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只蝙蝠可能是什么样子?这不是那个长期备受煎熬的布鲁斯·韦恩[2](Bruce Wayne)所思考的问题,而是一篇彻底改变了心灵哲学(Filosofia della mente)的文章的标题。它的作者美国哲学家托马斯·纳格尔(Thomas Nagel)突破了他所处时代的理论背景,于1974年提出了一个认知科学在几十年里也无法—事实上也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拥有某种特殊经验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在哲学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为在认知主义(cognitivismo)被确立为理解人类认知的特许研究范式的年代里,人工智能所激发的隐喻—对于人工智能来说,心智如同软件,而大脑如同硬件—占据了主导地位。这种方法的特点是,将心智视为一个自给自足的实体,不需要在某个特定物理基质上“运转”,但在适当的功能条件下,它可以在任何载体上发挥功能。如此构建的理论结构,并不是为了解释经验的性质和现象学特征(即“会是什么感觉”),而是为了解释大脑的功能、逻辑和生理结构,并用第三人称以科学的方法来描述。为了领会这一点,我们经常举一个将消化与意识进行比较的例子:对消化过程的描述,足以形成一个关于现象的解释模型,但如果应用于人类心智,同样的描述将会遗漏某个东西。
要理解这个东西有多么必不可少,先让我们尝试回答纳格尔提出的问题。可以说,成为蝙蝠后我们会感觉视力退化甚至消失,但失此得彼,我们会拥有回声定位系统,也可以想象倒立睡觉和吃虫子的感觉。当然,我们还可以想象自己会飞。这次简短的对蝙蝠日常生活的想象之旅表明了两点:科学对蝙蝠生活的运转几乎无所不知,但这些知识根本无法满足我们想要变成蝙蝠的体验。尽管我们刚才所说的关于变成蝙蝠的感觉,在科学上是可描述和可认识的,但我们永远不能丢掉我们自身的视觉能力(punto di vista)而获得蝙蝠的“视角”。这种观点引起一种特殊的具化视角形成,我们采取这一视角不是因为我们拥有一个体积较大的大脑,而是因为我们拥有一个构造独特的身体。回声定位、倒立睡觉、食用昆虫和飞行,这些只是我们在目前已有的身体条件下想象的事情:我们拥有眼睛、天生头顶朝上、身体很沉重,且是杂食动物。令人惊讶的是,古典认知科学根本不在乎人类成为蝙蝠(或者作为人)是什么感觉,因为伴随着心智进程的主观感觉,对于理解计算机逻辑机制的影响很小(反而可能有干扰影响),而监督这种感觉的逻辑—计算机机制是唯一真正重要的研究对象。
纳格尔因此向范式提出挑战:如果认知科学无法解释经验的主观特征,那认知科学肯定存在某些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在盎格鲁世界[3](Paesi Anglosassoni)哲学领域,纳格尔的提议是在一个很少有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出现的,以至于连这位美国哲学家用来论证其论文的术语索引,也差不多局限于视角的概念:“不论作为一个人、一只蝙蝠或者一个火星人,其感觉的事实状况如何,似乎都是体化(embody)一种特定视角的事实。”紧接着,纳格尔明确指出,他并不是指某一个人的视角,而是指某些现象学特征在足够相似的生物之间是可被共享的事实。在其文章的最后,这位哲学家试图说服我们,只有一种新方法,即其定义的“客观现象学”(fenomenologia oggettiva)的发展能够完成这一任务:“用无法拥有这种经验的生物可理解的形式来描述,至少部分地描述经验的主观特征。”
埃德蒙德·胡塞尔(Edmund Husserl)、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和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由这三位哲学家在德国和法国发展起来的人类认知的现象学方法,已经出现了一段时间,但其并未考虑科学方法的局限性,而科学方法是欲成立于纯理论范围之外的认知主义范式所必需的。因为当时人们对认知能力的态度经历了一次强烈的认知论重新审视,所以尽管主观与客观、质量和数量之间存在明显的、不可逾越的鸿沟,纳格尔的预测仍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成形。这次从哲学到科学的转折产生了一个“体化认知”(embodied cognition)的概念,其核心思想是:如果没有身体结构性的完善心智,那么就无法从哲学上理解心智。换句话说,如果在理论和科学调查的动态中抛开身体所形成的局限性和可能性,就无法充分理解认知。
因此,我将依靠这种概念上的融合来描述身体与技术之间的关系。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融合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具有大量的标签(请参考本书第三章),这也有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智利生物学家、神经科学家和哲学家弗朗切斯科·瓦雷拉(Francisco Varela)作品的启发。从莫里斯·梅洛-庞蒂的哲学观点出发,瓦雷拉不断推动了一种现象学的自然化,这种自然化解决了认知科学的一个大问题,即心智—身体的问题。如今,现象学的方向在认知主义讨论中被广泛使用,不仅与莫里斯·梅洛-庞蒂的思想有关,也与马丁·海德格尔的思想有关。事实上,现象学倾向的体化认知呈现出了认知科学的参照范式。为了挑衅地强调注意力从大脑向身体的转移,我们可以把体化认知的词汇倒置过来,将我们的身体看成认知身体(cognitive bodies):被体化的不是心智,而是自然界所有生物中最具有认知能力之智人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