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请试着闭上眼睛,并在你周围的空间里四处走走。这种感知状态的重新唤起,就是认知科学领域所谓的“心像”(mental imagery)。意象(imagery)一词很难翻译成意大利语,因为后者中没有相对应的词汇。其实,心像既不是想象也不是虚构的事物,而是更基本的东西:仅在人体内部重现的视觉感知,也就是能够在没有感知刺激时重现的图像集(insieme delle immagini)。为了描述视觉感知的重新唤起,人们使用一个术语来暗示这个假设,即假设当我们重新唤起一个感知经验时,我们看到的是我们头脑中的一系列图像。事实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将这些图像称之为图像的:它们的专有名称是心智表征(rappresentazioni mentali),是“代表”其他东西的实体,但其格式不一定非是视觉—空间的。
正是围绕这个事实,在20世纪的最后几十年里,认知科学领域出现了一个越来越大的争议。争议的对象为何?确立心像之心智表征是否具有真正的视觉—空间格式,或者是否为命题性质的?换句话说,确立这些视觉图像—尽管它们在我们的意识中看起来就像图像一样—实际上是否只是一些基于命题逻辑的符号计算?这场争议的一方是“写实主义者”,另一方是“命题论者”,这是一场以实验与哲学异议为特征的长期斗争:前者认为心像的表征具有视觉—空间属性,即拥有空间延伸性,并表现出与普通感知同等的水平(如视网膜区域定位、空间频率和方位);后者则引用了美国哲学家内德·布洛克批评性定义的“摄影谬误”,即假定头脑中存在具有视觉—空间性质的图片,这些图片就必须忠实再现先前感知到的每一个细节。命题论者借助这种心像的明显缺乏—让我们试试在心里数数一只老虎身上的条纹,就会意识到这一点—来反对心像的视觉—空间特征。我不会详细讨论细节,因为这场争议太过错综复杂了;但我想重提之前的一个话题来重新审视在那里进行的推测性建议:图像、感知和认知之间的关系。
让我们一步一步来。首先,我们假设写实主义者战胜了命题论者,赢得了这场战斗,那么视觉的图像确实具有视觉—空间结构。我们将再次面对三个相互作用的认知过程:普通感知、我们在心理上对这种感知的图像(心像)和物理图像(le immagini fisiche)。我们可以在心像和物理图像之间设想什么样的等同呢?从这个意义上说,值得多说几句,以避免可能出现的误解。在我所介绍的背景中,“表征”(rappresentazione)一词可以合法地指代两个事物:它可以指关于心智表征及其所表现出来的相对格式的争议;或者更笼统地定义一个“代表”其他东西的实体,而不考虑心智表征的格式。因此,与其说按照本书所推动的能动性视角来建立大脑处理心像和物理图像的方式之间是否存在对应关系,不如说我想知道,在这两种类型的图像之间是否存在某些现象学等同,因为它们都是作为不存在之物的替代物来执行其功能的。法国哲学家埃德加·莫兰(Edgar Morin)在其关于虚构事物的著作中谈到了技术影像(摄影和电影),他写道:“摄影是指阴影、反射和双重的复杂且独特的品质,它能够使心像特有的情感力量固定在图像上。”
这种推理方式似乎倾向于我们头脑中存在图像这个隐喻,但该隐喻却因暗示了心智表征的使用而被生成论者所否定。在他们看来,心智表征是从经典认知主义继承而来的最后几个教条之一,应该被清理掉或至少被重新评判。相反,我认为,没有必要仅为了避免头脑中图像的隐喻,而放弃探索物理图像和心像之间的一个可能性现象学对等:只要对其稍加修正便可。首先,不要把它看得太重:不要认为头脑里有“心智之眼”看到的图像,而只需要明白,从现象学的角度看,对过往事件的感知重唤可以表现出与图像特征类似的特征。然后,如同我们将在下一节中看到的,在与最崇高的心智表征的比较中,认识到物理图像拥有一个比它们通常被赋予的更大的作用。
物理图像可以被感知,而心像能够被记起或被想象。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看,正如埃文·汤普森(Evan Thompson)在一项专门比较普通感知、图像感知、记忆或想象的重新唤起的研究中建议的那样,我们可以界定“我们正经历的事物的性质特征”—这个事物可以是一所房子、一条狗或是走路,以及“我们经历的心理行为的主观特征”—我们可以看、想象、记起一所房子、一条狗或一次散步。普通感知具有呈现性(presentazionale)特征,因为经验的内容就在世界之中,就在我的面前;而记忆和想象具有再现性(ri-presentazionale),因为这次的内容必须被找回并被重新呈现给我的意识。(请注意,汤普森宁愿使用连字符并发明一个新单词“ri-presentazionale”,也不愿使用“representational”这个单词,正是为了避免我之前提到的关于“表征”的概念的误解,尽管从词源上看,它们的意思是相同的,即“再次呈现”。)对图像的感知(图片浏览)是有问题的,它既是呈现性的,也是再现性的,因为物理图像既是可直接感知的,也是可唤起的,条件是它们所指的是其他不存在的东西。毕竟,我们的感知记忆,如同我们的意象,向我们呈现了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同样地,图像给我提供了一个不存在的实体,尽管它们是我们可以触摸的东西。物理图像和意象有着共同的表象性特征,因此不仅在术语根源上相近,且在现象学上(fenomenologia)接近,即在我们亲身体验的方式上相似。然而,怎样才能考虑到再现性特征—从此以后,在避免任何可能性误解的前提下,我们就只说表征性—而不诉诸传统的心智表征呢?
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是转向关于心像的某种辩论,而不是专注于写实主义者和命题论者对立的众所周知的二分法,这个辩论中相互对立的分别是仿真主义者(simulazionisti)和模仿主义者(emulazionisti)。在这种情况下,问题并不在于表征格式,而如我们所说,在于是否有必要诉诸类似于表征的一些概念,或者简单的感觉运动重新唤起对于意象的描述是否足够。根据仿真主义者(生成论者也可以被归入其中)的观点,一个离线(off-line)行为足够解释心像现象,而模仿主义者则肯定,这种感觉运动实现应该发生在一个物体或环境的重建中,而这个重建必然具有整合纯运动模拟的属性。
问题的关键是:如果在感觉运动重新唤起的情况下,可以说我唤起的内容就是我的身体—它始终存在于我自己面前,因此随时可用—那么,不再存在于我前面的唤起感知的内容是什么呢?解决该问题的秘诀往往是通过复杂的术语调整来解释。例如,美国哲学家丹尼尔·胡特(Daniel Hutto)指出:“表征性内容的概念并不广泛,它并不能包含文献中充斥的所有内容概念。例如:它并不自动包括有时被称之为‘现象’的内容。不能想当然地认为,享受具有某种现象特征的经验就意味着处于一种具有表征性内容的心理状态中。同样地,也不能简单地认为,处于对某些物体或事物状态的认知关系中便意味着处于具有表征性内容的心理状态中。”因此,正如现象内容常常被排除在表征主义讨论之外,那么表征性内容也可以被排除在现象学讨论之外。汤普森认为,“现象的心像(phenomenal mental image)不是由心灵的眼睛所洞察到的现象的图画(phenomenal picture),事实上也不是任何种类的静态图像;而是通过唤起和主观模拟一个物体的感知经验,来重新呈现这个物体的心理活动”。没有图像,只有对过往经验的重新唤起。但汤普森对于仿真VS模仿的对立引起的问题十分敏感,他在意象的情况下指出:“我们可以说,将X视觉化意味着通过对X的中立化体验进行仿真或模仿,来重新呈现X。”中立化标志着与回忆的区别,在该例子中,X确实发生过,这个信念始终出现在重新唤起的过程中。关于这种中立化的无效性以及由此产生的不良归因可能问题,是基于我们认知的图像的一些反馈案例,我们将在下一章看到。
露奇亚·弗亚(Lucia Foglia)和里奇·格鲁什(Rick Grush)这两位学者提出一个关于心像的模仿理论建议,该建议基于一种实质上是认知论的方法。为了正确评价该提议的贡献,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俄罗斯方块。这是一款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盛行的电子游戏。众所周知,这个游戏的目的是将不同形状的方块嵌在一起,建造尽可能坚固的墙。玩过这个游戏的人都非常清楚,有两种方法可以得知掉下来的砖头是否能嵌入下面的墙:通过游戏按钮切实地转动方块;或在心里进行同样的操作。使用上述两位作者的术语,在第一种情况下,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显性情况,而第二种情况则是一个隐性情况。在显性情况的例子中,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解释的:一个身体作用于一个可见的物体,仅此而已。而在隐性情况中,“主体以一种离线模式,实施了与显性情况中出现的同一系列行为,此外还在显性行为起作用的事物的内部模型上调整了这些行为”。这两位作者认为,正是以上斜体部分的内容将仿真主义方法和模仿主义方法区分了开来,因为在运动模仿中还加入了该动作起作用对象的心理模型。那么,问题就变成“一个模型和一个表征之间的区别是什么?”他们的回答是,由于试图消除命题论者和写实主义者的二分法,一个模型可被定义为:如果A可以与M相互作用,且相互作用的方式类似于A与X相互作用的方式,那么M就是X的模型(对于一个代理A来说)。
因此,这两位作者认为,简单的仿真模拟是不足够的,但为了促进与生成论立场的交锋,他们指出,与其使用表征概念所带来的图像隐喻,术语“模型”(modello)也许更合适。这又是对技术术语的微妙的重新解释。在我看来,混杂方法(生成—模仿)的重要意义在于,它给事物和环境赋予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它不满足于考虑运动仿真,而是将行动发生的对象以及可能的环境牵扯其中。
正如我们所见,图像在现象学上是模糊的,因为它们在现实中可见,但所指的却是不存在的东西。模型或表征(在这一点上是哪个并不重要),始终是我们对与之产生过感觉运动关系的世界(或事物)的一种事后重建。用这些术语来表述,意味着提倡一种态度。与现象学传统一致,这种态度确立了感知优先于认知的立场:“这不是把人类的知识归结为感觉,而是参与到这种知识的诞生中,使知识如同一个可感觉到的东西一样变得感性,并获得理性的意识。理性是这样的:当人们认为它有目共睹的时候它便消失,相反地,在一个非人性的背景下,理性又会回归。”
本章的目标是描述物理图像的反馈特征以及这种特征如何重构我们认知的某些方面。我们将从已知最早的表征形式—岩石图像开始,然后转向一个推动了内化和外化过程的关于假体视觉工具的研究。我在此提出的假设,以及我将会在下一节和第五章继续讨论的是,图像并不是我们使用的对象,而是我们前往的地方,是我们模拟身体经验的模仿环境。因此,调节我们感觉运动可能性的并非工具,而是交替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