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秀:坐禅习定住心看净
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某一个平常的日子里,禅宗五祖弘忍大师把所有弟子都召集起来。他说有一件大事情要宣布。这件大事情就是,每个学僧都要作一首诗,在诗里要表现出自己对般若智慧的认识。
学僧们听后议论纷纷,大家都知道,师父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挑选一个最得意的弟子,来继承自己的衣钵。在这些弟子之中,不乏优秀佛学人才,而这些佛学人才之中,又以神秀的学问最为出众。所以,弟子们都认为,弘忍大师的继承人,必定是神秀无疑了。
但最后的结果闪得众人一个措手不及:继承弘忍大师衣钵的并不是神秀,而是慧能!不过,咱们今天的高僧故事,可不是要讲慧能大师。
咱们今天要说的是禅宗北派的创始人神秀禅师(606---706)的故事。
隋朝大业二年,神秀出生在汴州尉氏(今河南开封尉氏)的一户李姓人家。在少年时代,神秀就学习经史,博学多才,凡过目之书几乎可以成诵。
隋朝末年,王世充起兵,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河南一带饥荒遍野、民不聊生。此时神秀来到荥阳,偶遇到一位善知识。在听了这位高僧讲说的佛法之后,神秀内心产生极大的震撼,想到自己空有才学,却报国无门,又是在战乱年月里,内心生出一种破灭感,便决心随高僧出家。
唐武德八年,神秀在洛阳天宫寺受具足戒,从此开始研读三乘经论,等到年岁渐长以后,巧遇蕲州双峰山东山寺的弘忍大师。神秀在弘忍大师那里听闻禅法,当下便拜服不已。
为了能够听闻弘忍大师所讲的禅法,神秀就留下来。最初,他并不受人重视。但神秀本身属于那种博学多才却不爱张扬的。天长日久之后,大家便对神秀的才德深为佩服,而神秀也得到了弘忍大师的器重。一时之间,同门师兄弟便认为,神秀肯定会成为弘忍大师的衣钵传人。
再后来,就是我们比较熟悉的故事了:弘忍命弟子每人作一首佛偈,来说明自己的所思所悟,以此来决定继承衣钵之人。神秀作了一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弘忍大师见到此偈后,大为称赞,但是又说说,如果依照神秀的说法来修行,虽然也能获得修行上的利益,但还是不能达到大彻大悟的境界,后来见到慧能的佛偈,便把衣钵传给了慧能。
弘忍大师圆寂后,神秀率部分弟子居住在荆州玉泉寺,大弘禅法,声名远播,是为禅宗北派创始人。武后听说神秀禅师的大名,心中崇敬有加,便请神秀禅师来到长安传法,还建造了供奉神秀禅师的道场。唐中宗李显对神秀禅师更是推重,当时就有“两京法生”、“三帝国师”的说法。
根据《景德传灯录》卷四中的记载,神秀禅师在开示学人时曾说道:“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舍父逃走。”在禅宗里,舍弃本心,向外驰求,就是“舍父逃走”,以“父”来譬喻自心本性。
神秀禅师主张通过坐禅习定的修行方式、用住心看净的观行方法,来达到悟见心性的解脱境界。神秀禅师继承了道信、弘忍两位大师以心为宗的禅法,将《楞伽经》奉为悟道根本,同时也注重对《般若》的修持,由此而提倡一行三昧。
早出家早年,神秀禅师曾研读过各种经论,为了能帮助更多众生证悟本性,神秀还扩大了方便法门。相传神秀门下有五种方便法门:一、总彰佛体门,也称离念门,根据《大乘起信论》中的“心体离念”而设立;二、开智慧门,这个也叫“不动门”,依照《法华经》中的开示而开悟;三、显不思议解脱门,依据《维摩经》中的“无思无想”为解脱:四、明诸法正性门,依照《思益经》中所说的心不起离自性为正性;五、见不异门,依据《华严经》说见诸法无异,自然无碍解脱。
神秀阐释的禅法,主要通过常坐不卧的禅定来实现熄灭妄想的状态,收摄一心来达至一种清净佛境。从神秀的那首人人知晓的佛偈“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中,我们也能看出神秀的禅学思想。
神秀把人身看成菩提树,把人心视为明亮的镜台,人们要时刻勤劳拂拭,才能不使它沾染上一点尘埃。神秀的意思是,人们要在修行中勤于拂拭心灵上的污垢,也就是说,要及时清除各种杂念妄想和贪欲,如此才能使心性保持明亮清净。神秀所主张的渐修方法,继承的是传统的禅法思想。他认为从凡夫到开悟,必然有一个次第和过程。
《大集经》中有云:“一切众生心性本净,性本净者,烦恼诸结不能染著,犹如虚空,不可沾污。”因此神秀禅师才强调要“时时勤拂拭”,不要让自已清净的心性被尘埃(各种烦恼妄想杂念)所染污。
神秀禅师虽然承认人人本具佛性,可以成佛,但他却不敢把人心等同于佛,缺少一种对自心的肯定,也缺少直下承担的勇气。所以五祖弘忍才说神秀是“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
从神秀门人的说法中,我们也能见出神秀禅师的禅学思想特点。比如,其门人张说在谈到神秀的禅法时写道:“开法大略,则忘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其入也品均凡圣;其到也行无先后。趣定之前,万缘皆闭;发慧之后,一切皆如。”(张说著《大通禅师碑》)这就是对神秀禅风的一个总结:忘念息想,极力摄心,这是实现解脱境界的必要修持手段。
神秀禅师在其生前身后,其禅风得到朝廷的支持以及弟子们的大力阐扬,因而盛极一时,有“两京之间皆宗神秀”的说法。尽管神秀禅师这一系的法脉传承时间较短,但神秀对于禅宗的发展所起到的推动作用,还是不容小觑的。
据说,神秀禅师的代表性著作有这样两部:《大乘五方便》和《观心论》,可惜已是残本不全。我要想对的神秀禅学思想进行了解,只能通过神秀弟子们的文章或公案了。
神秀禅师的嗣法弟子(即有传承的师徒关系)有十九人。神秀禅师圆寂之后,嵩山普寂(651—739)、西京义福(658—736),又继续带领众多门人修禅悟道,依然受到宫廷的崇敬,普寂的弟子道璇还把北宗禅传到了日本。
慧能:指直人心见性成佛
贞观十二年(公元638)二月初八,本是极平常的一个日子。但是,由于一个婴儿的降世,对于中国佛教禅宗的日后发展来说,这一天就变得不那么平常了。
这个出生在新州(今广东新兴)一户卢姓人家的婴儿,便是慧能(也作惠能)。慧能三岁时,便失去了父亲,由母亲一手抚养长大。长大成人后的慧能,由于家境贫困,并没有什么接触教育的机会,他只能靠着每日砍柴来供养母亲,聊以度日。
某一天,慧能在砍柴的路上,偶然听见有人别人诵念《金刚经》。他虽然不懂其中的含义,却也记住了几句经文,反复思索之后,心里有所领悟。因此,才来到黄梅弘忍门下,决心剃度出家,跟随弘忍大师参学禅法。
唐高宗龙塑元年的这一天,黄梅县东山寺的弘忍法师一如往常,在钟磬声中升座开讲禅法,前来闻听教法的人不可计数。在人群中华,有一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尽管大家并没有注意到他,但弘忍大师却留意到这位年轻人。
“你从哪里来?”弘忍大师向他问道。
“我从岭南来。”这个年轻人抬头回答,态度严肃而恭敬。但是,他身边的那些僧人却纷纷笑起来。因为,在当时的中原居民看来,岭南那是个蛮荒之地,那里的风俗很落后,生产也不先进。所以,这个岭南来的年轻人才会被别人取笑。
弘忍大师却想,这位年轻人能够跋山涉水前来修学佛法,可见他具备坚韧不拔的毅力,这就很难得了。于是,弘忍大师就继续问:“你到我这里来,所为何事呢?”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作佛的。”这名年轻人话音未落,他身边的几个寺僧又发出一阵笑声。弘忍听后也觉得好笑,但又不满于这个年轻人的狂妄,就说道:“在我这里参禅打坐,能明悟自己的心性就不错了,而你还想作佛。看你这无知无识的样子,如何能做佛?”
这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不卑不亢地说:“话虽如此,可我却觉得,人有南北地域的区分,可是佛性却没有南北区分;人有地位高下之别,可佛性却没有高下之别。”这个年轻人态度恭敬,但语气却很坚定。
弘忍大师听后连连点头,认为这个年轻人还是很有慧根的,如果悉心栽培,定能成为佛门龙象。于是就说:“你都能做些什么呢?”
“我不认识字,以前我靠砍柴来维持生活,如今我也只会做些粗活。”依然是洪亮而坚定的声音。
“好吧,那你就去做些粗活吧。”弘忍如此吩咐道,他其实很好奇,这个年轻人是否能够忍受寺院里的劳苦生活。此后,岭南来的黝黑青年就有了个法号,叫“慧能”。
最初,慧能只是一名伙头僧,并不受人重视,甚至还因为自己没有文化而备受歧视。在这样的环境下,慧能毫无怨言。一连几个月,慧能每天都要做各种粗活,只有偶尔得空时才能在禅房外面,听弘忍大师说法。直到后来,慧能作了一首“得法偈”,才受到弘忍的欣赏。不过,慧能本人不会写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首佛偈,是由寺内一名小和尚代他书写的。
慧能做出那佛偈之后,还被一些僧人讥讽,可是这首佛偈却得到了弘忍大师的赞赏。弘忍见了慧能作的那首佛偈后,就悄悄来到磨坊,看到慧能一边劳动,一边哼唱着什么。弘忍不由地感叹道:“这真是见性成佛,处处自在啊。”说完便用手杖在石磨上敲击了三下。当晚三更时分,慧能来到弘忍的禅房中,弘忍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却交给慧能一件无比贵重的东西——初祖达摩来华传法带来的法衣,这可是禅门的传法凭信。
“在我禅门,所谓开悟,就是以心传心,如今我把衣钵传给你,你连夜就走吧。”弘忍说道。
“师父,我能去哪里呢。”慧能困惑地问。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来送你一程。”弘忍大师回答。
慧能又说:“您是老师,我是弟子,怎能让您来送我呢?”
“我是你师父,自然应该由我度你。”弘忍说。
“我自心迷时,应该是您度我;我内心觉时,便是我自己度自己了。”慧能答道。
得到弘忍的衣钵之后,慧能隐居在广东深山之中,度过了十五个寒暑。
在慧能南下之后,收的第一个弟子是慧明。
原本,慧明打算追上慧能抢夺他的法衣。可是当他追上慧能后,看到的竟然是这样一幅画面:慧能在一块山石上安详打坐,法衣就摆放在身边的一块石头上。慧明一看,心里自然欢喜,可是又不敢伸手去动那件法衣,他望着法衣,又喜欢又害怕,心中顿时痛苦无比。
慧明便对慧能说道:“我来找师父,起初是为了抢夺法衣而来,可我现在心里却非常沉重,恳求师父慈悲我,帮助我解除内心的痛苦。”
慧能告诉他:“不思善,不思恶,此时此刻便是你的真实面目。”
“看来我真是白白过了如许多年,如今蒙受恩师教诲,方才觉悟了这个道理,顿悟到自心佛性。”慧明再次向慧能顶礼。
慧能脱身之后来到了广州的法性寺,该寺主持印宗法师正在给僧众讲解《涅槃经》,这时吹来一阵清风,寺庙前悬挂的经幡被风吹动,猎猎作响。有僧人说:“风吹而幡动。”另一个僧人却说:“不对,经幡没有动,是风在动。”
这时慧能从听经的人丛中起身说道:“非是风动,非是幡动,而是观者的心在动。”
印宗听后,内心深为震撼,他想眼前的这名僧人竟然有如此见解,必定不是凡俗之辈,便将慧能迎请进来,说要和他切磋佛学问题。印宗法师故意说了几个玄奥的问题,以此来试探慧能,但这些问题并没有难倒慧能。
听完慧能的解答,印宗更加赞叹不已,便详细问起慧能的出家缘由。慧能很真诚地一一回答,最后,慧能还说起了自己的观修心得:“学法修行,惟在洞见自性,只要见性,即可成佛。”慧能认为,禅法应该抛开繁琐的戒律,只需要在内心领悟本然之心性,就可以顿时觉悟、解脱。
慧能开创的南禅一系,强调单刀直入的悟证手段,抛开各种名相的束缚,要在一念当下,体认自己的本真心性,否定一切权威,提倡个人自修自证自悟的能力。这种禅法给人一种简便直接、耳目一新的感觉,而且没有那么多难懂的义理和经文,所以就得到当时社会各层次人们的欢迎。
《坛经?定慧品》中有言:“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本体,无住为本。……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名为系缚;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
可知,慧能主张的修习手段就是“无念”,这是“无思无念”的顿悟,不要对外境有任何地挂牵,而是把外境融于自心,破除内与外、主观与客观的对立和观待,就是无上的觉悟了,就可即生成佛。
佛法本在世间,不能到世间外去寻求解脱,因此慧能也提倡解脱不离世间。在慧能一系的禅法中,我们看到的是积极入世的情怀和明白显达的教理。开悟本来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和人生经验之中,比如吃饭、饮水,各种日常事务,都是帮助我们明心见性的手段,而生活就是道场,既然觉悟就是要明见自己的本来面目,那么具体如何修行,自然应该不做刻意安排。
所以,慧能认为,只要识得本心、反观自省,就可当下一念解脱;假如不能体悟这原本清净的本心,那么天天坐禅也是无益。《坛经?行由品》中的这句话:“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师、佛”,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同时,慧能也十分注重道德层面上的善,认为这种对“善”的体认,也是修行过程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
慧能对门人进行开示时就指出,“自心归依自性,是归依真佛”,而“归依自性”就是要“除却自性中不喜心、嫉妒心、谄曲心、吾我心、诳妄心、轻人心、慢他心、邪见心、贡高心,及一切时中不善之行”。(见《坛经?忏悔品》)
可见慧能所说的佛性,也包含道德层面上的“善”,提出真佛即是善、善根即佛性,更指明“因一念善,智慧即生”,而所有一切“恶”的思量,也都是自性甚多变化中之一,迷惑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能省觉,还在恶道中展转轮回。
慧能之禅,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其根本宗旨,而以“无念无宗,无相无体,无住为本”作为其修行原则,这种对于心体的当下体认,对于人格独立性的阐扬,对于此后禅宗的发展起到了十分深远的意义。
怀让:心无所生法无能住
唐仪凤二年(公元677年)的四月初八,本是暮春时节里极为寻常的一天。但是,对于陕西金州安康一户姓杜的人家来说,在这一天家中发生了大喜事。
原来杜夫人在这天诞下一个男婴,这岂不是一件大喜事吗?
然而,更神奇的是,在这名男婴降生的时候,天际出现一道白光。要知道,这是在深夜里,深夜的空中出现白光,这在古人看来,真乃瑞兆。因此,人们对这个孩子给予了极高的期望。
出生在杜府的这个男孩,小时候就聪慧绝顶。别的小朋友都在跑着玩耍,他却经常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读书。于是,他很快就学到了很多知识。如果这个男孩搁到现代,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在读的这些书里,他最喜欢的是佛经。据说只要读过,就能过目不忘。此时,杜家的这个小男孩,也不过才十岁而已。
某一天,杜府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是当时的高僧玄静法师。玄静法师说:“这个孩子天资聪明,又有佛缘,若是出家修行,日后必然是佛门龙象。”这番话打动了杜府上下人的心,而这个小男孩也立下志愿,要有所作为,普度众生。
这个小男孩,就是日后的南岳怀让禅师(677—744)。十五岁那年,怀让在荆州玉泉寺剃度出家,跟随宏景律师(专门传授戒法的僧人称“律师”)钻研律藏。但是,怀让并不满足于目前所学的这些。因为怀让认为,把律藏钻研得再透,也不能解除自己内心的困惑,所以他对同门师兄弟感叹道:“我受戒今经五夏,广学律仪而严有表,欲思真理而难契焉!”
怀让的同门坦然禅师就鼓励他修习禅法,并邀请怀让和自己一起前往嵩山,向慧安禅师求学禅法。只可惜,慧安与怀让进行一番对谈后发觉,怀让学习禅法的机缘,并不在自己这里,于是,就推荐他们去谒见六祖慧能,跟随慧能修习。
怀让与慧能禅师碰面后,六祖慧能问怀让:“你从哪里来?”
怀让答道:“弟子从嵩山慧安法师那里来。”
慧能又问:“什么东西到这里来?”
怀让一愣,不知如何作答。慧能也没有勉强他,告诉他是去还是留,随他自己决定。在这之后,怀让便过着一边劳作,一边参学的生活,直到三十一岁那年,他才似乎有了些觉悟。
这一天,怀让向六祖慧能说:“某甲有个会处。”
慧能问:“怎样呢?”
怀让道:“说是一物即不对。”
慧能又问:“可需要修证吗?”
“修证则不无,无染即不能。”怀让朗声回答道。
慧能微笑点头:“这个东西不无染,是诸佛所护念,你已如是,我亦如是。”
在怀让与慧能的这段对话里,可谓是充满了机锋。
慧能对怀让说的“这个东西”,指的是每个人本来具有的清净佛性。怀让在跟随慧能学法的这些年月中,渐渐领悟到心性不能受名相的束缚。佛性,就在人人心中。觉悟到这个道理之后,怀让得到慧能了印可之,此后便开始了他传法度生的事业。在禅学史上有一位赫赫有名的禅僧,名叫马祖道一,他就是怀让禅师的高徒。
据说在马祖道一年轻时,曾不远千里向南岳怀让禅师求学禅法:“弟子怎样用心才能进入无相三昧的境界呢?”
怀让禅师耐心地回答:“想学心地法门,就要体悟无相三昧,这便如同播种,而我所传的佛法就好比是下雨:只有在播种又下雨之后,待到因缘际遇,则必有一天能够明心见道。”
马祖道一沉思片刻又问:“您说的这种见道,什么才是道呢?依弟子看来,道是无形无相的,我们岂能见那无形无相的道吗?”
怀让禅师回答说:“用你心中的法眼就能见道。道本来就是无相三昧,而无相三昧也是从心地法门自见其道的。”
怀让禅师担心道一心中还有疑惑,就补充了一句:“若你的心能契合于道,便是一种无始无终、不成不坏、不聚不散、不长不短、不静不乱、不急不缓的境界,在这样的境界中,你就能够体会出道是什么了。”
南岳怀让告诉马祖道一,道是无处不在,无处不遍的。那么学人应该如何明白道呢?这只有明白自己的常住真心,即是见道了,而最主要的,还是应当从禅心中去体会道。
关于“无相三昧”的说法,在《坛经》中就有记述:“若欲成就种智,须达一相三昧,一行三昧。若於一切处而不住相,於彼相中不生憎爱,亦无取舍,不念利益成坏等事,安闲恬静,虚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若於一切处,行住坐卧,纯一直心,不动道场,真成净土;此名一行三昧。”
六祖慧能在《坛经》中,对“二种三昧”做出过开示,即“于—切处而不住于相”的一相三昧和“一切处皆直心不动道场”的一行三昧,如若众生能够具备这“二种三昧”,就好比大地上播种的种子一样,只要遇到甘霖便可生根发芽。
怀让禅师在继承六祖慧能禅学思想的基础上,用三解脱门之—的无相三昧代替了“一行三昧”、“一相三昧”,此无相三昧又称无想门,是说明了一切法空,而后通达诸法无相之义,这样便是离差别相而得自在解脱的境界了。
在《景德传灯录》卷五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怀让禅师尝对其门下弟子云:“一切法皆从心生,心无所生,法无能住。若达心地,所作无碍,非遇上根,宜慎辞哉。”从中可见,南岳怀让禅师的禅法修行是有一个阶次的,先是要体认到万法从心而生,而后才是心无所生、法无能住,最后才是一种心地无所挂碍的境地。
无论是从怀让禅师启发马祖道一的公案,还是从《景德传灯录》的记载,我们大致可以看出南岳怀让禅师的禅法,具有这样的一些特点。
首先,怀让禅师不认为通过坐禅、壁观等修行方式,就能达到明心见性的觉悟境界。对于心性的观悟,是不需要任何外在形式的束缚的。既然禅非坐卧,那么佛也便是非相的了。因此,怀让禅师倡导弟子在生活中体证佛法,证悟心性,而不仅仅是禅坐当中,一旦认为禅坐即是作佛,便是落在了名相的系缚之中,身心不能自在,又如何说是成佛呢?
怀让禅师把心性的开悟解脱,比喻成播种,在内外因缘条件具足的情况下,就会自然而然地体悟佛法之真谛、证悟到心性之光明清净,所以,觉悟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丝毫不能有所勉强或刻意造作。
此外,怀让禅师还对门人开示道,如要成佛,就要不落两边的执着,即是“无始无终、不成不坏、不聚不散、不长不短、不静不乱、不急不缓”。看来,在怀让禅师这里我们也能见到中道观的一些踪迹,这种无形无象,不受任何时间和空间限制的心性,自然也不能在任何执着和分别中所体证到。
“心地舍诸种,遇泽悉皆萌。三昧华无相,何坏复何成。”这是南岳怀让禅师在临终时的传法偈。怀让禅师所传之禅法向来以灵活洒脱、任运自如为特点,并且反复强调生活与禅悟之须臾不离,相互结合。
在生前,怀让禅师就对当时的禅学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他圆寂之后,湖南衡岳一带的民众于每年的农历八月(这一天是怀让禅师的忌辰),自发组织起来,形成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节日活动,称为观音忌(因为怀让禅师在南岳般若寺观音台弘法传教)。
《宋高僧传》中记载道:“至八载,衡阳大守令狐权问让前迹。权舍衣财,以充忌斋。自此每岁八月,为观音忌焉。”从中可见,南岳怀让对禅宗发展的重要贡献,以及他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力。
神会:无念之禅定慧等同
在佛教中有“传灯”一说,意为将佛法传授给弟子。佛教的发展,离不开法脉的延续,因而,历代宗师也都极为注重传灯一事。
禅宗传到第六祖,分为南北两派,南派慧能大师晚年所收的弟子神会禅师(684~758),便是禅宗史上的一盏明灯,由他开创的荷泽宗以“知之一字,众妙之源”,作为本宗的悟法心要。
神会大师俗姓高,湖北襄阳人。幼年时,专心学习儒道以及诸种史书,当读到《后汉书》时才知道佛教中的教义,因此,便产生向往之心。也正是在幼年时期,神会就立志出家修行,而不以仕途作为自己人生的发展方向。
待稍微年长之后,神会来到国昌寺随颢元出家,由于小时候受过良好的教育,因此神会在学习经文时就比其他人理解得更为透彻。
十三岁那年,神会经由神秀大师介绍,动身前往南方,去参谒六祖慧能。历史上的神秀大师与慧能大师,虽然对禅修的修持次第持有不同的见解,但神秀很有风度,凡是自己门下弟子希望前往南方,向慧能求学者,他都会帮忙介绍。
神会见到慧能大师以后,得到慧能非常严格的对待,但在经过这种严格的修行生活后,神会最终成为慧能大师晚期最得意的弟子。慧能圆寂之后,神会游学四方,遍参名师,谦虚求学,他在佛学上的才华渐渐显露出来。开元八年,神会奉旨来到南阳龙兴寺,大力阐扬慧能所传的禅法,因此,神会大师又被称为“南阳和尚”。
神会大师作为慧能的亲传弟子,他的禅学思想与慧能的禅学思想自然是一致的。从流传到现今的《神会语录》一卷中,我们可以了解到神会大师的禅学思想和修行理念。
神会大师强调,学人要由善知识开示,发菩提心,对般若空性产生切实的体悟,“一念相应,便成正觉”,要在内心领悟上实现飞跃,从而进入到一种空寂灵明的精神境界之中。
在谈到佛性问题时,神会说:“佛性体常故。非是生灭法”(见《神会语录》),因此在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世中,佛性不断。在神会看来,佛性与那些因缘而生、待缘而起的事物现象是不一样的,佛性不生不灭,恒常存在,而他所谓的“无佛性”,只不过是众生被烦恼遮盖了自心本性,因而不能得见佛性。烦恼与佛性不同的是,烦恼是生灭法,而佛性则不属于生灭法的范畴。
在谈到“佛性与烦恼既俱,何故独断烦恼非本”这一问题时,神会大师解释道:“比如金之与矿。俱时而生。得遇金师矿冶烹炼。金之与矿。当各自别。金即百炼白精。矿若再炼。变成灰土。涅槃经云。金者喻于佛性。矿者喻于烦恼。诸大乘经论。具明烦恼为客尘。所以不得称之为本。若以烦恼为本。烦恼为是暗。如何得明。涅槃经只言以明破暗。不言以暗破得明。若暗破明。即应经论共传。经论既无。此法从何而立。若以烦恼为本。不应断烦恼而求涅槃。”(参见《神会禅师语录》)
黄金与矿石,本来一体同生,可是,黄金经过千番锤炼之后,依然是黄金,而且越炼越精;但矿石呢,却是在烧炼之后便成为灰土了。黄金就好比佛性,石矿就好比烦恼,各种大乘经论都说烦恼是客尘,烦恼是暗,佛性是明,大乘经论上从来都说要以明破暗。
那么,为何众生不断烦恼也能够进入平和空灵的精神境界呢?神会是这样解释的:“涅槃经云。一切众生。本来涅槃。无漏智性。本来具足。无漏智生。本自具足。”正因为一切众生本来就具足拥有无漏智慧,本有佛性,所以即便烦恼不断,也不妨碍人们获得终极的觉悟。《涅槃经》中有言:“木者喻若烦恼。火者喻如佛性”,智慧之火能够烧尽烦恼,从而获得最终究的精神境界。
可是,既然佛性本有,那么为何我们看不见呢?为什么还要借助于各种内因外缘呢?神会认为:“犹如地下有水。若不施功掘凿。终不能得。亦如摩尼之宝。若不磨治。终不明净。以不明净故。谓言非宝。涅槃经云。一切众生。不因诸佛菩萨善知识方便指授。终不能得。若自见者。无有是处。以不见故。谓言本无佛性。佛性者。非本无今有也。”
佛性,就好比地下水,如果不用力挖掘,是不会涌出地面的;佛性,又好比摩尼宝珠,尽管光洁明艳,可假如不经过磨炼,也不会光明洁净、熠熠生辉。《涅槃经》上说,一切众生,假如不经过大善知识的指教,最终也不会体认到自己本有的光明清净之心性。所以,众生虽然被各种烦恼妄想缠缚心灵而不得解脱,但只要得到善知识的开示,便能顿时舍下诸种烦恼,而进入到解脱的心灵状态之中。
神会大师提出:“内传法契,以印证心;外传袈裟,以定宗旨。”而这一宗旨也成为此后禅宗普遍奉行的传法制度。神会禅师一生起伏波折很多,在年近九十岁高龄时,洛阳的庙宇多被战火毁坏,他不顾自己年老体弱,毅然率领众弟子创立寺院,而信众的供养则全部捐献出来充当军费,这对郭子仪带兵收复叛贼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在平定安史之乱后,唐代宗请神会大师入宫内供养。唐乾元元年(公元758年),神会大师在洛阳荷泽寺示寂,享年七十五岁,其灵骨供奉于洛阳宝应寺,谥号“真宗大师”。(注:关于神会大师的生卒年月,学界有四种说法,本文取宗密《圆觉经大疏抄》卷三下《神会传》中的说法)
道一:即心即佛非心非佛
在江西省靖安县城以北,有一个宝峰镇。这里风景秀丽、空气清新,不仅宜居,而且还颇有禅韵。因为,有着“石门古刹”之称的宝峰寺就坐落此地。说起这个宝峰禅寺,那可是江南地区的著名古刹,而它之所以具有如此高的声誉,那是因为它是一代宗师马祖道一的重要道场。
马祖道一(709---788)是唐代著名禅僧,开创南岳怀让洪州宗,门下弟子众多,其中又以百丈怀海、西堂智藏、南泉普愿在禅学上的造诣最为出众。
马祖道一出生在汉州什方县(今四川什邡马祖镇)的一马姓人家。据说,他的长相非常奇特:一双炯炯明亮的虎目,透着灵慧与机敏;舌头很长,舌尖甚至可以触到鼻子;在脚底还分别长有两轮。
这些相貌特征可是佛陀才具有的啊。
十二岁那年,马祖道一在净众寺出家,二十六岁时来到衡山传法院,每日参禅打坐。当时,南岳怀让禅师担任般若寺的主持,他早已听闻马祖道一的奇特相貌,便特地来到传法院。于是,就发生了下面的故事。
南岳怀让来到传法院,找到马祖道一,看到他整天端坐在那里。就问道:“你每天都这样打坐吗?你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呢?”
道一仍旧闭着眼睛,说道:“我要成佛!”
怀让听罢便随地找了一块砖,在附近的一块大石上开始磨起砖来。
道一听到这噪音,心中很是不满,但又非常好奇,就起身对怀让禅师说:“您磨砖做什么?”
怀让也学着道一的样子,头也不抬地说道:“磨砖做镜子啊。”
“磨砖怎能做镜?”道一说着,满脸都是疑问。
“既然磨砖不能做镜,那么你整日打坐就一定能成佛吗?”怀让说道。
听了怀让禅师的这话,马祖道一心里似乎有所醒悟,就很恭敬地说:“恳请仁者指点我。”
怀让说:“比如你驾车出门,假如车子不走了,你是该鞭打拉车的牛,还是鞭打车轮呢?”
“当然要鞭打拉车的牛了。”马祖道一回答。
“你说自己坐禅是为了成佛,可你是在学坐禅,还是学那端坐的佛呢?假如是要学禅,那么禅悟与这些外在形式并没有什么关系,佛性无所不在,佛也没有固定的形式,而佛性也绝对不是学别人的样子就能证悟的。要想进入大自在的生命境界里,还需要你自己的体悟。”怀让禅师说道。
听了这些话之后,道一顿时有所觉悟,便再拜请怀让禅师给些开示。道一问:“可是,我该怎么用心修行,才能达到那至高无上的解脱境界呢?”
“禅不是学出来的,而是明心见性地体悟。”南岳怀让说道。
道一觉得眼前这个禅师很不一般,便执意要追随他一起参学,后来马祖道一跟着南岳怀让一起参学共有十年之久,并得到怀让的印可。
马祖道一的禅学思想有一个阶段式的变化,从“即心即佛”到“非心非佛”最后才是广为人们熟知的“平常心是道”。他曾向众人开示说:“道不用修,但莫染污。何为染污?但有生死心,造作趋向,皆是染污。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为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平凡无圣。”
那么,马祖道一的这种阶段的禅学思想究竟是如何得来的呢?
话说某日马祖道一在给僧众讲经结束后,有一位学僧大胆提出质疑,他问:“刚才您说了半天即心即佛的道理。我怎么不明白呢?您又凭什么这样说呢?”
马祖道一说:“我说即心即佛,是为了哄那些动辄啼哭的孩童。小孩子在哭闹时,总要拿些东西哄哄他们吧。即心即佛就是说给这样的人听的。”
“那么,小孩不哭时呢?和尚又该怎么说?”
“假如孩子不哭时,我便告诉他非心非佛。”马祖道一说。
当人们因为生死轮回而生出恐怖的心时,就好比那个动辄哭闹的孩子,需要有人给予他一些肯定,告诉他:“你的心就是佛,你自己就可以出离苦海。”于是孩子不哭了,于是那些因生死轮回而恐惧的人也不再担心了。
当人们都相信自己的心就包含着佛性,自己就能成佛的时候,自然也就不存在内心之佛与心外之佛了,这便是非心非佛的阶段。
这个学僧又继续问:“这这世上除了哭的人和不哭的人,这第三种人,和尚该做什么开示?”
“这样的人已经与佛相契合了,我还有什么对他说的呢?”马祖道一说。
从这段对话中,我们也能见出马祖道一对于不同根器的人所说的禅法是不一样的,可是,无论是哪种根器的人,马祖道一都强调要用一颗平常心来体悟心性,从日常生活中体认自己的本来面目,由此也可以见出,马祖道一的禅法与慧能禅的相似之处。
马祖道一不仅强调在生活中悟禅,而且还要求门人做到打破一切名相的束缚。有这么一则公案,颇能说明马祖道一的这个禅学特点。
话说,马祖道一有一天在打坐时,一直在咳嗽想吐痰,于是便随口把痰吐在身边的佛像上。一位侍者看到,便大惊失色地说:“师父,为什么您要把痰吐在佛像上呢?这对佛祖多不尊敬啊!”
马祖道一听罢,立刻又咳嗽一阵,又将一口痰吐在了佛像上,他反问侍者道:“在这虚空之中,到处都有如来的法身,你不让我吐在这里,那么请你告诉我,痰该往哪里吐呢?”这名侍者无言以对,却又似乎悟到了些什么。
还有一次,马祖道一忽然很不高兴地朝虚空中吐了一口痰。侍者见状便问:“禅师为何生气?我哪里做错了吗?”
马祖道一解释说:“我在此处参禅打坐,可是在虚空之中,山河大地、森罗万象、一切法界都显现在我眼前,这真是叫人很生厌烦。”
侍者答道:“禅师,这一切都是修证的瑞相,说明您修行得很好,您为什么要厌烦呢?”
“也许对你来说,这是好事,可对我而言,就是很讨厌的事情。”马祖道一愤愤地说。
“那吗禅师能否告诉弟子,这是什么样的境界呢?”侍者茫然地问道。