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对我们来说是非常特别的物体。它们是存在于我们环境中,从记忆开始我们就非常熟悉地使用着的表面体:我们每天都会遇到镜子—每天至少一次,但通常远远不止。我们不会对镜子本身太在意,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只是认出了在那儿反射出来的人,而该行为并未要求我们对实现这种魔法的载体进行深刻的反思。比如说,我们不会自问,今天镜子是否“忠实地”还原了我们的形象;我们也从未想过,要是没有镜子的帮助,我们的生活可能会有什么不同;还有,我们常常会忽略这样一个事实:这些价格低廉的玩意儿,原本是非凡的技术成就;最后,我们无视了它们是我们个性形成中不可或缺的物体。在本节中,我将试着展示、关注这些方面:如何以及为何帮助我们认识镜子,这个具有非凡力量的中介物。
最初的反射表面十有八九就是水坑。十分有趣的是,古汉语中指代镜子的象形字正是“盛满水的容器”之意[25]。从技术发展的角度看,人造反射表面(还不算是真正的镜子)伴随智人已经至少有八千年了:在阿纳托利亚[26]地区发现的抛光黑曜石碎片,是证明人类可能有意与反射平面建立假体关系最早的考古学证据。随后的系列研究证明,大约在四千年前,反射表面在所有已知的稳定社会中已被广泛地使用。但我们还要等待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出现第一批接近现代镜子的技术成就。在意大利,大约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镜子技术从当时的重要文化中心传播开来,但最初我们谈及的镜子是较小、变形、不纯质的。制作镜子最大的困难在于玻璃板的制作,因为玻璃板必须是纯的、均质的。镜子技术发展的这一阶段之所以引人入胜,还与当时耸人听闻的工业情报事件有很大关系[27]。15世纪下半叶,玻璃制造师家族贝洛维耶里家族(Berovieri或Barovier)成功制造出如晶体一般纯净的玻璃。但实际上,关于晶体玻璃的原创作者归属还有争议,如同在技术发展方面时常遇到的情况,来自多家的改进很可能是同时发生的。不过,法国王室制造厂的加入给制镜工业带来了极大的推动力,他们大胆尝试并确立了大型镜子制造商的霸主地位。
尽管有法国人的参与,但还是在意大利,镜子的使用比其他地方更早地产生了显著的社会效果,比如作为绘画的辅助工具而盛行。菲利普·布鲁内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和列奥纳多·达·芬奇为镜子新功能的盛行做出特别的贡献,尤其是在镜子所带来的尺寸校正和检验功能方面。布鲁内斯基的实验之所以留名后世,是因为它是线性透视发明史的一部分。他将镜子作为检验工具,绘制了一幅完美的圣约翰洗礼堂的透视图:他在画板上钻了一个喇叭状的孔,使人能从画板背面通过这个孔窥测到支撑在画板前的镜子,以及反射在镜子上的画作影像。这样,他就可以将画作与真实的建筑物正面进行比较,来对画作是否绝对逼真做出判断。然而,根据对其传记的研究,我们并不能确定他在创作阶段也使用了镜子。莱昂纳多使用镜子则常常是出于自我评估,如果画家的作品完成得很好,“那么这幅画在一面大镜子里仍然会显得很自然”。此外,镜子可用来观察反射的作品,通过镜面反转来发现可能的错误。镜子能够上下或左右反转任何东西,使人的感知获得了极大的延伸,比如对空间的概念和自己相对于空间的位置。
镜子在意大利扎根并开始在欧洲发展起来,随后在荷兰绘画中得到了强有力的重新肯定,尽管它们的结果并不相同,这一点我们将会在下一节看到。画家扬·范艾克(Jan van Eyck)的作品《阿尔诺非尼夫妇》(1434年)是凸面镜在北欧绘画中展现其魅力的一个显著例子。长期以来,画中的场景一直引得人们猜测其含义:这是一场婚礼还是一场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命举起的庆祝?说到画面的左右两边,男子伸出左手的姿势很可能意味着,这是一场两个社会等级不同的人之间的婚姻,但背景中的镜子暗示着,这幅画有可能是反射造成的左右倒置。但实际上,镜子可能具有更大的作用。法国作家让·菲利普·波斯特尔(Jean Philippe Postel)对镜子的反射内容,尤其是对镜子未反射的内容进行了仔细研究后,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这个场景代表着一个幽灵从炼狱归来。不光是真实场景中的狗未被反射,如果走近画面并用放大镜观察镜子里的内容,就会发现一些非常有趣的细节,这些细节再与画作中遍布的象征意义结合起来,便会揭示这个令人寝食难安的真相。无论争议的结果如何,有趣的是,波斯特尔将这一创作意图归结于范艾克,即必须通过镜子才能发现隐藏的信息。因此,镜子是多个世界之间的边缘通道,是自我和空间的强大技术。
波斯特尔的这种解读让我们从艺术领域进入了一个更具认知性的领域。实际上,在一般的认知意义上,我们能够充分体会到镜子的外化和内化的范围。首先,这个物体让我们识别出自己—我们意识最基本但很复杂的形式之一。正如我一开始所提到的,要理解这种现象的范围并不容易,因为我们已完全习惯了它的存在。为了更接近我们在生命最初18个月所经历的,但早已经被遗忘的惊愕之感,我们可以想象游乐园的新奇景点和服装店里的试衣间。在这些地方,多重的反射表面让我们看到自己被反射出来的形象,我们可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待自己—侧面或背面。一旦我们被自己的形象“逮住”,我们立刻就会发现,自己的形象是无法抗拒的,我们会情不自禁地屈服于对自己身体的观察,沉迷其中。
有了镜子,“我”就变得可见,但这种外化是一种意象,或者用雅克·拉康[28](Jaques Lacan)的话来说,“象征矩阵”(matrice simbolico)在自我的任何其他定义形式—社会的或语言的之前,决定了主体的功能。镜子是介于主体内部世界与其周围空间之间的一条分界线。事实上,它不仅是一条线,我们还可以说,它是一个入口,是主体性通过实施外化过程而进入世界的一个通道:“对于意象,镜像似乎是可见世界的门槛,假如我们想象‘自己身体的意象’在幻觉和在梦中呈现的镜中布局[29],那么就涉及其个体特征,甚至是其缺陷或其客体的投射,或者假如我们注意到镜子装置在那些双重显现中的作用,那些异质的精神现实就从中表现出来。”镜像阶段(stadio dello specchio)产生了一个幻觉实体,主体会通过构造其自身的认知发展来试图给这个实体以稳定的形式。
从发展的角度来看,理解镜像原理的能力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婴儿出生后的头几个月里逐渐形成的。最初,婴儿会被镜子所吸引,但还不能控制镜子的功能。这些功能除了自我识别,还涉及通过镜子进行一定程度的空间探索,如大象就能这么做:它们通过镜子来了解食物的空间位置,从而找到隐藏的食物。另一方面,得益于美国生物心理学家戈登·盖洛普(Gordon Gallup)在1970年进行的以斑点测试为基础的著名实验,自我识别也被认为是黑猩猩、猩猩属和倭黑猩猩的特性。因此,承认镜子有着决定性的作用,就等于承认,如果没有这种物质参与,智人的某些认知功能就无法实现。换句话说,我们认知的构成部分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世界上存在能够触发它的物体。
这并非全部。镜子的魔力并不局限于众所周知的自我识别、空间探索或视觉辅助等形式。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采取特殊的措施,这些功能可以同时显现出来。通过镜子,我们还可以欺骗自己的意识,让我们相信正在发生的事情实际上只是一个巧妙的镜面布局的结果。说白了,把重点放在自我识别上,将会掩盖或至少限制对镜面体验更广泛和更复杂的理解。继拉康之后,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已经将镜面感知认定为一种现象,这种现象与其说是加强或证明了自我的存在,不如说是将自我的识别复杂化了,因为它所产生的主体性不仅来自对自身的触觉感受,而且可以从另一个视角来看:我将自己看作另一个,因此我将自己看作一个在主体间空间里可被看到的客体。
在这些现象学直观的基础上,关于镜子的研究已经变得多样化,不再仅关注镜子的自我识别形式,且探索着镜子能够产生的诸多惊人现象,而这些现象正是始于镜子这种能够实现自我异化的虚幻能力。临**有一种可怕的现象,叫“幻肢”(arto fantasma):遭受截肢的患者仍然能感觉到那些肢体,仿佛它们未被截去一样,他们感受到疼痛、僵硬,且能够“移动”那些肢体。这种情况最戏剧化的地方不是要接受能感觉一个已不存在的肢体的事实,而是治疗的不可能性。事实上,如何能对不存在的东西进行治疗?大约二十年前,神经科学家维莱亚努尔·拉马钱德兰(Vilayanur S. Ramachandran)在对十名手臂截肢患者进行了一场特定的幻肢训练后,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实验中,他要求参与者们将健康的手臂及断肢一起伸入一个盒子中,盒子中央放置着一面镜子。这个特殊制作的盒子能使受试者看到反射在镜子中的手臂,由于镜子的左右倒置布局,让受试者产生了重新看到自己幻肢的错觉。进入盒子后,受试者被要求进行双臂同步运动。实验的结果无可辩驳:一些患者体验到了幻肢移动的鲜活感觉,另一些则感觉疼痛减轻,还有一些人感受到了触觉甚至联觉[30]现象。
镜子还可以通过重新整合身体的统一性而使人产生更强大的幻觉:身体妄想症(somatoparafrenia)是一种身体意识障碍,患者会对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产生错乱的信念,比如感觉那一部分不属于自己。在一个实验中,两名身体妄想症患者站在镜子面前时,能够识别自己的肢体,而在无镜子的正常观察中,他们却将自己的肢体认定是他人的。令人惊奇的是,尽管他们通过镜子拥有了正常的体验,但一旦没有了镜子,这些患者就无法继续感受到自己的肢体:仅仅在移除镜子几秒钟后,他们又开始否认事实了。
这种由镜子产生的“透视错觉”也适用于健康的主体:在这种情况下,镜子不是要主体将已经属于自己但自己却无法感觉到的一块身体识别为自己的,而是要主体将一个人体模型识别为自己身体的替代,从而获得一种体外体验。在所呈现的实验环节中,通过录制的视频以及使用虚拟现实观察器观看视频,受试者被展示了在不同视角下的人体模型:第一人视角、第三人视角和反射在镜子中的第三人视角。接着,人体模型的多个身体部位被触摸,实验者则通过对受试者进行问答和检测皮肤反应后表明,镜子条件下,在人体模型上引起的物主身份(ownership)与第一人视角条件下如出一辙。
因此,镜像媒介发生在一个关系和反馈的级别上,因为它在多个层面上影响着人类的认知:它不仅是一项自我的非凡技术,引起了一种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功能—自我识别(关系),且通过修复幻肢或促成分离现象的经验,使我们在身体之外还能体验到自己的身体,从而影响人们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反馈)。以镜子为最新技术阶段代表的反射表面,是双重的原始技术,或者说是复制自身并成为自己视觉的对象,这样一个自我的原始技术,其实也是空间技术。这个空间成分不容小觑,因为镜子空间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个可探索的空间,一个可以前往的地方,一个可以增加感觉运动潜能的生态复制品。从生成的角度来看,主体的躯体始终都是一个代理身体,因此镜子外化的不仅是身体,还有身体所处的环境,同时触发复制过程。这些复制过程并非孤立地影响形体的存在,而是影响着空间里运转的整个体验结构:我们通过镜子将自己的体验外化,我们在别的世界里体验着其他的身份。内化过程使我们无法意识到这一现象的惊人程度;镜子体验引起的成瘾和麻醉是不可避免的,因此镜子不再被感知为工具,而是被视为一个空间、一个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