半羞怯半激动的心情让我瑟瑟发抖。及至他凝着眉撩开 衣袖的一角,我便像个幼稚园的孩子,跑到梦幻般的佛教艺术宝库中去痴恋迷醉了。
比起久居浩瀚荒漠、外表显得土气的莫高窟,麦积山真像一位秀外慧中、坐定参禅的比 丘尼,慈祥、温暖,胸怀锦绣,神情是那么的舒朗、轻松。见到她,我心里没有半点紧张, 倒觉得似曾相识,早有约定,一下子亲切了许多。想想一定是他们周围的自然环境使然。莫 高窟洞窟开凿在鸣沙山东麓低矮的断崖上,远望几乎是被掩埋在沙丘之下,尤显得莫测高深 。而麦积山崛立于葱茏苍绿之中,“其青云之半,峭壁之间,镌石成佛,万龛千窟,虽自人 力,疑是神功?”(五代《玉堂闲话》)
莫高窟是卓然枕在漫漫黄沙之中,孤高、冷漠,又倨傲。这茫茫沙原上的精灵,在你刚 刚触碰它生命肌肤的那一瞬,就会令你激动万分,震撼了整个身心,历史和文化便一下子在 你的血液里激活起来。从此,你的生命里也便带着它,永远无法丢掉。而且,你会鬼使神差 地寻找它壮丽神秘的生命,尽管这生命是属于大漠的,剽悍豪放,有时还会粗豪地压得你喘 不上气来。
麦积山则是悠然、闲散地兀立于山野林间,显得天资聪慧,也就多了几分儒雅、秀逸和 从容。你甚至会觉得它有点漫不经心。其实,它也傲气十足,十分清高,那山壁南崖,梯云 凿道的洞窟,错落有致,密如蜂房,再加上一峰突起的山势,那份超凡脱俗的气度一样会震 慑了你的神经。只是它没有莫高窟那样压迫你,但它那灵秀奇绝的神韵你忘得了吗?
这里没有空旷凄冷的荒漠,而是茂林修竹,流水淙淙,一派田园情调,以其秀丽的风光 赢得了“秦地林泉之冠”的美誉。夏日晴空,站在七佛阁上凭栏极目环眺,山峦绵延,郁郁 葱葱,近处田里有耕牛犁地,远方村落腾起炊烟,与白云做伴。游目骋怀于佛地,心中也有 一尊佛呢。佛在山中立,我在佛中生。真到了佛我两忘的境界。清风拂过,泛起松涛的涟漪 ,与斑驳的竹影交辉,一首多么苍翠的乐曲。醉然于这诗情画境,有什么尘间俗事不能忘怀 呢?有什么人世功名非得系挂于胸,不能超脱呢?面对芸芸众生、世俗纷争,还有什么不能 使你以一颗慈悲喜舍的心叫生命透明呢?愿佛度我。
若站在山脚,仰望这凿山而修,千崖万像,转崖为阁的麦积山,你分不清是缭绕的云朵 在淘气地戏弄山尖,还是这有灵性的石山正在云雾里坐禅。我想,大概位列秦州胜境八景之 首的“麦积烟雨”便由此而来。麦积山在我国名窟中可谓风景独秀。
二
从今天的天水,我无法想象古代这里是怎样金戈铁马的烽烟。渭河谷地这一特殊的地理 环境,使天水自古成为军事要冲,兵家必争。春秋战国时期,秦便是从天水发迹,历经十二 公才东迁至雍(今天的陕西凤翔)。等到丝绸之路开通,地处东西南北交会的天水,更成了 群雄逐鹿之地。诸葛亮两出祁山,攻取天水,蚕食雍凉,东图中原。公元231年,诸葛亮轻 挥羽扇,在天水木门设伏兵,射杀魏将张,大败司马懿。我正是从《三国》最早知道了天 水这个地名,但倘若没有麦积山的招引,我一定不会专为来寻古时征战的尘烟。
十六国战乱,倒使中原的香火兴旺起来。不论官吏、百姓,崇奉佛教者日众,当然原本 只是为求得连天烽火中的片刻宁静和超脱。这一来,高僧就成为各国竞相“迎请”的国宝。 为“迎请”鸠摩罗什,382年,前秦苻坚发兵7万,西攻龟兹。罗什在凉州(今天的武威), 讲经十六年,401年又被后秦姚兴“迎请”到长安,奉为国师。麦积山便在这时开始凿窟造 像,虽晚于莫高窟,却比另两个兄弟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分别早了几十上百年。
一千五百年的历史烟云,蚀刻着麦积山的沧桑记忆。北魏太武帝兴佛时,麦积山地区佛 事鼎盛,高僧玄高“杖策西秦,隐居麦积山,山学百余人,崇其义训,禀其禅道。时有长安 沙门释昙弘、秦地高僧隐在此山,与高相会,以同业友善。”(《玄高传》)后来玄高离开 麦积山时,随从僧徒足有三百多人。
不幸的是,太武帝犯了帝王最容易犯也最难于避免犯的错误,听信了佞人的小报告,说 长安寺僧私藏兵器,酗酒奸宿,密谋造反,遂脑子一热,力排众谏,下诏杀僧灭佛。玄高遇 难。麦积山虽为保护佛像自焚栈梯,仍难逃劫难。文成帝即位,恢复佛事,麦积山也获平反 昭雪,除修复原存造像,另凿建新窟,修造檐阁,还增塑了大批佛像和菩萨。云冈石窟也几 乎与此同时开凿。麦积山现存北魏时期的洞窟八十多个,占窟龛总数的40%以上。文成帝功 不可没。历代君王的千秋功罪,历史自有评说,功德传千载,罪恶臭万年。这个道理现在仍 在说。
西魏文帝为防止漠北柔然入侵,采用和亲政策,娶柔然国长公主为悼皇后,废了宠爱的 乙弗氏。乙弗氏出家为尼,隐居麦积山。文帝旧情难舍,欲与乙弗氏重修旧好。柔然知情, 举兵来犯,怯懦的文帝只好为了江山牺牲美人,敕令乙弗氏自尽。乙弗氏为天下安宁,死而 无恨。铁骨铮铮比丘尼写下千古豪情,文帝贵为君王,毫无血性,直令须眉汗颜无地。倒是 忠孝忠义的太子武都王为纪念母亲,在麦积山凿龛葬母,称为“寂陵”。现在的麦积山第43 窟,就是当年的“寂陵”。
朝至北周,佛教重又经历了一次兴灭的轮回。武帝见寺院殷实,国库空虚,下令禁佛, “数百年来官私佛寺,扫地开尽”,“关陇佛法,诛除略尽”。好在秦州地方官护法有功, 麦积山算躲过一劫。宣帝、静帝在位时,又都下诏“修教法化”、“复佛像”,麦积山兴佛 造像再趋日盛。现在,麦积山的北周佛窟数量为全国之最,包括七佛阁在内,造像一千多身 ,壁画八十多平方米。
隋文帝生在佛寺,由尼姑收养,自幼信佛。统一中国后,自然大规模营建寺庙,崇奉佛 教。麦积山东崖断层上15.7米高的摩崖大佛释迦牟尼和文殊、普贤像即在文帝任内修造。炀 帝虽标榜崇佛比父皇犹过之,但随着国力衰退,麦积山的开窟造像也日渐冷落。打佛教西来 东土,一直是国兴佛亦兴,国败佛亦败。反之也如斯。
遗憾的是,盛唐没能给麦积山平添辉煌。当时莫高窟和龙门石窟开窟造像一派兴旺,麦 积山在唐初也有新开的窟龛,但唐中宗即位后,连续二十余年的大地震,却使麦积山在这以 后约二百年的时间里未开新窟。759年,经历了安史之乱,流寓秦州,打算取道入蜀的杜甫 ,见到的麦积山已是:“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乱石通人过,悬崖置屋牢。”到处已 是荒凉败落的景象。
宋朝三百年,虽在麦积山原有的窟龛内增塑和妆修了大批造像,形成小窟挤多佛的格局 ,并加修了飞檐屋顶,用木构建筑恢复了被地震毁坏的上、中七佛阁,却没有开新窟。1132 年,金兵入侵,秦陇兵火使麦积山的崖阁栈道毁于一旦。元、明、清各代,道兴佛衰,麦积 山也落得只能由民间巧匠妙手添色了。
三
石窟艺术源于古印度,它的起源与人类早先居住的天然洞穴分不开,生是遮风避雨的家 所,死后,这天然的窟墓就成了灵魂最后的归宿。清代朱彝尊曾说:“木有时朽,土有时崩 ,金有时烂,至复石以室,可永无泐。”
我国的劈山削崖,开窟造像,始于3世纪,盛于5至8世纪,最晚迟至16世纪。由于佛教 是沿着丝绸之路由西域传入,即经新疆至河西,而中原,佛教文化和佛教艺术在东来的过程 中,也就有了同中国传统文化及民族传统审美价值取向的融合与流变,即中国化、民族化和 儒化的过程。这麦积山几乎处在河西与中土的交会点,正为这种以石窟寺文化为代表的佛教 艺术风格的转变加了恰到好处的注脚。从麦积山现存的七千多尊雕塑看,早期作品尚有西域 的气息,但更多的则显露出秀骨清相的魏晋风度。
由于麦积山特殊的沙砾岩地质条件,使其雕塑基本上只能采用泥塑和石胎泥塑。这在某 种程度上倒为写意性雕塑提供了便利条件。泥塑比石刻更具有艺术表现的随意性,造像也就 更显得逼真神似,表情生动。
北魏前期的雕塑差不多是因循印度的装饰性雕塑,紧贴窟壁而塑,呈半浮雕状,衣纹虽 为中国传统的阴刻线,整体却带有西域风貌。到北魏中期,雕塑造型手法趋向朴拙,已开始 呈现写意的匠心,衣衫是贴身的,衣褶也还细密,但线条的流畅正在牵引出神秘渺远的魏晋 风骨。北魏后期,拓跋王朝的汉化政策,是鲜卑族人的大手笔,再加上南朝士大夫文化的影 响,雕造中出现了富于理想色彩的“秀骨清相”型造像。身材修长窈窕,面相虔诚静谧的菩 萨,已显出细腻润泽的光彩,那衣纹飘带轻盈舒展,是民族传统技法的造物了。那些脸型秀 丽,欲腾云而去的浮雕飞天,舞起薄如蝉翼的纱衣,乘着风,在极乐世界翱翔,颇具动感, 有一种潇洒的秀逸之美。
西魏当朝只有二十多年,却把秀骨清相的造型推向了极致,雕塑技法更趋圆熟,人物的 神情更加生动,且可以嗅闻到浓郁的生活气息。精致的主佛体态端庄,眉清目秀,胁侍菩萨 秀美纤巧,衣纹如水,神情恬静文雅,在形象风貌上全然不是佛本生故事里的宗教人物,而 活脱脱是五彩人生的现实折光,高贵单纯,静穆伟大的神的气质,已经映射出人内在的精神 本质。
能想象吗?魏晋南北朝时期是秦统一中国以后王朝更迭最迅疾的时期,也是中国历史上 思想最自由、精神最解放的时期之一。两者一定有奥妙的必然联系,我一时还无法作出评估 。我只能想见那些身怀绝技的艺术家们睡在一个个洞窟,吃着最简单的饭菜,却把最丰富饱 满的思想感情,通过自己神奇的双手,融入到一个个造型人物身上。它们不再是飘渺幻化于 虚冥里的神,而是有呼吸、有血液的活的生命。第44窟主佛造像被誉为“东方维纳斯”,那 含而不露的永恒微笑,完全把人间的真善美化作一身。第133窟聆听佛教诲的弟子,那种神 秘而温馨的神态,足以让你觉得他就是现实生活中一个手捧书卷孜孜以求的天真少年。第12 1窟的菩萨与沙弥窃窃私语的情景,你不觉得那是一对纯情的少男少女温馨地依偎着,在互 吐心曲吗?佛离人间是这样近。是的,只要你心中有佛,佛国净土就在身边。如果人人心里 都有个佛,那人间净土不也就是佛国净土了吗?
七佛阁是麦积山现存最大的洞窟,窟面宽三十多米,内壁七龛,造像七十多像。它是北 周的杰作,是当时秦州刺史李充信为亡父而造。“壁累经文,龛重佛影。横镌石壁,暗凿山 梁。”这一时期的雕塑造像,高雅洒脱,较前瘦骨清相而变得珠圆玉润,能见出向隋唐雍容 厚重风神的过渡。七佛阁龛楣几组飞天造型饱满,姿态动人,我竟疑是唐人的手笔呢。柔和 的曲线使人体的身段美毕现,肌肉丰腴而富有弹性,飘舞的飞带拂动出热情激越的青春气息 ,已完全具备了民族化的风格。从菩萨的造型看,形体由西魏修长婉丽趋于浑圆饱满,虽还 未具备隋唐菩萨像丰满润媚的风采情韵,冰肌玉肤的丰腴可爱也已活灵活现了。
地震这只无情的祸手,将麦积山隋唐时期的造像摧毁无数,现在所剩不多,出神入化的 隋唐杰作在此成了凤毛麟角,至于盛唐风韵,恐怕只有到莫高窟去过瘾了。
其实,比起莫高窟富丽庄重、流光溢彩的唐代雕塑壁画,我倒有点偏爱那“秀骨清相” 的魏晋风度。唐代风神让我想到高楼林立的现代化都市,它太雍容华贵,太珠光宝气,太完 美无缺,以致让我叹服到迷失了渺小的自己,思想成了空白的。再加上摩肩接踵的人流,随 着导游倒背如流、挑三拣四的演说潮起潮落,更让你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刚进城的乡下人,置 身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口,大气不敢喘,一小步都不敢迈。莫高窟叫我无法从容。我敬畏它, 甚至惧怕它。
麦积山叫我喜爱,除了它奇伟挺拔的山势,民族化的木构殿廊式开窟造型,更吸引我的 是它的雕塑造像和壁画艺术以及周围的自然环境所呈现出的整体的氛围。它让我有一种超逸 闲适的感觉,也便把有些个“秀骨清相”的造像,想成了潇洒俊逸的魏晋名士。那里一定有 阮籍和稽康,也该有陶渊明,该有谢灵运。
麦积山的壁画因陇南林区多雨潮湿幸存无几,内容主要有佛与菩萨、菩提成道、释迦说 法、释迦涅 、维摩经变、西方净土变、佛与弟子、东王公与西王母、子本生和 萨 本生等。其规模无法与莫高窟比肩,但我喜欢它多是北魏的遗存,用笔豪放舒展,遒 劲而不失细腻,粗犷而不缺柔韧,气韵极其生动。不知为什么,这些壁画令我想到《广陵散 》。
也许美过了极致便趋于流俗。莫高窟和麦积山的石窟造像均是如此。随着佛教的衰微, 宋代以降,好像石窟造像已不再需要想像力,要不就是艺术家和工匠们面对前辈的辉煌提不 起精神,感到无法超越,索性偷懒取巧,应付差事。由五代至清,麦积山几无建树,仅有二 十多个窟,从造像制作上可见技巧熟练,但表现手法拘于写实,人物的表情也显得刻板呆滞 ,毫无生气,昔日耀眼的光彩神韵不再。这使我得出一点:人生在世难以企及“盛唐辉煌” ,但不可因此而丢掉“魏晋风骨”。
(原载《湖南文学》199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