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大,孟到家时,地上已积了一层。脚踩上去,咯吱作响。
院子里,孟虎和孟清江正忙着将成袋的荞麦搬进西屋,喂马的草料也得收拾,两人已忙了一下午,家中唯一清闲的,只有被拴在棚子里的驽马。
听到院门被拍响,孟虎放下肩上的袋子,“想是十二郎回来了。”
孟清江拍拍手,转身去开了院门。
一地雪光,接着堂屋里的火光,倒是不碍着脚下的路。
“四堂哥。”孟跺跺脚,笑了笑,“劳烦了。”
“有什么可劳烦的。”孟清江一把将孟拉进院子,入手冰凉,不知道在外边走了多久,眉头就是一皱,“快些进屋,给你留了饼子和热汤。”
堂屋里烧着火盆,关上门,隔绝被封,手脚才感到些暖意。
见着孟脸色有些发白,孟虎担心的问道:“十二郎,身上的伤无碍吧?不说去拜见副千户,怎么这么迟?”
“没事,堂兄不用担心。”孟掸掉身上的雪,坐到桌边,搓了搓手,将赵大夫给的要取出来,笑呵呵说道,“有事耽搁了。”
“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孟瞒下了高阳郡王召见一事。说好话不切实际,语气说重了,平白让两位兄长担心,“我这有件好事要告知两位堂兄。”
“好事?”孟清江从灶房里端出两个大碗,一个碗里是摞起来的荞麦饼子,另一个碗里是飘着油花的热汤,零星几点翠绿,飘散着香气。
“莫不是有赏赐下来?”
“不只如此。”孟接过大碗,一口热汤下去,没尝出什么味道,身子倒是暖和起来,“好叫两位堂兄知道,沈副千户已擢升小弟为试百户,仍戍守城外。”
试百户?孟虎张大了嘴巴,孟清江险些坐到地上。
从离开孟家屯到北出塞外,这才过了多久?
“十二郎,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小弟句句属实。”孟拿起一个饼子,咬了一大口,鼓起了一边的腮帮子,“改日还会有粮食和布匹赏下来。一冬的粮食都不用愁了。”
孟口气笃定,孟虎同孟清江都面露喜色,十二郎果然是有大能耐的。
“小弟还有件事想同两位兄长商量一下。”
“十二郎尽管说。”
“趁着过年还早,烦劳两位堂兄寻人问一下,可有商人前往北平。若有的话,托人给家里带个口信。离家数月总要报个平安。”
边军轻易不能离开卫所,这是定死的规矩。孟想了许久,也只得出这个办法。
明初,官员的法定休假日只有三天,碰上一个有工作狂嫌疑的皇帝,每月定时休沐都成了传说中的神话。
生命在于运动,干活才是根本,休什么沐!
这话要是崇祯说的,不用理会,完全可以当他是空气。可这话是洪武说的,敢不理会,他能让你变空气。多少官员将脑袋系在裤腰带,哭天抹泪以头抢地才让洪武帝大发善心,将三天延长到一个月。
读书人尚且如此,一个军汉还想休假?美得你!
若想合家团聚,也行。家人都搬到卫所来,种田开荒,按时缴粮,朝廷绝不限制。
综上,孟想回家过年是想都别想,孟虎和孟清江倒是没这个限制,但要开具路引,经上下盘查,再加上打点,准备盘缠,也是麻烦。
朝廷设立的驿站只传送公邸报,想要给家中送信,要么托赖同乡,要么只能请这些商人帮忙。唯一不用自己想办法的时候,就是为国光荣之后,差人到里中勾补余丁贴户,自会给家中带去消息。
一般情况下,只要脑子没被驴踢过,都不会想借这个便宜。
“若有人愿意帮忙,可出些宝钞酬谢。”
孟吃完了一个荞麦饼子,还只是半饱,又拿起了一个。到边塞之后,他的饭量是一日日的见长,个头也拔高了些,就是不见长肉。
“余下的宝钞也尽快用出去,换些菜种也好。”
“我明日便去问。”孟话出口,孟虎当即说好,“是否给家里带些粮食布匹?”
他同孟清江家中不缺这些,问的主要是孟。
“暂时不用。”孟摇头,临走之前,他和孟王氏一同清点过,家中的粮食足够吃上半年,加上田中的出产,口粮不成问题。就算遇上麻烦,也有孟重九关照,这次托人只为了传信。
“还要给九叔公带个好。”
“成。”
两人说话时,孟清江一直没出声,给家里带口信?爹娘眼中只有大哥,哪还有他!
当夜,孟清江翻来覆去一直没睡。清晨起来,到底让孟代笔,写了一封家书。
寥寥几语,问候了孟广孝和孟刘氏,再无其他,显见得疏远。
“四堂兄,可要再添上几句?”
“不了。”孟清江等孟写好信,苦笑一声,“我便是孝敬再多,也比不上大哥一句话,何必自找没趣。”
孟放下笔,没有再劝。看着纸上横平竖直的几行字,心里有些打鼓。字如其人,他已经尽量收敛,笔锋中仍带出不少本来的性格。不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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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直,不够圆润,不够温和。就像是野生的豹子永远成不了家猫,熟悉前身的人怕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找人代笔不难,前郎中大人现成摆在那里。可他堂堂一个童生,顶着读书人的名头,这么干说得过去吗?
没办法,孟十二郎只能硬着头皮亲自上阵,一心希望家人当他是从军后改了性子,不要起疑。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仍不见停,朔风急劲,呼啸着刮过草原,天地间茫茫一片银白。
无论城内还是城外,当值都是个苦差。
这时就见出地堡的好处了。档上木板架个火堆,挡风取暖完全没问题。遇上溜达到附近的野物,还能来一个自助烧烤。其他的边军就没这份待遇了,地堡工程才建设到一半,没屋顶挡风?扛着吧,用意志力压倒一切!大明边军都是纯爷们!
遗憾的是,纯爷们也架不住大雪冷风,纯爷们也会生病。
城内的医户一天到晚都在熬药,不时能见到挂着两管鼻涕的边军抱怨贼老天要了人命。
两相对比之下,孟百户的形象在麾下军汉心目中不停增高,不说顶天立地也直冲云霄。
试百户任命已下,去换腰牌的时候,刘经历特地拱手道贺,还送了孟一小坛酒。这在以前可没发生过,孟受宠若惊,连声道谢。
孟总旗摇身一变成了孟百户,原顶头上司马总旗成了下属,两人见面,笑呵呵见礼,心里怎么想另当别论,表面上总要你好我好大家好。另一名总旗也是熟人,竟然是弓兵高福。仔细问了才知道,月前鞑子叩边,他五箭射死四个鞑子,其中一个还是百夫长,被擢升为总旗。
有这两位,丁小旗和刘小旗暂时升官无望,好在两人也不计较。
在孟百户手下做事,还怕没有高官厚禄的机会?话是前郎中大人说的,孟有点不好意思,和高福一起被调来的老边军却是轰然叫好。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队伍是拉起来了,能不能让对方彻底心服就要看孟自己的本事了。
“百户不必谦虚,卑职相信您!”
丁小旗智珠在握,很有信心。孟百户抬头望天,好吧,有信心总比没信心好。
又过了几日,沈副千户口中的赏赐也如数发下,除了粮食和布匹,还有盐巴和胡椒。孟同两个总旗各得了不少马肉,是鞑子犯边时留下的。天气冷,冻起来堆到库仓里,正好用来做人情。据说,这是卫所的的老规矩。
孟一边吩咐手下的边军将赏赐送回家,一边感叹,“为官的学问,果然还有得学。”
升官受赏的不只有孟,重伤的郑千户到底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撒手人寰。家中独子已及弱冠,袭了他的军职,却没分到开平卫,而是被发到北平行太仆寺养马去了。战功是别想了,相对于时刻要防备鞑子的开平卫来说,生命却能得到保障。郑家人没有不满,反倒是给出力的人送了一份厚礼。
论起钱财,郑千户这些年积攒下不少,世袭千户,授田也不会收回。郑家人守着田产,领着一份闲置,以世袭千户做群长,明面上大材小用,实际上已经足够了。
郑千户功成身退,西城千户所的一把手变成了沈千户,诸如周荣等人自然也水涨船高,该升职的升值,该领赏的领赏。千户所里十个百户,五个都换成了沈瑄带来的燕山卫。
由于孟暂时还没被划拉进第一梯队,百户前面的试字还得挂一段时间。十个百户里,他也算是独一份。
孟十二郎不急,心急吃不着热豆腐,是他的,早晚有一天会落到锅里,着急是没用的。按照后世的话来说,xx尚未成功,继续努力也就是了。
一片升官发财的恭贺声中,众人均是喜气洋洋,一名书吏的意外身死自然引不起太大的重视。哪怕他勤勤恳恳在千户所工作多年也是一样。
一副薄棺,几匹麻布,差人带回乡里的一个口信,就是身后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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