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与图像打交道是非常明显的,但图像并非自古以来就存在,而是由我们的“视觉祖先”在某个时期引入的。此次引入的发展过程如何?我们怎么会成为富有想象力的动物?我相信,(物理)图像是我们假体感知的结果,而非预先构成的(心理)图像的实体化:要回到推动了命题论者和写实主义者之间经典争议的隐喻上来,我不认为我们的头脑里有图像,而认为在世界上已经存在而且仍然存在针对头脑的图像。为此,我想提出一个观点。这个观点在认知考古学领域已得到推动,但它影响了关于图像作用的普遍理解。根据这种观点,在智人与图像之间的媒介关系的起源上,我们的祖先并不是因为先得到了具象属性的心理表征,然后才创作了岩石图像,而是恰恰相反:通过反馈,岩石图像—很可能是为了回应上述经验模仿过程的外化尝试而被创造的—使图像的表征属性得以显现。
这种推理方式是认知考古学的基石之一,其中MET(“两个考古学”)代表了最新的成果:人造物不仅是一种预先存在并负责它们被创造的认知能力的可视证据,且是这种能力出现的物质性并存原因(concausa)。我使用“并存原因”这个词,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在该情况下,无论如何都应存在一个认知映射的过程,即一种存在于认知行为与其所投射的载体—美国学者埃德温·哈钦斯称“依然是物质的”—之间的相互影响:在我们的案例中,我们只能假设,“旧石器时代的画家”只是拥有模仿了环境的意象,而不是其具体的形象描绘;因此,模仿构成创造过程中涉及的另一个并存原因。正如英国考古学家科林·伦福儒(Colin Renfrew)所言:“绘图者通过铅笔来思考。制陶者通过一个复杂的程序用压力机来塑造花瓶,这个程序不仅存在于大脑中,且存在于手中、身体的其他部位以及身体的有用延伸中,如旋转的盘子中,自然还存在于黏土中。在上述每种情况下,进行理智且有意识的动作的经验都超出了人类躯体,也超出了单个个体的大脑。”
赋予物质对象一个同等作用的举动,与意大利认知考古学家杜伊里奥·加罗弗里(Duilio Garofoli)所定义的“表征先验论”,即智人的表征装置先于所有物质实现这一原则相对立。从生成领域里对表征主义的评论入手,这位学者批判了所谓的心理认知考古学(mental cognitive archaeology,简称MCA),主要是因为其既非简约,亦与考古学证据没有密切关系。缺乏简约性是相对于以下事实而言,即假设特定的属性(表征)先于人造物存在,而在考古学上这一点并没有得到验证。他的批判尤其集中在MCA的主要模型上:由詹姆斯·科尔(James Cole)提出并发展的身份模型(2015年)。在定义其模型时,科尔界定了6个身份等级,这些等级的发展与主体在社会背景中与他人交流的意向水平一致:内部身份(主体具有自我意识)、外部身份(主体意识到另一个个体也具有类似的自我意识,因此识别出自己的意识)、“intex”身份(intex是INTernal和EXternal的融合,是主体希望被其他个体归因于他的身份)、集体身份(这是一种价值观共享,这些价值观使主体相信,他所做的事情是被其他群体成员所理解的)及抽象身份(是一个将集体身份理想化的抽象概念)。由一个群体所达到的身份等级所表明的丰富关系,应是物体被创造的基础,因此构成了物体可见及可触摸的实体化。换句话说,该模型认为,社会文化特征的意义先于人造石器和装饰物存在,并通过这些人造物被传达出来。
从哲学上讲,身份的模型基于元表征先验论(apriorismo metarappresentazionale)和抽象表征的先验论(apriorismo delle rappresentazioni astratte)。元表征即表征之表征:“我知道我知道X,也就是说,我具有二级表征(我对……的认识),该表征涉及其他表征(……我知道X)。”根据元表征先验论,这些意义构成了旧石器时代人造物被实现的必要条件;而且,这些元表征具有先天性,或者说是由特定的认知模块预先设定的。总之,如果不以表征能力的先天性为前提,就无法解释人造物的传播。
抽象表征的先验论同样建立在先天存在的原则之上,但不要求表征装置为先天的。它是通过生物文化转化过程获得的,而该过程是由涉及了颞顶交界处[21]脑区(giunzione temporoparietale)的突变增强而引发,其新构造使得用于创造能传达符号意义的身体装饰品的元表征能力获得了发展。
在其定义的激进体化认知考古学(radical embodied cognitive archaeology,简称为RECA)领域,加罗弗里提出要颠覆视角,进而颠覆联系着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因果关系。RECA采取了一种简单且最基本的方法,这种方法不要求存在用来解释人造物存在的表征—设想,将人造物本身视为一个能够“为其感知和行动创造可视性(affordances)”的实体。据此,人造物不是某个创作者的设计方案的结果,而是能够提供新感知和运动可能性,且在其制造的行为中自我产生的元素。
如何将这一原理应用于图像?美国哲学家兰布罗斯·马拉弗里斯提出了一种可能的解读:“我认为,我们在肖维岩洞[22](Chauvet)和拉斯科岩洞(Lascaux)里看到的那些创作于3万年前的图像,在描绘世界之前以及之外,还为一种世界内部的新行动过程赋予了生命,同时也催生了思考世界的方式。”也就是说,这些图像不是内部表征的外部复制品,而是被唤起的感知经验的感觉运动推论的结果。马拉弗里斯用来证明这一立场的美学论点基于这样一个证据:仔细观察肖维岩洞中的壁画,人们会注意到,这些壁画是按照一种被定义为“规范的透视法”,即一种在感知上易懂的透视法来表现出来的,可以让人立即识别出图像的主体。
我们无法确切地知道,这些图像为何被创作出来—法国考古学家勒罗伊-古汉曾提醒过我们,对这些岩石图案的解释均是纯粹猜测性的,但我们可以采取一种简约的原则,并假设这些图案是一个经验唤起过程(心像)的证明。在经过不断的感觉运动调整,以使发展出来的外部表象与模仿经历过的感知经验的唤起相吻合后,完成的图像所提供的可用信息超过了执行者所拥有的信息,因为前者揭示了图像的特定属性。这些属性如接近性、相似性、良好的延续性等,已被格式塔心理学[23](psicologia della Gestalt)广泛地描述过,且被认为是感知的基本属性。马拉弗里斯建议道:“尽管通常我们体验世界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基本属性对我们的感知装置所产生的影响,但这种属性如果被适当地物质化,其本身就有可能成为人类认知的对象,从而以一种有意识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眼前。”
“旧石器时代的画家”将他的视觉转化为了图像,而未追求一种表征性或创作性的目标,但是在感觉运动的参与之后,当他为视觉的基本属性显现创造了条件,并将以表演—现象学为主的心智转化为一种反思性、表征性的心智时,他就开始拥有了表征性的视觉(vedere rappresentazionalmente)。说到感觉运动的参与,英国学者约翰·奥尼恩斯(John Onians)提出的关于肖维岩洞内雕刻的重叠图案的假设十分有趣,尤其是在熊爪子留下的痕迹附近绘制的熊:在该例子中,如果主体在一个表面上留下了其手势的轨迹,皮层运动系统就会被激活—最具说服力的实验案例为意大利画家卢乔·丰塔纳(Lucio Fontana)的油画创作中隐含的手势,通过唤起镜像神经元的非模态属性。奥尼恩斯提出了这样的假设,仅仅是看到熊爪留下的刻痕,就足以唤起画家看到熊曾在此做出的动作。将狩猎—采集者与熊联系在一起的移情纽带,再次成为实现一个被唤起事件的动机因素。
这些研究均受到了吉布森理论[24](dottrina gibsoniana)的影响。环境是刺激动物的首个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是为新产品发展创造机会的基质,这些新产品不可避免地提供了思维产生的新机会:“工具带来了新的工具,不管是在其生产中还是在使用中。石头和木头的属性一旦被观察和操纵,也就为新的区别和新的习惯打开了整个领域。”于是,动态就会被反转:不是我们在制作我们头脑中有的东西,而是这些东西为我们的头脑提供了新的机会。寻找图像创作起源的原因和因果解释,注定是要寻找考古学上永远无法获得的实体:心智不会留下自身的痕迹,只有人造物会。因此,我们必须从人造物开始研究,且避免将其理解为一种服从于预定计划而恰好被包装好的产品,而应该仅考虑其物质方面及由此带来的感觉运动可能性。我们与图像相互作用的目的将不可避免地变得模糊:我们可以猜测、假设,但我们永远不会获得肯定的答案。相反,专注于感觉运动过程而非认知项目有两个优点:第一个是根据RECA的精神提供简单的解释;第二个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与图像互动(生产和实现)的模型,图像的范围可以普遍适用于当代媒介情境。让我换一种说法:如果对一种媒介化的解释始于一个历史上确定的代理所拥有的假定的认知装置,那么我们所能获得的只是对该特定相互作用的一种猜测。如果分析的对象变成了自我物质介入(material engagement),那么调查不仅提供一种对岩石图像创作现象的可能解释,还将适应于任何时间性和任何历史—媒介环境。
但是,我们与图像的关系的普遍性特点又是什么呢?意大利学者弗朗切斯科·安蒂努奇(Francesco Antinucci)在其致力于文字与图像技术发展的研究中,正是从岩石艺术的案例研究开始来阐明一个原则,即“绝非例外,一个奇怪的历史之谜构成了—几乎似是而非地—伟大发明的不变模式”。这是一种重新功能化,“其包含了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对象的属性/部件/特征,相对于之前过程变得更加突出。这种‘以不同方式观察’同一对象是创新过程的核心;这个对象还得到了另一个关键推力的帮助和青睐:对现存事物的机会主义利用”。根据马拉弗里斯和安蒂努奇的说法,图像让我们看到得更多。不过,他们又都认为,核心方面在于不将可实现方案而将假体结果主题化:对有机体和环境之间的互动机制的理解,必然是应该通过关系与反馈的作用,这两种作用在岩石图案例子中都存在。事实上,表征性观看的(延伸)反馈产生了一种新的生态(生成)关系,这种关系使我们成为表征性的动物。
那我们如何使这些原则适应于当代媒介环境呢?我们不再是狩猎采集者,且已将图像内化为技术,因此我们的生态媒介关系和几千年前的早已迥然不同。尽管如此,关注物质性和感觉运动可能性,而不是关注我们祖先一个可能的心智方案,为我们提供了适应模型的工具。再次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着眼于其他打开了我们视野的技术,且在人类视觉复杂化的过程中,几千年前就已经出现在图像周围的技术:假体视觉工具。
[21] 颞顶交界处是大脑的一部分,是大脑的主要结构,许多重要的认知过程都在此位置发生。
[22] 肖维岩洞和拉斯科岩洞位于法国南部,因内部发现石器时代的壁画而闻名。
[23] 格式塔是德文Gestalt的译音,意即“模式、形状、形式”等。格式塔心理学(德语:Gestalttheorie)是心理学重要流派之一,兴起于20世纪初的德国,又称为完形心理学。由三位德国心理学家在研究似动现象的基础上创立。
[24] 美国知觉心理学家詹姆斯·吉布森(James Gibson)提出的系列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