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我写《红毛长谈》的一个初衷。
全文以梦境描述二十年后的南京如何民主、开放,执政的国民党如何廉正,来反讽当时南京及其政权的肮脏、腐败。红毛在梦中以寓言家的姿态出现,创造了一个自由、平等的乌托邦式资产阶级共和国。这个理想国是以他(即萧乾)旅居七年的英国为蓝本的,今天看来显得有点可笑,可怜。
梦境是理想主义破灭了的失望者的乐园,所以说,红毛夫妇不过是一对可怜的梦游者。重要的是,梦游者有着清醒、冷静的政治头脑。萧乾并无意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只在利用一种虚幻的理想向黑暗的现实挑战。这也是反讽艺术的重要表现手段。
红毛夫妇来到二十年后的南京,记者们蜂拥而上,极尽采访之能事。有位记者骄傲地说,今天到的记者没有一家是代表官报的,官报早拍卖完了。讲话可以绝对自由。反过来看,当时的新闻机构则全由国民党控制,没有自由。
有的时候,红毛终于还是干脆直接进行讽刺。他说,中国向来对活人不惜刻薄诋毁,对死人却很忠厚宽容,譬如闻一多死后哀悼的踊跃。中国结束一党专政后,经国会通过,各党均在紫金山上建起了陵园,后改为国殇园。无论文人武将,碑文都是功过分明。红毛慨叹,由看碑的人来判断死者一生的贡献,真是科学精神的彻底表现。而反过来,中国的传统习俗却是在人死后把他捧到九霄之上。
红毛梦中首都南京的生活五光十色,丰富多采,舞蹈表演比比皆是,辩论会也有国共双方的要人参加,如周恩来对宋子文。第三次国共合作也成了现实,国民党政府重视民生,社会秩序平稳安定。南京给红毛夫妇的第一个印象,除卫生清洁外,交通警察不多见,街上更是少有兵士,也看不到骇人的刺刀和手枪。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已经深入人心,二十年后的南京,真称得上国泰民安。萧乾讽刺的深刻在于,他总是从反面论证国民党的腐败。他深知民国以后,中国的毛病是官员们做的是民国的官,心理却还是专制时代的心理。所以对天子的阿谀、奴性、欺骗、偶像化,一点没有改,而对人民的作威作福也还是照旧。而红毛理想中的官员应是,一方面尊重自身的人格,另一方面要对人民担负起责任和义务。
接下来,红毛的经意讽刺接踵而至。他走过国民党党部,看见门外站满一排男女青年,正等着领取党员请求书。原来,红毛想象中廉正的国民党政府对作为一名党员,有了难于上青天的更高要求,不但身体要好,能吃苦,学识要好,品格也要好。而且,党员预备期是三年,表现不好,随时会被取消资格。宣誓时必须声明:余以人民利益为至上,国家利益为第二,党的利益为第三。这里,红毛再次反讽揶揄了国民党的腐败透顶,其所作所为与此梦境正好是截然相反,背道而驰的。红毛通过一位迫切要求加入国民党的热心青年之口,道出了他自己的希望,即希望它能成为建造历史,博得人心的政党。事实上,萧乾对作为政治机器的政党从没好感,基本上抱着一种讽刺超过褒奖的态度。这倒不是说他虚无,因为他抱定的是自由主义的信念。
红毛夫妇继续梦游,看到中国实行了开明的公务员制,美国不再干涉中国内战,竞选市长也以有利于民生为条件。夫妇俩在文章结尾默祷二十年后这梦境真的在朱墙碧瓦的南京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