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印子车的命运》:我着意在学习描绘人物的鲜明性格(1 / 1)

萧乾在这篇小说里,开始把笔伸向描写社会底层小人物的命运,展示人物不幸生活经历的同时,刻画人物性格。《印子车的命运》原题是《飞毛腿》,现题是当时编发这篇小说的沈从文改的。它写车夫秃刘的那点牛脖子劲儿及其所遇到的悲惨结局。萧乾小说多是写身边熟悉的人和事。小时候,他是个受歧视的穷孩子,非常熟悉社会底层人们的生活遭遇,长大了,对此除朴素的同情也没有更多,及至写《印子车的命运》等小说时,还不懂什么人道主义,况且他并非以什么“主义”来写作。他写是因为他曾是生活在他们中间的一个。写过城市贫民之后,通过这篇他在学着写劳动人民。他在秃刘身上寄予了深深的崇敬和同情。

秃刘的人生理想像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一样,再简单卑微不过,只求自食其力,拼命挣回一辆属于自己的车,过上像样的日子。他勤劳、诚实、心肠好,就是有点“牛脖子”。性格即命运,在这篇小说里,正是秃刘的“牛脖子”性格,导致了他的悲惨命运。萧乾着力处,就在刻画这“牛脖子”与黑暗社会的格格不入。穷人的傲骨成了不治之症,使秃刘整天活得像条孤魂。他能为一碗炸酱面跟爹闹翻了去当兵;为一点口角把锃亮的刺刀杵进同伴的怀里,开了小差;为不在体面的弟媳妇面前感到别扭,才决定打一辆印子车。

秃刘对崭新的黄漆电镀的印子车,擦得比孩子吃奶还卖力。他满心以为一年多就能挣回一辆车,他总是向熟人晃着胳膊上铁球似的腱子肉说,就凭这四根肉棒槌和这辆车,还要置地呢。多交几个钱不算什么,拉两个有良心的就全有了。这是秃刘执拗性格中的天真一面。

秃刘内心里的那份人格自尊使他无法忍受当文书的“体面小伙子”兄弟刘二的怜悯和同情,只在每个月底往家里送趟钱。在刘二看来,哥哥拉车总是件丢脸的事,便让他去给学校看门房。秃刘不等他把话说完,重重地把杯子顿在桌子上,斩钉截铁地说,别再来可怜我,给我玉皇也不换。他不觉得拉车比别人低贱,认为那都是耍笔杆儿的人吃饱了没事干瞎编的。这年头谁不靠力气吃饭,用指头的文人比用脚丫的车夫高不了多少。拉车成了他一生得志的极峰,一天有三斤洋白面,一盒粉包烟,就满足了。他能随处择地而眠,拉到哪儿就算家,过着一种怡然自得的自在生活,而且要一辈子打光棍。在他看来,一人吃饱,一家不饿,娘儿们是累赘,是泄气鬼,要了谁也拉不动车。秃刘在对待同家人的关系和个人生活上,也是这么“牛脖子”。

秃刘以为凭力气挣钱天经地义,拉起车来,从不让人,也全然不顾同伴们诅咒的眼色。那点不服输的“牛脖子”,还使他不甘跑在别人后头,终至得了个“飞毛腿”的绰号,并为此自觉光荣。同行中已有人挥着仇恨的拳头,说有一天要是除掉了“飞毛腿”,大家就有饭吃了。萧乾总喜欢不经意间为小说的悲剧结尾设伏笔,他让笔下的好心人劝秃刘别混得那么孤,还是齐心点好,因为有人在那雪白的车垫上烧了个窟窿。他依然故我,自觉有那四根头棒槌,饿了用来挣钱,急了用来拼命。他没有意识到抢甜买卖会带给同伴怎样的嫉恨和不满,更不会想到这会带给他什么,最后中了仇恨者的圈套,在偏僻的东坝高粱地里被人打得皮开肉绽。

到了这一步,秃刘的“牛脖子”倔劲儿一点没减,他轰走好心来看他的刘二,想瞒过车厂,等养好了腿回去接着拉车。车厂老板可不管他是否挨了揍,印子钱的日子一到,就催他交车。秃刘看着自己被打成重伤溢出黄脓的腿,用恳求的眼神瞅着来看他的兄弟。刘二一下子凑不出印子钱,低下声音对哥哥说,不拉车一样挣饭吃。秃刘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他撕碎了与车厂订的铺保,咬着下唇,眼皮随着沉了下去。好好的一条汉子,就因那么点“牛脖子”,造成自己凄凉、悲惨的结局,反映出黑暗社会对下层小人物的残酷无情和生存竞争的可怕。

萧乾在这篇小说的结构上做了新的尝试,当时他认为现代小说的进步即在使结尾由可能变为可信,再变为不可避免。于是,说故事人的本分,就在为英雄设计每一个陷阱(如《印子车的命运》)来造成最后的厄运。萧乾始终认为,小说要求动人求深刻,到底还得是悲剧,浅薄的悲剧艺术上都胜过深刻的喜剧。这未免过于绝对。不过,《印子车的命运》所展示的悲剧,确是现实中真实的一幕。秃刘是众多人力车夫的缩影,他的悲剧完全是“牛脖子”性格发展的必然,不可避免。萧乾不光在结构上受奥尼尔的影响,在主题表现上,也像奥尼尔一样,并不注重去揭示造成什么样命运的原因,而只是把那命运本身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