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 家传 祭文
书先公自撰墓志后
程姓,珦名,伯温字。姓源世系,详于家牒,故不复书。曾王父,尚书兵部侍郎,赠太子少师,讳羽。曾王母,清河太君张氏,襄陵太君贾氏。王父,尚书虞部员外郎,讳希振。王母,高密县君崔氏。考,赠司空,讳遹。妣,追封赵国太夫人张氏,冀国太夫人张氏。
予性质颛蒙,学术黯浅,不能自奋,以嗣先世。天圣中,仁宗皇帝念及祖宗旧臣,例录子孙一人,补郊社斋郎。历黄州黄陂、吉州庐陵二县尉,润州观察支使。由按察官论荐,改大理寺丞,知虔州兴国县,龚州,徐州沛县。监在京西染院,知凤、磁、汉三州事。熙宁中,厌于职事,丐就闲局,管勾西京嵩山崇福宫。岁满再任,遂请致仕。官自大理寺丞十三迁至太中大夫。勋自骑都尉至上柱国。爵,永年县伯。食邑,户九百。
娶侯氏,赠尚书比部员外郎道济之长女,封寿安县君,先三十八年卒,追封上谷郡君。男六人:长应昌,次天锡,皆幼亡;次颢,承议郎宗正寺丞,先卒;次颐,今为通直郎;次韩奴、蛮奴,皆夭。女四人:长婆娇,幼亡;次適奉礼郎席延年;次冯儿,幼亡;次適都官郎中李正臣。孙男五人:端懿,蔡州汝阳县主簿,监西京酒;次端中,治进士业;次端辅,早亡;次端本,治进士业;次端彦,郊社斋郎。孙女八人:长適宣义郎李偲,次適假承务郎朱纯之,次適安定席彦正,次未嫁而卒,次为李偲继室,次清河张敷,次幼亡。曾孙六人:昂,昪,昺,旻,晔。曾孙女—人。
元祐五年庚午春正月十三日己卯,以疾终于正寝(先居暖室,既得疾,命迁正寝),享年八十五。越三月孟夏庚戌望,葬于伊川先茔之次,上谷郡君袝焉。
予历官十二任,享禄六十年。但知廉慎宽和,孜孜夙夜,无勋劳可以报国,无异政可以及民,始终得免瑕谪,为幸多矣。葬日,切不用干求时贤,制撰铭志。既无事实可纪,不免虚词溢美,徒累不德尔。只用此文,刻于石,向壁安置。若或少违遗命,是不以为有知也。
先公太中,年七十,则自为墓志及书戒命于后,后十五年终寿。子孙奉命不敢违,惟就其阙处(事未至者,皆缺字,使后人加之)加所迁官爵,晚生诸孙及享年之数,终葬时日而已。醇德懿行,宜传后世者,皆莫敢志,著之家牒。孤颐泣血书。
先公太中家传
先公太中讳珦,字伯温。旧名温,字君玉,既登朝,改后名。景德三年丙午正月二十三日,生于京师泰宁坊赐第。性仁孝温厚,恪勤畏慎。开府事父兄谨敬过人,责子弟甚严,公才十余岁,则使治家事。事有小不称意旨,公恐惧若无所容。自少为族兄文简公所器。
开府终于黄陂,公年始冠,诸父继亡,聚属甚众,无田园可依,遂寓居黄陂。劳身苦志,奉养诸母,教抚弟妹。时长弟璠七岁,从弟瑜六岁,余皆孩幼。后数岁,朝廷录旧臣之后,授公郊社斋郎,以口众不能偕行,遂不赴调。文简公义之,为请于朝,就注黄陂县尉。任满,又不能调,闲居安贫,以待诸弟之长。至长弟与从弟皆得官娶妇,二妹既嫁,乃复赴调。授吉州庐陵县尉。时刘丞相沆已贵显,其子弟有恃势暴横于乡里者,郡守以下皆为之屈,公独不与接。刘丞相闻而愧之,待公甚厚。再调润州观察支使。有侍禁曹元哲者,挟权要势,与人争田。守畏逼,属公右之,公弗为挠。润当途,事烦剧,多赖公以济。声闻甚著。部使者至,无有不论荐者。改大理寺丞,知虔州兴国县事。虔人素号难治,而邑之衣锦乡尤为称首,自昔治之与他乡异。前令欲以惨酷威之,盛冬使争者对立于庭,以雪埋及膝,而人益不服。公善告谕之,与他乡一视,人遂信服。在邑几二年,而狱空者岁余。江西狡民善为古券契,田讼最为难辨,而虔尤甚。旁邑有争,积十余岁不能决,部使者以委公。根连证佐,嚣然盈庭,公独呼争者前讯之,不十数语,尽得其情,遂皆服。事决于顷刻之间,人以为神。
就移知龚州事。时宜州反獠欧希范既诛,乡人忽传其降,言当为我南海立祠,于是迎其神以往。自宜至龚,历数州矣,莫之禁也。公使诘之,对曰:“过浔州,守以为妖,投奉神之具于江中,逆流而上,守惧,乃更致礼。”公曰:“试再投之。”越人畏鬼,甚于畏官,皆莫敢前。公杖不奉命者,及投之,乃流去,人方信其为妄。在州二岁,部使者未尝入境。时潘师旦为提点刑狱,最称严察,一道愯畏,尝过境上,以书谢公曰:“既闻猜治,不须至也。”迁太子中舍。明堂覃恩,改殿中丞。代还在涂,而侬智高作乱,破州城,后守贷死羁置,人皆以公获免为积善之报。授知徐州沛县事。会久雨,平原出水,谷既不登,晚种不入,民无卒岁具。公谓:“俟可耕而种,则时已过矣。”乃募富家,得豆数千石以贷民,使布之水中,水未尽涸而甲已露矣。是年,遂不艰食。有丐于市者,自称僧伽之弟,愚者相倡,争遗金钱,公杖之而出诸境。
迁国子博士,赐绯鱼袋。归监在京西染院,迁尚书虞部员外郎,知凤州事。凤当川、蜀之冲,轺传旁午,毁誉易得。为守者相承,务丰厨传,主吏多至破产。公裁减几半,曰:“是足以为礼,未为薄也。”会汉中不稔,饥民自裒斜山谷而出。公教于路口为糜粥以待之,所济甚众。
迁司门员外郎。丁崇国太夫人忧,服除,权判鸿胪寺。英宗嗣位,覃恩,迁库部员外郎,知磁州事。磁城,赵简子所筑,东南隅水泉恶,灌濯亦不可用。居民安于久习,妇女晨出远汲,不惟劳,且乏用,风俗以之弊。历千余岁,无为虑者。公度城曲之地,曰:“此去濠水数步之近,渐渍既久,地脉当变矣。”穿二井,果美泉也,人甚赖之。时久雨,自河以北,城垒皆圮。公言于帅府,请发众治之。帅不敢主,使听命于朝。公请于朝者三,不报。盖自北虏通好,未尝发众治城。时韩魏公秉政,使人谕公曰:“城坏,州当自治,何以请为·”公曰:“役大,法不许擅兴。且完旧,非创筑,何害·”乃得请。后数月始概命诸州治城。
每岁春首,兴役治河,民间自秋成则为之备,贫室尚患不及。是年,二役并兴,人甚苦之。独磁先已毕工,民得复营河役之用,又筑于未冻之前,城得坚固。迁水部郎中。神宗即位,覃恩,迁司门郎中。是岁,城中瓦屋及濠水上,冰澌盘屈,成花卉之状,奇怪骇目,郡官皆以为嘉瑞,请以上闻。公曰:“石晋之末尝有此,朝廷岂不恶之·”众皆服。
代还,知汉州事,迁库部郎中。蜀俗轻浮,而公临之以安静。视事之翌日,上谢表,命园中取竹为筩。众吏持筩走白,杀青而文见于中,曰“君王万岁”。公知其伪,不应,吏惧而退。中元节宴开元寺,盖盛游也。酒方行,众呼曰:“佛光见。”观者相腾践,不可禁。公安坐不动,顷之乃定。大兴州学,亲视敦勉,士人从化者甚众。汉守有园圃公田之入,素称优厚,至者无不厚藏而归。公始被命,亲旧以其素贫,皆为之喜。公择而取之,终任所获,布数百匹而已。
熙宁中,议行新法,州县嚣然,皆以为不可,公未尝深论也。及法出,为守令者奉行惟恐后。成都一道,抗议指其有未便者,独公一人。时李元瑜为使者,挟朝廷势,凌蔑州郡,沮公以为妄议。公奏请不俟满罢去,不报。乃移疾,乞授代,不复视事。归朝,愿就闲局,得管勾西京嵩山崇福宫。岁满再任,迁司农少卿。南郊恩,赐金紫。以年及七十,乞致仕。家贫口众,仰禄以生,据礼引年,略不以生事为虑,人皆服公勇决。两经南郊恩,以子叙,迁中散大夫、中大夫。今上即位,覃恩,迁太中大夫,累封永年县开国伯,食邑九百户,勋上柱国。
元祐五年正月十三日,以疾终于西京国子监公舍。先居暖室,病革,命迁正寝,享年八十有五。太师文彦博,西京留守韩公缜,今左丞苏公颂等九人,相继以公清节言于朝。诏赐帛二百匹,仍命有司供其葬事。以四月十五日,葬于伊川先茔之次。
始少师厌五代河北之多乱,徙葬少监于京兆之兴平,将谋居醴泉;及贵,赐第于泰宁坊,遂再世居京师。嘉祐初,公卜葬祖考于伊川,始居河南。
公娶侯氏,赠尚书比部员外郎道济之女,封寿安县君,先公三十八年终,追封上谷郡君。男六人:长曰应昌,次曰天锡,皆幼亡;次曰颢,任承议郎宗正寺丞,先公五年卒;次颐也,次韩奴,次蛮奴,皆幼亡。女四人:长幼亡,次適奉礼郎席延年,次幼亡,次適都官郎中李正臣。
公孝于奉亲,顺于事长,慈于抚幼,宽于治民。一岁丧母,祖母崔夫人抚爱异于他孙,尝以漆钵贮钱与之,公终身保藏其钵,命子孙宝之。开府再娶崇国太夫人。时方八岁,已能亲顺颜色,崇国爱之如己出,奉养五十年,崇国未尝形愠色。开府喜饮酒,公平生遇美酒,未尝不思亲。颐自垂髫至白首,不记其曾偶忘也。遇人与开府同年而生者,士人也无贤愚高下必拜之,贱者亦待之加礼。开府尝从赵炎者贷钱五千,未偿。公记其姓名,而不知其子孙乡里,终身访求,以不获为恨。
始公抚育诸孤弟,其长二人仕登朝省,二十余年闻皆亡。长弟之子九岁,从弟之子十一岁,公复抚养,至于成长,毕其婚宦。育二孤皆再世,亦异事也。前后五得任子,以均诸父子孙。嫁遣孤女,必尽其力;所得俸钱,分赡亲戚之贫者。伯母刘氏寡居,公奉养甚至。其女之夫死,公迎从女兄以归,教养其子,均于子侄。既而女兄之女又寡,公惧女兄之悲思,又取甥女以归,嫁之。时小官禄薄,克己为义,人以为难。后遇刘氏之族子于襄邑,偶询其宗系,知姻家也。未几刘生卒,其子立之才七岁,公取归教养,今登进士第,为宣德郎矣。
公慈恕而刚断。平居与幼贱语,惟恐有伤其意,至于犯义理,则不假也。左右使令之人,无日不察其饥饱寒暖。与人接,淡而有常。不妄交游,于所信爱,久而益笃。在虔时,常假倅南安军,一狱掾周惇实,年甚少,不为守所知。公视其气貌非常人,与语,果为学知道者,因与为友;及为郎官,故事当举代,每迁授,辄—荐之。
闻人有庆乐事,喜之如在己。不为皎皎之行,平生不亲附权势,而请谒常礼,亦不废也。至于亲旧之贵显者,既不与之加亲,亦不示之踵远,故贤者莫不敬爱,不贤者亦无敢慢。寓居黄陂时,主簿贪凶人也,常曰:“谚云明镜为丑妇之冤,君居此照我,何其不幸也!”遂颇自敛。有欧阳乾曜者,以才华自负,多肆轻傲,易公年少,常以语侵公,公如不闻。后公官岭下,乾曜適倦道路,公以人船济之。乾曜曰:“可谓汪汪如千顷之陂也。”南昌黄灏有高才,名动江表,然颇不羁,稠人广坐,无所不狎侮。公时最少,独见礼重,常目公曰:“长者无笑我。”自少时德度服人已如此,
居官临事,孜孜不倦。历守四郡,温恭待下,身率以清慎,所至,寮属无有敢贪纵者。自朝廷行考课法,无岁不居上。平生居官,不以私事笞扑人。公之亲爱者,常有所怒,坚请杖之,曰:“吏卒小人,不加以威,是使之慢也。”公曰:“当官用刑,盖假手耳,岂可用于私也·”终不从。谦退不伐善,常歆然自不以为足;所能者,虽曲艺小事,人莫知也。平生所为诗甚多,自谓非工,即弃去;退休后所作,方稍编录,亦未尝以示人也。
自少师以来,家传清白,而公处己尤约。官至四品,奉养如寒士,缣素之衣,有二三十年不易者。终身非宴会不重肉。既谢事,遂屏朝衣。宾客来者,无贵贱见之,虽公相亦不往谢。方仕宦时,每叹曰:“我贫,未能舍禄仕。苟得早退,休闲十年,志愿足矣。”自领崇福,外无职事,内不问家有无者,盖二十余年。居常默坐,人问:“静坐既久,宁无闷乎·”公笑曰:“吾无闷也。”家人欲其怡悦,每劝之出游,时往亲戚之家,或园亭佛舍,然公之乐不在此也。尝从二子游寿安山,为诗曰:“藏拙归来已十年,身心世事不相关。洛阳山水寻须遍,更有何人似我闲·”顾谓二子曰:“游山之乐,犹不如静坐。”盖亦非好也。晚与文潞公、席君从、司马伯康为同甲会,洛中图画,传为盛事。
年八十,丧长子,亲旧以其慈爱素厚,忧不能堪;公以理自处,无过哀也。颐时未仕,阖门皇皇,不知所以为生,公不以为忧也。及颐被召,叨备劝讲,人皆庆之,公无甚喜也。尝有疾,召医眡脉,曰:“无害。”公笑曰:“吾年至此矣,有害无害皆可也。”虽疾病,服药必加巾。年七十,则自为墓志,纪履历始终而已。书其后以戒子孙曰:“吾历官十二任,享禄六十年,但知廉慎宽和,孜孜夙夜,无勋劳可以报国,无异政可以及民,始终得免瑕谪,为幸多矣。葬日,切不用干求时贤,制撰铭志,既无事实可纪,不免虚辞溢美,徒累不德;只用此文刻于石,向壁安置。若或少违遗命,是不以为有知也。”不肖孤奉命不敢违,于葬既无铭,述家传所记,不敢一辞溢美,取诬亲之罪,承公志也。
上谷郡君家传
先妣夫人姓侯氏,太原盂县人,行第二。世为河东大姓。曾祖元,祖嵩,当五代之乱,以武勇闻。刘氏偏据日,锡土于乌河川,以控寇盗,亡其爵位。父道济,始以儒学中科第,为润州丹徒县令,赠尚书比部员外郎。母福昌县太君刁氏。
夫人幼而聪悟过人,女功之事,无所不能,好读书史,博知古今。丹徒君爱之过于子,每以政事问之,所言雅合其意,常叹曰:“恨汝非男子。”七八岁时,常教以古诗曰:“女人不夜出,夜出秉明烛。”自是日暮则不复出房阁。刁夫人素有风厥之疾,多夜作,不知人者久之,夫人涕泣扶侍,常连夕不寐。
年十九,归于我公。事舅姑以孝谨称,与先公相待如宾客。德容之盛,内外亲戚无不敬爱。众人游观之所,往往舍所观而观夫人。先公赖其内助,礼敬尤至,而夫人谦顺自牧,虽小事未尝专,必禀而后行。
仁恕宽厚,抚爱诸庶,不异己出。从叔幼孤,夫人存视,常均己子。治家有法,不严而整。不喜笞扑奴婢,视小臧获如儿女。诸子或加呵责,必戒之曰:“贵贱虽殊,人则一也。汝如此大时,能为此事否·”道路遗弃小儿,屡收养之。有小商,出未还而其妻死,儿女散,逐人去,惟幼者始三岁,人所不取,夫人惧其必死,使抱以归。时聚族甚众,人皆有不欲之色,乃别籴以食之。其父归,谢曰:“幸蒙收养,得全其生,愿以为献。”夫人曰:“我本以待汝归,非欲之也。”好为药饵,以济病者。大寒,有负炭而系者过门,家人欲呼之。夫人劝止之曰:“慎勿为此,胜则贫者困矣。”
先公凡有所怒,必为之宽解,唯诸儿有过则不掩也。常曰:“子之所以不肖者,由母蔽其过而父不知也。”夫人男子六人,所存惟二,其爱慈可谓至矣,然于教之之道,不少假也。才数岁,行而或踣,家人走前扶抱,恐其惊啼,夫人未尝不呵责曰:“汝若安徐,宁至踣乎·”饮食常置之坐侧,尝食絮羹,皆叱止之,曰:“幼求称欲,长当如何·”虽使令辈,不得以恶言骂之。故颐兄弟平生于饮食衣服无所择,不能恶言骂人,非性然也,教之使然也。与人争忿,虽直不右,曰:“患其不能屈,不患其不能伸。”及稍长,常使从善师友游,虽居贫,或欲延客,则喜而为之具。其教女,常以曹大家《女戒》。居常教告家人曰:“见人善,则当如己善,必共成之;视他物,当如己物,必加爱之。”先公罢尉庐陵,赴调,寓居历阳。会叔父亦解掾毗陵,聚口甚众,储备不足,夫人经营转易,得不困乏。先公归,问其所为,叹曰:“良转运使才也。”所居之处,邻妇里姥皆愿为之用,虽劳不怨。始寓丹阳,僦葛氏舍以居。守舍王氏翁姥庸狡,前后居者无不苦之。夫人待之有道,遂反柔良。及迁去,王姥涕恋不已。
夫人安于贫约,服用俭素,观亲族间纷华相尚,如无所见。少女方数岁,忽失所在,乳姥辈悲泣叫号。夫人骂止之,曰:“在当求得。苟亡失矣,汝如是,将何为·”在庐陵时,公宇多怪,家人告曰:“物弄扇。”夫人曰:“热尔。”又曰:“物击鼓。”夫人曰:“有椎乎?可与之。”后家人不敢复言怪,怪亦不复有,遂获安居。
夫人有知人之鉴。姜应明者,中神童第,人竞观之。夫人曰:“非远器也。”后果以罪废。颐兄弟幼时,夫人勉之读书,因书线贴上曰“我惜勤读书儿”,又并书二行,曰“殿前及第程延寿”,先兄幼时名也;次曰“处士”。及先兄登第,颐以不才罢应科举,方知夫人知之于童稚中矣。宝藏手泽,使后世子孙知夫人之精鉴。
夫人好文,而不为辞章,见世之妇女以文章笔札传于人者,深以为非。平生所为诗,不过三十篇,皆不存。独记在历阳时,先公觐亲河朔,夜闻鸣雁,尝为诗曰:“何处惊飞起?雝雝过草堂。早是愁无寐,忽闻意转伤。良人沙塞外,羁妾守空房。欲寄回文信,谁能付汝将·”读史,见奸邪逆乱之事,常掩卷愤叹;见忠孝节义之士,则钦慕不已。尝称唐太宗得御戎之道,其识虑高远,有英雄之气。夫人之弟可世,称名儒,才智甚高,尝自谓不如夫人。
夫人自少多病,好方饵修养之术,甚得其效。从先公官岭外,偶迎凉露寝,遂中瘴疔,及北归,道中病革,召医视脉,曰“可治”,谓二子曰:“绐尔也。”未终前一日,命颐曰:“今日百五,为我祀父母,明年不复祀矣。”夫人以景德元年甲辰十月十三日,生于太原;皇祐四年壬辰二月二十八日,终于江宁,享年四十九。始封寿安县君,追封上谷郡君。
叔父朝奉墓志铭
叔父名珫,字季聪,赠太子少师讳羽、清河郡太君张氏、襄陵郡太君贾氏之曾孙,尚书虞部员外郎讳希振、高密县君崔氏之孙,赠开府仪同三司讳遹、荣国太夫人张氏、崇国太夫人张氏之子,先公太中之季弟。其上世居深州之博野,累代聚居,以孝义称。至少师显于朝,赐第京师,始居开封。先君葬祖考于伊川,遂迁河南。
公天性孝友淳质,不事文饰。幼孤,事崇国能竭其力。于宗族笃恩义,爱幼稺如己生。事伯兄丘嫂如父母。与人接,倾尽心腑,信人如己,屡致欺而不变。人多笑之,而好德者重之。
年四十五,始以伯兄太中恩,补郊社斋郎,调怀州修武县主簿。秩满,授权泽州端氏县令,阅岁即真。用荐者,改大理寺丞,复四迁,至朝奉郎。积勋至上轻车都尉,赐服银绯。历河中府龙门、汝州襄城县事,权管勾西京国子监,遂致官事。公当官竭力,不择难易,尽心于爱人,故所至民爱之。尝捕蝗,徒步执篲,为众人先,其不爱力皆此类。喜求民利病,力可行者行之,不能者言之上官,虽沮却不恨。
年五十始有子,伤从兄无嗣,遂以继之。先君六得任子恩,公与二子实居其三,则公之见爱于兄,与先君之厚于弟,可见矣。
娶贾氏,追封宜兴县君。继室张氏,封寿光县君。子二人:长曰頔,郊社斋郎,出继从伯父后;次曰颙,太庙斋郎。女二人:长適承议郎刘立之,次適进士王霂。公生于天圣元年四月壬寅,终于绍圣四年六月乙酉,历年七十有五。是年十月某日,葬于伊川,袝先茔。孤侄颐号泣而铭其穴曰:
孝于事亲,顺于事兄;质直而好义,勤瘁以奉公。家无间言,仕有善效;古之所谓躬行君子,公其是乎!归全于斯,呜呼!哀哉!
家世旧事
少师影帐画侍婢二人:曰凤子,一曰宜子。颐幼时犹记伯祖母指其为谁,今则无能识者。抱笏苍头曰福郎,家人传曰,画工呼使啜茶,视而写之。福郎寻卒,人以为画杀。叔父七郎中影帐亦画侍者二人:大者曰楚云,小者曰僿奴,未几二人皆卒。由是家中益神其事。人寿短长有定数,岂画能杀?盖偶然尔。
成都寺院皆无高门限,传云少师脚短,当时皆去之,至今犹不复用。
少师卜居醴泉,第舍卑狭。颐少时尝到,宛然如旧,诸房门皆题谁居,先公太中所记也。后十年再到,则已为四翁(名逢尧)房子孙所卖,更易房室,不忍复观矣。自少师贵显,居京师,醴泉第宅,大评事诸孙居之,后遂分而卖之,先公未尝问也。券契皆存,以其上有少师书字,故不忍毁去;然收藏甚密,家中子弟有未尝见者。先公守凤时,四翁问:“欲得宅否·”先公答以“叔有之,与珦有之正同,当善守而已”。又出一少师小印合示颐,曰:“祖物也,可收之。”颐曰:“翁能保之足矣。”不敢受者,所以安其疑心也。又如太宗皇帝御书及少监真像皆在,亦未敢求见。不意才数年,四翁卒,比再至醴泉,则散失尽矣。思之痛伤。后又二十年,颐到醴泉,改葬少师,始求得少监、段太君诰于三翁家,少师犀带于长安太监簿家,少师绿玉枕于四翁女种家,鞍瓦于三翁家。
少师厌河北五代兵戈,及宰醴泉,遂谋居焉,徙葬少监于县城之西。既显,虽赐第居京师,囊橐至于御书诰敕皆多在醴泉。从高祖、大评事、四评事,治生事皆淳俭严整,大评事家人未尝见笑,惟长孙始生(长安虞部也),一老妪白曰:“承旨(将军也。)新妇生男。”微开颜曰:“善视之。”曾祖母崔夫人亦留醴泉,与从曾祖母雷氏(将军之室)奉事二叔舅,晨夕兢畏,平居必曳长裙。烹饪少有失节则不食,拱手而起。二妇恐惧,不敢问所由,伺其食美,取所余尝之,然后知所嗜。太高祖母杨氏前卒,四高祖母李氏主内事,性尤严峻。二妇昼则供侍,夜复课以女工之事。雷氏不堪其劳,有间则泣于后庭,潘夫人每劝勉之,竟得羸疾而终,崔夫人怡怡如也,叔舅姑遂加爱之。后外祖崔驾部过雍,见其难苦之甚,属少师取至京师,不撤帷帐,尽置囊箧,云暂往省觐,叔舅姑方听其来。少师之待兄弟,崔夫人之事叔舅姑,后世所当法也。
少师治醴泉,惠爱及人至深。其后诸房子弟既多,不无侵损于邑人,而邑人敬爱之不衰。有争忿者,及门则止,俟过而复争。小儿持盘卖果,为族中群儿夺取,啼而不敢较。嘉祐初,颐过邑,去少师时八十年矣。驴足病,呼医治之,问知姓程,辞钱不受。昔时村妇多持香茶祈蚕于冢,因掐取其土以乞灵,后禁止之。
族父文简公应举来京师,馆于厅旁书室,唯乘一驴,更无余资,至则卖驴,得钱数千。伯祖殿直轻财好义,待族人甚厚,日责文简公具酒肴,欲观其器度。文简公诉曰:“驴儿已吃至尾矣。”
文简公一夕梦紫衣持箱幞,其中若敕书,授之曰:“寿州陈氏。”不测所谓,以问伯祖殿直,亦莫能晓。后登科,有媒氏来告,有陈氏求婿,必欲得高第者。问其乡里,乃寿州人。文简公年少才高,欲婚名家,弗许。伯祖曰:“尔梦如是,尽默定矣,岂可违也·”强之使就,后累年犹怏怏。陈夫人贤德宜家,夫妇偕老,享封大国,子孙相继,岂偶然哉?
叔祖寺丞有知人之鉴,常谓文简公公辅之器。文简公为著作佐郎时,贾文元尚少,一日侍叔祖坐,曰:“某昨夜梦坐此,有一人乘驴而来,索纸写门状,复乘驴而去,坐中有一人指之曰,此将来宰相也。”顷之,文简公乘驴而来,索纸写门状,复登驴而出,正如所说之梦。贾文元曰:“程六当为宰相。”叹羡不已。叔祖谓曰:“尔无羡彼,尔作相当在先。”及文简公为两制,贾方小官;及参大政,风望倾朝,众谓旦夕爰立,俄以事罢去,比三易藩郡,而贾已登庸,方拜使相。虽古之精于术者,无以过也。
叔祖寺丞年四十,谓家人曰:“吾明年死矣。”居数月,又指堂前屋曰:“吾去死,如隔此屋矣。”又数月指室中窗曰:“吾之死,止如隔此纸尔。”未几而卒。叔祖多才艺。与人会射,发矢能如其意。常从主人之后,主人中则亦中,主人远则亦远,不差尺寸。
伯祖殿直喜施,而与人周。一日苦寒,有儒生造门,即持绵袴与之。其人大惊曰:“何以知我无袴也·”盖于游从间,常察其不足也。至晚年,家资悬罄,而为义不衰。有儒生以讲说醵钱。时家无所有,偶伯祖母有珠子装抹胸,卖得十三千,尽以与之。
明道先生宰晋城时,有富民张氏子,其父死未几,晨起,有老父立于门外,问之,曰“我汝父也,今来就汝居”,具陈其由。张氏子惊疑莫测,相与诣县,请辨之。老父曰:“业医,远出治疾,而妻生子,贫不能养,以与张氏。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抱去,某人某人见之。”先生谓曰:“岁久矣,尔何记之详也·”老父曰:“某归而知之,则书于药法策后。”因怀中取策进之。其所记曰:“某年月曰,某人抱儿与张三翁家。”先生问张氏子曰:“尔年几何·”曰:“三十六矣。”“尔父而在,年几何·”曰:“七十六矣。”谓老父曰:“是子之生,其父年才四十,已谓之三翁乎·”老父惊骇服罪。
明道主簿上元时,谢师直为江东转运判官。师宰来省其兄,尝从明道假公仆掘桑白皮。明道问之曰:“漕司役卒甚多,何为不使·”曰:“《本草》说桑白皮出土见日者杀人。以伯淳所使人不欺,故假之尔。”师宰之相信如此。谢师直尹洛时,尝谈经与鄙意不合,因曰:“伯淳亦然。往在上元,某说《春秋》,犹时见取,至言《易》,则皆曰非是。”颐谓曰:“二君皆通《易》者也。监司谈经,而主簿乃曰非是,监司不怒,主簿敢言,非通《易》能如是乎·”
改葬告少监文
维元祐六年辛未二月癸卯,玄孙右承议郎权司管勾西京国子监轻车都尉赐绯鱼袋珫,谨遣侄颐就坟所,以酒肴之具,祭告于高祖少监、高祖母京兆太君段氏之灵。秦人之俗,以开发冢墓为事。近年以来,大评事、四评事墓继遭盗劫。少师墓亦尝有穴,固不知完否。苟不完矣,理当改厝。幸而尚完,异日之祸,不得不虑。今将改葬少师,而迁公丘封,使后人不知墓之所在,以图永安。谨具昭告,伏惟鉴飨!
祭席仁叟文
年月日,河南程颐谨以香醪致奠于亡姊夫奉礼郎席仁叟之灵。自我未冠,与君为姻。游从嬉戏,不殊同队之鱼;情好恩义,无异一门之亲。知吾心而丹诚相照,信吾道而白首逾新。仁叟晚年见信益笃。于聚散之间,尚不胜于凄惨;况死生之隔,何以喻其悲辛?昔我姊之云亡,望君舍而来奔。悼彼中途之夭逝,各怀哀愤以难伸。表情诚之不替,遂婚姻之重论。于是君之女以女于吾侄,我之息复归于君门。敦契义之如是,岂浅薄之所存?何其降年不永,讣音遽闻!相去千里,徒增劳于魂梦;逮兹三稔,始获展于丘坟。宿草虽久,予哀未泯。挈甥女以将归,叙中怀而告违。清香一炷,芳醪一巵,君其飨之,当鉴我心之悲!
祭张子直文
妹夫故尚书虞部员外郎张君子直之灵。呜呼!与君游从,岁逾一终。情在睦姻,我于君而既厚;心存乐善,君于我而弥隆。会则尽合簪之欢,别则有索居之叹,信吾道而白首益坚,知余心而中怀靡间。君在洛南,我居畿甸。常为命驾之约,方切离群之恋。忽承置邮之书,重有婚姻之愿。虽稚女之爱怜,感君心之勤眷。遽报诺音,曾未几月。走介歘来,言君被疾。观遣辞之甚遽,已惊皇而自失。走十舍之修途,冒如焚之赫日。始及近郊,已闻捐室。抚孤孀而长恸,痛死生之遂隔。呜呼子直!惟君之生,为善是力。临官政有慈惠幹济之称,居乡里推谨厚淳和之德。谓所享之宜长,胡降衷之莫测?祐薄命短,人之所悲;母老子幼,祸兮何极?虽道路以犹嗟,宜亲朋之共惜。何君命之若斯,俾我心之重衋。羁旅之次,肴羞粗饰;惟君之灵,监斯诚而来格!
祭四十一郎文
叔父颐令昂具酒肴致祭于侄四十一郎之灵。呜呼!乃祖乃父,世积庆善,而汝兄弟姊妹皆不克寿。天造差忒,至如是乎!惟汝资禀,善和修谨,无子弟之过,期汝有成,而遽死耶?吾方以罪戾,窜絷远方,生不获视汝疾,死不获抚汝柩,冤痛之深,衷肠如割。吾知汝有未伸之志,抱无穷之恨,吾当致力,慰尔心于泉下。又汝妇盛年,自今当待之加厚,冀其安室。嗣子循良,今已可见,当教诲之,期于成立,则汝为有后矣。此外吾无以致其力矣。呜呼!吾将七十,望汝收我,而我反哭汝,天乎!冤哉!
祭李邦直文
呜呼!惟公世推文章,位登丞辅。简编见其才华,廊庙存其步武,固不待诔而后知也。自与公别,于兹九年。既升沉之异迹,望履舄以无缘。惟期与公挂冠之后,居洛之滨。葛巾藜杖,日以相亲。何志愿之未谐,遂音容之永隔!追念平昔,悲辛填臆。呜呼哀哉!颐也少服公名,晚识公面。重以姻媾,始终异眷。感怀知遇,丹诚莫见。一恸灵筵,聊伸薄奠。
祭李通直文(先生之婿)
呜呼!余周流天下,阅人多矣,求其忠孝仁厚如子者几希。宜得其寿,而遽死邪?余老矣,有赖于子,而反哭子,何其酷邪!薄奠致诚,尚其来飨!
遗文
放蝎颂(见游氏本《拾遗》)
杀之则伤仁,放之则害义。
酌贪泉诗(见刘立之《叙述》)
中心如自固,外物岂能迁?
书县厅壁(见《龟山语录》)
视民如伤。
右明道先生文
易上下篇义(见《易传》后)
《乾》《坤》,天地之道,阴阳之本,故为上篇之首;《坎》《离》,阴阳之成质,故为上篇之终。《咸》《恒》,夫妇之道,生育之本,故为下篇之首;《未济》,《坎》《离》之合,《既济》,《坎》《离》之交,合而交则生物,阴阳之成功也,故为下篇之终。二篇之卦既分,而后推其义以为之次,《序卦》是也。
卦之分则以阴阳。阳盛者居上,阴盛者居下。所谓盛者,或以卦,或以爻。卦与爻取义有不同。如《剥》以卦言,则阴长阳剥也;以爻言,则阳极于上,又一阳为众阴主也。如《大壮》以卦言,则阳长而壮;以爻言,则阴盛于上,用各于其所,不相害也。
《乾》,父也,莫亢焉;《坤》,母也,非《乾》无与为敌也。故卦有《乾》者居上篇,有《坤》者居下篇。而《复》阳生,《临》阳长,《观》阳盛,《剥》阳极,则虽有《坤》而居上;《姤》阴生;《遯》阴长,《大壮》阴盛,《夬》阴极,则虽有《乾》而居下。
其余有《乾》者皆在上篇,《泰》《否》《需》《讼》《小畜》《履》《同人》《大有》《无妄》《大畜》也。有《坤》而在上篇,皆一阳之卦也。卦五阴而一阳,则一阳为之主,故一阳之卦皆在上篇,《师》《谦》《豫》《比》《复》《剥》也。
其余有《坤》者皆在下篇,《晋》《明夷》《萃》《升》也。卦一阴五阳者,皆有《乾》也,又阳众而盛也,虽众阳说于一阴,说之而已,非如一阳为众阴主也。王弼云“一阴为之主”,非也。故一阴之卦皆在上篇,《小畜》《履》《同人》《大有》也。
卦二阳者,有《坤》则居下篇;《小过》虽无《坤》,阴过之卦也,亦在下篇。其余二阳之卦,皆一阳生于下而达于上,又二体皆阳,阳之盛也,皆在上篇,《屯》《蒙》《颐》《习坎》也。阳生于下,谓《震》《坎》在下。《震》,生于下也。《坎》,始于中也。达于上,谓一阳至上,或得正位也。生于下而上达,阳之畅盛也。阳生于下而不达于上,又阴众而阳寡,复失正位,阳之弱也,《震》也,《解》也。上有阳而下无阳,无本也,《艮》也,《蹇》也。《震》《坎》《艮》,以卦言则阳也,以爻言则皆始变,微也。而《震》之上《艮》之下无阳,《坎》则阳陷,皆非盛也。唯《习坎》则阳上达矣,故为盛卦。
二阴者,有《乾》则阳盛可知,《需》《讼》《大畜》《无妄》也;无《乾》而为盛者,《大过》也,《离》也。《大过》阳盛于中,上下之阴弱矣。阳居上下,则纲纪于阴,《颐》是也。阴居上下,不能主制于阳而反弱也;必上下各二阴,中唯两阳,然后为胜,《小过》是也。《大过》《小过》之名可见也。《离》则二体上下皆阳,阴实丽焉,阳之盛也。其余二阴之卦,二体俱阴,阴盛也,皆在下篇,《家人》《睽》《革》《鼎》《巽》《兑》《中孚》也。
卦三阴三阳者敌也,则以义为胜。阴阳尊卑之义,男女长少之序,天地之大经也。阳少于阴而居上,则为胜。《蛊》,少阳居长阴上;《贲》,少男在中女上,皆阳盛也。《坎》虽阳卦,而阳为阴所陷,弱也,又与阴卦重,阴盛也。故阴阳敌而有《坎》者,皆在下篇,《困》《井》《涣》《节》《既济》《未济》也。
或曰:一体有《坎》,尚为阳陷,二体皆《坎》,反为阳盛,何也?曰:一体有《坎》,阳为阴所陷,又重于阴也;二体皆《坎》,阳生于下而达于上,又二体皆阳,可谓盛矣。
男在女上,乃理之常,未为盛也。若失正位而阴反居尊,则弱也。故《恒》《损》《归妹》《丰》皆在下篇。女在男上,阴之胜也。凡女居上者,皆在下篇,《咸》《益》《渐》《旅》《困》《涣》《未济》也。唯《随》与《噬嗑》,则男下女,非女胜男也。故《随》之《彖》曰:“刚来而下柔。”《噬嗑》彖曰:“柔得中而上行。”长阳非少阴可敌,以长男下中少女,故为下之。若长少敌,势力侔,则阴在上为陵,阳在下为弱,《咸》《益》之类是也。《咸》亦有下女之象,非以长下少也,乃二少相感以相与,所以致陵也,故有利贞之诫。《困》虽女少于男,乃阳陷而为阴掩,无相下之义也。
《小过》二阳居四阴之中,则为阴盛;《中孚》二阴居四阳之中,而不为阳盛,何也?曰:阳体实,《中孚》中虚也。然则《颐》中四阴不为虚乎?曰:《颐》二体皆阳卦,而本末皆阳,盛之至也。《中孚》二体皆阴卦,上下各二阳,不成本末之象,以其中虚,故为《中孚》,阴盛可知矣。
易序(见《性理群书》)
《易》之为书,卦爻彖象之义备,而天地万物之情见。圣人之忧天下来世,其至矣:先天下而开其物,后天下而成其务。是故极其数以定天下之象,著其象以定天下之吉凶。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所以顺性命之理,尽变化之道也。散之在理,则有万殊;统之在道,则无二致。所以“《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太极者道也,两仪者阴阳也。阴阳,一道也。太极,无极也。万物之生,负阴而抱阳,莫不有太极,莫不有两仪,絪缊交感,变化不穷。形一受其生,神一发其智,情伪出焉,万绪起焉。
《易》,所以定吉凶而生大业,故《易》者阴阳之道也,卦者阴阳之物也,爻者阴阳之动也。卦虽不同,所同者奇耦;爻虽不同,所同者九六。是以六十四卦为其体,三百八十四爻互为其用。远在六合之外,近在一身之中,暂于瞬息,微于动静,莫不有卦之象焉,莫不有爻之义焉。
至哉《易》乎!其道至大而无不包,其用至神而无不存。时固未始有一,而卦亦未始有定象;事固未始有穷,而爻亦未始有定位。以一时而索卦,则拘于无变,非《易》也。以一事而明爻,则窒而不通,非《易》也。知所谓卦爻彖象之义,而不知有卦爻彖象之用,亦非《易》也。故得之于精神之运,心术之动,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然后可以谓之知《易》也。
虽然,《易》之有卦,《易》之已形者也;卦之有爻,卦之已见者也。已形已见者可以言知,未形未见者不可以名求。则所谓《易》者,果何如哉?此学者所当知也。
礼序(同上)
礼经三百,威仪三千,皆出于性,非伪貌饰情也。鄙夫野人卒然加敬,逡巡逊却而不敢受;三尺童子拱而趋市,暴夫悍卒莫敢狎焉。彼非素有于教与邀誉于人而然也,盖其所有于性,物感而出者如此。故天尊地卑,礼固立矣;类聚群分,礼固行矣。
人者,位乎天地之间,立乎万物之上;天地与吾同体,万物与吾同气,尊卑分类,不设而彰。圣人循此,制为冠、昏、丧、祭、朝、聘、射、飨之礼,以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义。其形而下者,具于饮食器服之用;其形而上者,极于无声无臭之微;众人勉之,贤人行之,圣人由之。故所以行其身与其家与其国与其天下,礼治则治,礼乱则乱,礼存则存,礼亡则亡。上自古始,下逮五季,质文不同,罔不由是。然而世有损益,惟周为备。是以夫子尝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逮其弊也,忠义之薄,情文之繁,林放有礼本之问,而孔子欲先进之从,盖所以矫正反弊也。然岂礼之过哉?为礼者之过也。
秦氏焚灭典籍,三代礼文大坏。汉兴购书,《礼记》四十九篇杂出诸儒传记,不能悉得圣人之旨。考其文义,时有牴牾。然而其文繁,其义博。学者观之,如適大通之肆,珠珍器帛随其所取;如游阿房之宫,千门万户随其所入;博而约之,亦可以弗畔。盖其说也,粗在应对进退之间,而精在道德性命之要;始于童幼之习,而终于圣人之归。惟达于道者,然后能知其言;能知其言,然后能得于礼。然则礼之所以为礼,其则不远矣。昔者颜子之所从事,不出乎视听言动之间,而《乡党》之记孔子,多在于动容周旋之际,此学者所当致疑以思,致思以达也。
褅说(见朱子文集)
褅,其祖之所自出,始受姓者也;其祖配之,以始祖配也。文、武必以稷配,后世必以文王配。所出之祖无庙,于太祖之庙褅之而已。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故以所出之祖配天也。周之后稷生于姜嫄,姜嫄以上更推不去也。文、武之功起于后稷,故配天者须以后稷。严父莫大于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帝即天也。聚天之神而言之,则谓之上帝。此武王祀文王,推父以配上帝,须以父也。
曰“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不曰武王者,以周之礼乐出于周公制作,故以其作礼乐者言之。犹言“鲁之郊褅非礼,周公其衰”,是周公之法坏也。若是成王祭上帝,则须配以武王。配天之祖则不易,虽百世惟以后稷,配上帝则必以父。若宣王祭上帝,则亦以厉王。虽圣如尧、舜,不可以为父;虽恶如幽、厉,不害其为所生也。故《祭法》言“有虞氏宗尧”,非也。如此则须舜是尧之子。苟非其子,虽授舜以天下之重,不可谓之父也。如此,则是尧养舜以为养男也,禅让之事蔑然矣。
以始祖配天,须在冬至,一阳始生,万物之始,祭用圜丘,器用陶匏稿秸,服用大裘。而祭宗祀九月,万物之成,父者我之所自生,帝者生物之祖,故推以为配,而祭于明堂也。
本朝以太祖配于圜丘,以祢配于明堂,自介甫此议方正。先此祭五帝,又祭昊天上帝,并配者六位。自介甫议,惟祭昊天上帝,以祢配之。太祖而上,有僖、顺、翼、宣。先尝以僖祧之矣,介甫议以为不当祧,顺以下袜可也。何者?本朝推僖祖为始,已上不可得而推也。或难以僖祖无功业,亦当袜。以是言之,则英雄以得天下自己力为之,并不得与祖德。或谓:灵芝无根,醴泉无源,物岂有无本而生者?今日天下基本,盖出于此人,安得为无功业?故朝廷复立僖祖庙为得礼。介甫所见,终是高于世俗之儒。
书铭(见《微言》)
含其英,茹其实;精于思,贯于一。
与方元寀手帖(见《近思录》)
圣人之道,坦如大路,学者病不得其门耳,得其门,无远之不可到也。求入其门,不由于经乎?今之治经者亦众矣,然而买椟还珠之蔽,人人皆是。经所以载道也,诵其言辞,解其训诂,而不及道,乃无用之糟粕耳。觊足下由经以求道,勉之又勉,异日见卓尔有立于前,然后不知手之舞,足之蹈,不加勉而不能自止矣。
(按:朱子跋此帖有二,其一有应举耕田之语,又尝得先生年廿五时与方氏帖,惜皆不可见,姑记朱语云。)
谢执政书(见张绎《师说》)
公知射乎?有人执弓于此,发而多中,人皆以为善射矣。一日,使羿立于其傍,道之以毂率之法。不从,羿且怒而去矣;从之,则戾其故习而失多中之功。故不若处羿于无事之地,则羿得尽其言,而用舍羿不恤也。颐才非羿也,然闻羿之道矣,虑其害公之多中也。
谢傅(耆)伯寿手谒(见朱子文集)
颐谨诣行馆拜谢长官秘书。十月日,河南程颐状。
答晁以道书(见《吕氏杂志》)
颐与尧夫同里巷居三十年余,世间事无所不论,惟未尝一字及“数”耳。
与横渠简(见《朱子语类》)
尧夫说《易》好,今夜试来听他说看。(一作:“说《先天图》甚有理,可试往听他说看。”)
答谢良佐书
(见《微言》。○又杨遵道录,但是问答,不云有书。)
族子至愚,无足责;故人素厚,不敢疑。孟子既知天,安用尤臧氏?
寄范淳夫书(同上)
丞相久留,左右所助。一意正道者,实在原明耳。
右伊川先生文
博闻续记
(此记系取朱子《名臣言行录》及邵氏《易学辨惑》所载,以补《遗书》《外书》之未备。若夫他书,岂无附见,然未敢必信,故不复取云。)
一日,二程先生侍太中公访康节于天津之庐。康节携酒,饮月陂上,欢甚,语其平生学术出处之大致。明日,明道怅然谓门生周纯明曰:“昨从尧夫先生游,听其论议,振古之豪杰也。惜其无所用于世。”纯明曰:“所言何如·”明道曰:“内圣外王之道也。”是日,康节有诗,明道和之,今各见集中。(《闻见录》)
右二先生语
李文定公为举子时,从种放明逸先生学。将试京师,携明逸书见柳开仲涂,以文卷为贽,与谒俱入。久之,仲涂出,曰:“读君之文,须沐浴乃敢见。”因留之门下。一日,仲涂自出题,令文定与其诸子及门下客同赋。赋成,惊曰:“君必魁天下,为宰相。”令门下客与诸子拜之,曰:“异日无忘也。”及文定为宰相,仲涂门下客有柳某者,文定命长子东之娶其女,不忘仲涂之言也。文定所拟赋题不传。如王沂公曾,初作《有物混成赋》,识者知其决为宰相。盖所养所学,发为言辞者,可以观矣。程明道先生为伯温云。(《闻见录》)
神宗欲用温公,召知许州令过阙上殿。方下诏,谓监察御史里行程颢曰:“朕召司马光,卿度光来否·”颢对曰:“陛下能用其言,光必来;不能用其言,光必不来。”帝曰:“未论用其言,如光者常在左右,人主自可无过。”公果辞召命。(同上)
熙宁十年春,吕申公起知河阳,河南尹贾公昌衡率温公、程伯淳饯于福先寺上东院,康节以疾不赴。明日,伯淳语康节曰:“君实与晦叔席上各辩论出处不已,颢以诗解之。”云云。(同上)
陈左司瓘曰:“范公淳夫尝论颜子不迁怒不贰过,惟伯淳能之。”予问公曰:“伯淳谁也·”公默然久之,曰:“不知有程伯淳邪·”予谢曰:“生长东南,实未知也。”予常以寡陋自愧。了翁之子正由云:“了翁自是每得明道先生之文,必冠带然后读之。”(《范太史遗事》)
右明道先生语
曹彬攻金陵,垂克,忽称疾不视事。诸将皆来问疾,彬曰:“余之病非药石所愈。惟须诸公共发诚心,自誓以克城之日,不妄杀一人,则自愈矣。”诸将许诺,共焚香为誓。明日稍愈。及克金陵,城中皆按堵如故。曹翰克江州,忿其久不下,屠戳无遗。彬之子孙贵盛,至今不绝。翰卒不三十年,子孙有乞丐于海上者矣。程颐云。(《涑水记闻》)
程伊川曰:“凡从安定先生学者,其醇厚和易之气,望之可知也。”(《闻见录》)
或问伊川,量可学否?曰:“可。学进则识进,识进则量进。”曰:“如魏公可学否·”曰:“魏公是闲气。”(《胡氏传家录》)
异时,伊川同朱公拨访先君,先君留之饮酒,因以论道。伊川指面前食卓曰:“此卓安在地上,不知天地安在甚处·”先君为之极论天地万物之理,以及六合之外。伊川叹曰:“平生唯见周茂叔论至此,然不及先生之有条理也。”(《易学辩惑》)
伊川又同张子坚来,方春时,先君率同游天门街看花。伊川辞曰:“平生未尝看花。”先君曰:“庸何伤乎?物物皆有至理。吾侪看花,异于常人,自可以观造化之妙。”伊川曰:“如是则愿从先生游。”(同上)
先君病且革,伊川曰:“先生至此,他人无以致力,愿先生自主张。”先君曰:“平生学道,固知此矣,然亦无可主张。”伊川犹相问难不已。先君戏之曰:“正叔可谓生姜树头生,必是生姜树头死也。”伊川曰:“从此与先生永诀矣,更有可以见告者乎·”先君声气已微,举张两手以示之。伊川曰:“何谓也·”先君曰:“面前路径,须常令宽。路径窄,则自无著身处,况能使人行也·”(同上)
右伊川先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