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东西写得固然幼稚,但它多少带有想从微小角度来反映大主题的企图。
如果说《俘虏》是一首幽婉的田园牧歌,那《邮票》就是一曲洋溢着爱国主义的诗篇。《邮票》属于那种以“小题材”表现“大主题”的小说,一枚小小的邮票竟引发出民族的爱国主义情感。小说的叙述者是第一人称“我”,给人以亲切感。萧乾在《创作四试》的“战斗篇·前言”中说:《邮票》是写九一八的。他是在由天津大沽开往汕头一条商船的统舱里得到那噩耗的,我的泪热热地淌下去了。
1933年萧乾动手写小说时,最大的苦恼是感觉自己视野太小。农村只去过几次北京近郊,对城市的糜烂生活又毫无所知,抗日题材更无从谈起。1934年的一天,他见同宿舍一位东北同学桌上放的信封上贴着一张“满洲国”邮票。他问同学是否收邮票,同学满脸鄙夷地反问他看着那邮票不觉恶心吗?他一下子省悟到流亡关内的东北人是怎样一种民族感情。他是怀着一份惭愧和自责的心情来写《邮票》的,只是把故事搬到中学时的母校崇实,以一个只知一味集邮而忘记国家存亡大事的孩子为主人公,通过他的自述来写一位痛切感到亡国之恨,终于回东北打游击的青年。
从情节推断,故事发生在1932年2月伪满州国成立前后华北某地一所中学里。“九一八”使东北三省肥沃的土地沦丧于日寇的铁蹄之下,大批难民流离失所,涌进关内。日军占领东北以后,继续垂涎于东北乃至全中国,企图实现大东亚共荣。面对严重的民族危机,凡有一颗爱国心的中国人都忧心如焚。可当时有些生活在大都市的天真幼稚的青年,依旧陶然于优哉悠哉的生活,对民族危亡,国土零据,混沌茫盲。“我”便是一份子,整日只知兴趣所致地玩。贪玩的性情,成了“我”一生的幸福。出于偶然,“我”又染上了集邮的癖好,买了一个集邮本,请一位老师题上“万国邮票集”,开始到处搜集各国邮票。“我”被邮票世界里民族伟人的风采和辽远国度的山水风光所陶醉,愈发感到邮票里潜藏着一种珍贵,如能集到全世界的邮票,那欢慰绝不比做皇帝小。为了邮票,“我”不惜去掏被人唾弃的字纸篓,哪怕有时摸到很脏的东西。
除了白描,对比也是萧乾在小说中常用的一种技法,它能突出人物的鲜明个性。与“我”的乐天迥然相异的是班上一位赵姓同学。小说的情节便是在他同“我”强烈鲜明的对比中发展着。“我”的生活无忧无虑,成天不是背着冰鞋,就是夹着球拍。赵却整日愁眉不展,清癯的脸上带着一副苦相。他总在别人踢球的时候,独自徘徊。课上,“我”爱古弄那些邮票。赵听不进讲义,有一会竟在几何命题的空白处写下“誓死”。“我”集邮是为好玩,赵却说那么一大片土地都被玩掉了。而对此深沉、激愤的言辞,“我”茫然无知。当“我”追上正在看报的他,发现他看的不是“我”所喜爱的体育栏和电影广告,而是头版一段浦仪称帝的话,“我”竟庆幸又多了一国邮票,向他讨要。他却丢了魂似的向楼上逃去。
萧乾在这篇小说中运用的对比手法是逐层深入和转换的,并由此刻画出赵姓同学忧国偾世的思想性格,以及“我”受他感染所起的思想上的变化。“我”第一次是吹着哨蹦进他宿舍的,屋里的陈设,地图,“还我河山”四个字,“日本帝国主义”什么“史”,都未曾启开“我”思想的蒙昧,只是觉得有趣,觉不出“亡国奴”三个字的分量。“我”从他的信封上小心翼翼地撕下那张“满州国”邮票,一溜烟跑下了楼。
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无知竟使“我”拿着赵给的几张“满州国”邮票做起了交易,同白罗汉换了七个西班牙,两个葡萄牙。这是沉痛的一笔,融进了萧乾意味深长的思考:“我”后来在赵的感召下开始觉醒,可罗汉们依然故我。
“我”第二次獾似地窜进赵的宿舍时,他正蒙被大睡。“我”把手伸进被底,却摸到一把滚热滚热的泪。这拭不尽的泪水,终于感动了“我”,以至那邮票再不能抓住“我”的心。老赵答应晚上和“我”走走,因为他要走了,“我”是他唯一的熟人。
老赵无限的愤懑似乎使“我”感到了什么,虽然暂时还说不清,但当“我”再次见到追着“我”要邮票的罗汉时,“我”已开始用鄙夷一个无心肝人的眼色瞅他。感情上入情入理的变化,使“我”对晚上的自修课心不在焉了,也描起“誓死”来。“我”第三次来到赵的宿舍时,他正打行李。他剃了光头,说是要扮成农民,以免在见到妈妈前让日本人杀死。“我”幼稚地问他既然会被杀,干吗还回去。赵送“我”两本书,《东北问题》和《青年与满蒙》。赵仿佛在说,看完你就明白了。
赵在操场上启发教育“我”的场面,是整个小说的**。他把“我”当成兄弟,热情地抚着“我”的肩。这时,“我”才了解到,赵的父亲被日本人抓了去,哥哥被日本人用刺刀挑了,他要回家乡为亲人报仇。赵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这种人,不明白自己的世界,就知道整天吹哨。他继而又用矛盾、痛苦的语调说,其实,也不怪你们。人都爱玩,爱活泼,谁爱皱眉,爱流血?可是倒霉的你是在帝国主义者**下的中国人。你没死,是因为还没杀到你这块儿。早晚——。这无疑说出了萧乾自己当时的思想。“我”是那类富有正义感、同情心但又不甚明事理的青年的缩影,一旦认清严酷的现实,燃起复仇的烈焰,就能成为赵所希望的“有骨气的人”。所以,当赵说“我”还小时,“我”心里在说,我不小,你看,我也哭了。《邮票》发表后,巴金读罢告诉萧乾,正是“我”这个无知的孩子这句心底的话,使他受得感动。全篇至此,爱国主义的基调得到了升华。
小说的结尾哀感且有几分悲壮。赵用力握了“我”的手踱回宿舍。回到宿舍,“我”少了平日的魄力,并开始感到黑暗的可怖。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了赵放在“我”枕畔的信封,背面写着:我走了。羡慕你睡得舒坦,不忍叫醒。昨夜话,莫忘。邮票,随你撕。那住址只告诉你我拼命的场所。无从通讯。——知名不具。
《邮票》不同于当时的许多抗日题材小说,它没有直接揭露日本人的人面兽性,也没有直接宣泄抗日宣言,它只是在精心设计的曲折跌宕的情节中,通过邮票这枚方寸的媒介,把两个年轻人的心联结起来,在淡淡悲哀的气氛中,抒发浓重的爱国主义情怀。平凡的人物,看似不重要的细节,却具有重大的社会意义,突出主题,艺术效果也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