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从“大墙”到“边城”(1 / 1)

书生本色 傅光明 1615 字 1个月前

――天津监狱踏访随感

但我们只要留心便不难发现,生活中的“边城”其实随处可见,离我们并不遥远。换 言之,更多的时候,不是“边城”离我们远,而是我们自己远离“边城”。

……

人容易走进“边城”。

人也容易迷失“大墙”。

正准备收拾行囊,去拜谒湘西凤凰城的沈从文墓,接到从维熙老师的电话,问我有无兴 趣和他一起去参观天津的监狱。同行的还有邱华栋兄和作家出版社的潘宪立兄。

这几年,我已有意识地寻访拜谒了许多作家的旧居、墓地,也早有写一本《文学故园》 的打算。阅读沈从文,使充满诗情的湘西边城早在我想象的记忆中落户。那是个魂牵梦萦我 多年的地方。沈从文从边城走向世界,仙逝后终又魂归故里,骨灰就撒在面对沱江的听涛山 上,一块简陋到随形的自然山石作墓碑,把人生的句号在他生命起点的地方终结。这该是多 么凝重的一种洒脱,多么深沉的一种超然。如果说一个人的生命有轮回,那么,沈从文的文 学生命是在被政治杀死几十年之后,重新回到了他自由主义的精神家园。

湘西与监狱在情调韵味上差着十万八千里,我何以推迟诗意的湘西之旅,而非执意跟随 从老师去踏访监狱不可呢?除了因为从老师是我敬重的文学前辈,盛情之邀不能驳之外,更 主要还是因为监狱人生对我是完全陌生的一课。大墙中的铁窗生涯在我脑瓜里,长期被这样 根深蒂固的印象盘踞着:冰冷坚固的铁窗,阴暗霉湿的牢房,没有油水的窝头咸菜,还有叮 当作响的手铐脚镣;狱警板起专政的面孔,对犯人满怀厌恶和嫉恶如仇的愤怒,打骂还不就 是家常便饭;犯人总是一副表面驯服,内心抗拒改造的脸谱化形象,是千人一面的不齿于人 类的狗屎堆。

还有一点想法是过去没有仔细检讨过的,那就是狱警代表政府威严残酷地对低人一等的 犯人施予非人的待遇,是天经地义的,正所谓惩恶扬善。而凡锒铛入狱者,已自降人格,接 受非人的待遇,纯属罪有应得,恶贯满盈,天毕其命。想想看,这骨子里其实是一种可怕的 “文革”情结,即自命正义的一方对斗争改造的对象,采取任何非人的手段,游街、示众、 污辱、打骂、“焚书坑儒”,都是可容忍宽容的。反过来,非理智的疯狂也使被打成非正义 的另一方,自甘放弃了做人的权利。更可怕的是,申辩权、沉默权完全被监督改造和强迫检 查替代了。非人了,也就不能再有人的思想、权利和需求了。但到目前为止,这一带有“文 革”情结的思想观念完全从人们的脑子里剔除了吗?我看还没有。我们生活中的有些说法、 做法,明明是在重温“文革”旧情,藕断丝连。对这一点,我们该有足够的警觉和清醒,以 免“文革”以另外的面目出现。我们已学会了识别凶神恶煞,但对戴着天使面具的魔鬼,我 们的抵抗力怎样呢?

天津监狱在尊重人的权利,特别是尊重犯人,过去被视为另类的特殊群体作为人的权利 方面,确实开了个好头。对这一点,有过大墙体验,尝过专政滋味的从老师该最有发言权。 像我和华栋兄这样年纪的,在从老师那一辈知识分子备遭凌辱磨难时,我们正沐浴着阳光雨 露呢。而且当时的教育告诉我们,从老师们正是我们的阶级敌人。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庆幸 自己根红苗正!而对那段历史,我们今天竟是那么不愿提它,犹如阿Q脑袋上的那块疤,填 平历史,不等于没有过历史。

对这一点,我在随从老师重访他当年接受劳改的茶淀农场(即清河农场)时,感触颇深 。德国人在当初希特勒屠杀犹太人的纳粹集中营,竖起了警示牌,让后世子孙牢记人类历史 上那惨绝人寰的一幕,永志不忘,是为了不再重蹈覆辙。我想在茶淀这样曾经强迫知识分子 劳动改造的“集中营”旧址上,至少也可以立上一块历史的碑记:某时有多少右派知识分子 在此接受劳改,又有多少冤魂葬在这里。从老师告诉我,羸弱却有着铮铮铁骨的书生吕荧死 得很惨,现在他们的墓都平了。远远望去,这里只剩下了一望无际的茫茫芦苇,在强劲寒冷 的秋风中无声地哭泣、诉说。难道我们就让这风中摇曳的芦苇来遮羞,来做那段耻辱历史的 无言证人?

从老师那代知识分子,太多的人是背负着莫须有的冤屈,受着非人的凌辱和折磨。而今 ,关在天津监狱里的这些个犯人,可全是货真价实的罪人,却享有了最起码的人的权利,得 到了最起码的人的尊重。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历史和法制建设的进步。我想,从老师都会为今 天的犯人而庆幸,当然更为我们在法制建设上所取得的成绩而感欣慰。

天津监狱是模范监狱已早有耳闻,两天走马观花的踏访,着实叫我瞠目,已把我脑中的 监狱印象击得粉碎。我不能不佩服天津监狱领导层的超前意识,他们对犯人权利的尊重净从 细微处着眼:从绵延数里的大墙外看不见高架的电网;监狱楼本着叫犯人悔过自新,已改称 教学楼;铁窗也修到玻璃窗里边,成了隐式的。反正从外形上看,若没有荷枪的武警站岗, 没有我们严格执法的狱警监守,我真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座别墅区。这里绿草如荫,绿树成行 ,漂亮的楼房,碧清的池水,倒有几分田园的野趣。我和华栋兄同陪访的天津监狱几位领导 开玩笑说,倘若我们犯了事,有劳几位关照,托关系找门子,把我们弄这儿来,没准又多出 现两个大墙作家来。那才够格当从老师的学生。

天津监狱对犯人中有一技之长的,还真就不埋没。能书善画,可让你涂抹丹青,金石之 巧,可在盈寸的一方世界里挥刀纵横。陈列室展出的犯人艺术作品,与其说是犯人的心血所 成,倒毋宁看成是我们的狱警所倾注的心血。

这些血气方刚的狱警,每日与犯人相对,那是怎样一种人生况味,我一时无法想象,更 无法体会。天津监狱的犯人都住上了楼房,屋里有暖气。可我们的狱警却还有相当一部分住 在家属区低矮的平房里,冬天烧着煤火。犯人刑期有年,而这些多毕业于警校的年轻狱警们 ,却是“监”期无限,直到白发告老。我多想去探寻他们的内心世界,把我这一管无力的笔 ,尽情向里面延伸。

拜谒沈从文先生墓地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位凤凰之子以其天赋的文学才华,激活了 湘西土地上神奇的清山秀水,使“边城”具有了永恒的审美价值和艺术魅力。这大墙下的监 狱生活,不也是一座人生的“边城”吗?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个“边城”,只是 我们多没有沈先生的那份功力,把它描绘得那么深邃,那么灵动,生命的奥妙全在清纯里了 。但我们只要留心便不难发现,生活中的“边城”其实随处可见,离我们并不遥远。换言之 ,更多的时候,不是“边城”离我们远,而是我们自己远离“边城”。

“边城”是自由和美丽的,在沈先生的文学生命被扼杀时,“边城”依然是自由和美丽 的。犯人们被囚禁在大墙下,谁能说他们心灵里有座“边城”不自由,不美丽。

我像困居闹市区的住户一样,为防窃贼,防盗门和阳台上的铁笼一应俱全,把自己囚徒 一样关在屋中,可我同时又是自己的狱警,手里拿着通往“边城”的钥匙。原来这就是自由 和美丽,也是从“大墙”到“边城”的窄门。我不正是由这道窄门,前几日还在大墙里做访 客,没出几天,又到了诗意山水的凤凰。自由和美丽有时就这么简单,简单到有人不经意地 就把钥匙丢了。这让我觉得,一个人能当好自己的狱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仅靠手里有钥 匙,不等于万事大吉。说到底,我们除了是自己的狱警,同时也是自己的囚徒。

我们得像天津监狱的狱警们一样,对犯人要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科学的管理方法,一切以 法律为准绳,用法这一至尊无上的标尺,来划清自身狱警与囚徒的界限,也就是“边城”与 “大墙”的临界。

我知道,我手里的那把钥匙,是用来开启“边城”的。我会把钥匙留在自己的“边城” 的狱警手里,最好任何时候都别把它交给“大墙”的狱警。他们俩职责相同,功能可差得远 啦!

沈从文先生的墓碑上只刻了十六个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人”字几乎是汉字里笔划最简单的一个字了,可它支撑起的天空却几乎是最多元复杂的 。

人容易走进“边城”。

人也容易迷失“大墙”。

(原载《今晚报》1999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