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文学翻译在我一生中始终是个安全阀(1 / 1)

每当遇上麻烦,倒了霉,它就很自然地成了我的收容所。我个人这么倾向,旁人往往也这么想。有时候,翻译真是我的一根救命稻草。

1936年鲁迅逝世后,整个文艺界悲恸万分,王芸生却在《大公报·短评栏》对这位尸骨未寒的文艺界导师大肆攻击。上海文艺界为之哗然。愤怒之中,萧乾向报社提出辞呈。这也是他平生惟一一次提出辞职。当时在上海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巴金积极支持,邀他参加《屠格涅夫全集》的翻译工作。后来是《大公报》老板胡霖不同意辞职,答应由报社弥补过失,挽回损失,他才收回成命。倘若真辞了职,他自然就搞上专业翻译了。不过,他并不认为自己真能成为翻译“家”,因为充其量他这也只是迫于生计。这当然是谦辞。

40年代,萧乾在剑桥大学王家学院读研究生时,曾比较系统地研读过福斯特、吴尔芙和劳伦斯的小说,有的非常喜欢。但他从未萌生过把他们任何一部作品翻译成中文的念头。萧乾搞翻译,甚至包括他晚年翻译《尤利西斯》,从来都不是主动的选择。

“审干”使1956年成为萧乾翻译的多产年。反胡风运动之后,他由《译文》调出,当上专业作家,本计划下开滦煤矿体验生活,写一个反帝题材的长篇小说。但“审干”期间,人人接受检查,等候结论,不得任意走动。不能搞创作,也不能成天闲着。在这种无奈的情形下,他只好埋头搞起了翻译。一年的时间,他翻译出版了三本书:英国随笔散文大家兰姆姐弟著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中国青年出版社)、捷克著名作家哈谢克的《好兵帅克》的节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和英国18世纪批评现实主义作家亨利·菲尔丁的《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7年,萧乾被打成“右派”,下放唐山柏各庄农场监督劳动。1961年5月,调回人民文学出版社,去编译所工作。他衷心感谢翻译这根救命稻草在冥冥之中保护着他,使他没像农场的其他许多难友一样,被发配到边远地区,有的甚至改行去卖酱油,而是回到北京,继续从事文字工作。

196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署名“佟荔”翻译的《里柯克小品选》。“佟荔”即萧乾化名。当时,他还戴着“右派”帽子。倒了霉,连名字也会臭得见不起人,只好借幼子萧桐的“桐”之谐音改姓“佟”,女儿的名字叫“荔”。萧乾绝不会想到,在过去了27年之后的1990年3月31日,加拿大驻华使馆专为重新出版由他增补、充实的《里柯克幽默小品选》举行了一个热情友好的庆祝会。这回,书的扉页上赫然印着“萧乾译”。加拿大驻中国大使Earl Drake先生祝词说:“作为加拿大在中国的代表,我非常高兴,这个版本将使这个伟大国家的读者更好地理解里柯克的作品。我们很幸运,这部作品是由著名作家萧乾先生翻译的。他用作家自己的敏感和技巧,使中国的读者能够领会原著的精神和意图。”

60年代,摘了“右派”帽子以后,萧乾与人合译过厄普顿·辛克莱的《屠场》(1979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这之前,他已与李从弼合译过菲尔丁的《汤姆·琼斯》(此书到1984年才出版)。1969年,下放湖北咸宁五七干校。1973年回京探亲,泡病号,“赖”在出版社的翻译组不走。他发觉自己从没有这么“热爱”翻译,拥抱翻译,干得那么起劲。他甚至感到,若能这样了此一生,也是莫大的欣慰。他先后与人合译《拿破伦论》、《战争风云》、《麦克米伦回忆录》、《1932——1972年美国实录:光荣与梦想》,并参与校订《肯尼迪在白宫的一千天》、《美国海军史》、《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等国际政治类译作。干校不止一次打电报催他回去劳动,他居然凭着这根“稻草”顶住了。

萧乾晚年回忆这段经历时不无感慨地说,那时所倾向的翻译,文艺的也好,社科的也好,都并非翻译本身,而是它能结束一个人如丧家之犬般颠沛流离的生活。确实,那些翻译全是应急之译。如《拿破伦论》仅是因毛泽东急需阅读,他和几位大学者一起连夜奋战,赶译出来的。

1979年,萧乾平反复出以后,若非《世界文学》的编辑,诗人邹荻帆盛情相约,他大概也不会主动去翻译挪威戏剧家亨利克·易卜生的寓言讽刺诗剧《培尔·金特》。他搞翻译,虽然全属“被动”。但一干起来,总能全力以赴,心无旁骛,精心认真地对待每一部作品。1981年溽暑,刚做完左肾切除手术,他便插着一根导管,坚持译完了《培尔·金特》,而且译得那么传神。1983年,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根据他的中译本排演话剧《培尔·金特》,演出后引起不小的轰动。1986年12月,他也因出色翻译了这部剧作,在北京接受了挪威王国政府授予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